马处长认识夏人杰时,一个是唐三藏受命准备去西天取经,孤身一人,前路凶险;一个是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喝了五百年西北风,两眼一睁,一片迷茫。算起来,夏人杰对他的帮助并不比他对夏人杰的提携少,毕竟虽无前途,但衣食无忧,比被妖魔鬼怪吃了好,因此两人算是患难之交,也是双赢。待他取到真经,修成正果以后,后台硬了,圈子有了,朋友多了,有人再想来投靠,已经不缺鞍前马后的了。一次两人吃饭,马处长用筷子点夏人杰:“你这人,一点就通,看事挺长。”也是喝多了,又说:“别的人都是扯淡,凭我们的交情,只要我在,少不了你的好!”
夏人杰连忙摆手:“处长,当年要不是你,哪有我的今天,这道理,我懂!”
但夏人杰渐渐发现,这三年来,两人的关系也有变化。变化不是由夏人杰引起的,而是由马处长引起的。马处长是车的后驱动轮,夏人杰只是前轮,前进后退,只能跟着马处长的步伐而动,你想不动也不行。两人说是有交情,但马处长可以说和夏人杰有交情,夏人杰不能说和马处长有交情,或者说之前两人不在一个地方系统,可以说有交情,当马处长变成他上级之后,交情就不复存在。无论是公众场合还是私下见面,都须有上下之分。夏人杰是个懂道理的人,不但公众场合对马处长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就是私下里,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也有分寸。当然,夏人杰有钱以后,等于马处长也有了钱。没有马处长,就没有这些钱。对于收钱,夏人杰很谨慎,两人面对面,地方自己选,不过账,不打卡,只要现金;对于送钱,夏人杰同样很谨慎,不给别人留下任何把柄。至于声色犬马,那就不用提了。三年中,夏人杰有个深刻的体会,在钱和权面前,人都不算什么,就更别提“性”了,不是人脱了裤子在找“性”,而是“性”光着屁股找不着人。马处长到上海以后,人比以前更加温和,与人握手,手心干燥而温暖,一笑,像个开裂的哈密瓜。过去还爱和人谈文学,打比方,现在说什么都是就事论事,但这个就的“事”和论的“事”,又不是一回事,让人听了以后,摸不着头脑。
比如有一次,有人安排娱乐活动,他说他喜欢女人的类型像范冰冰:年轻、貌美、卷发、肤白、胸大、腰细、腿长,说得简单明了,直截了当。夏人杰一听,马上明白了,刚准备让人安排,他马上又说:“女人啊,不过是红粉骷髅。”又感叹:“年轻貌美,红颜祸水。”话里透出清高和不屑,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嘛。这时夏人杰就知道马处长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马处长了。
还有一次,夏人杰和马处长晚上一起散步,路过一个街心花园,看见几个年轻人在玩滑板,马处长忽然自言自语道:“我那儿子要是能生下来,现在也该十六了。”夏人杰知道,马处长在怀念以前因为计划生育被流掉的孩子,刚准备安慰两句,马处长又感叹:“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还得父子兵啊!”这话夏人杰也听明白了,但却有点不寒而栗,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有一天,马处长会抛弃他,两人的关系维持不了一辈子。他和马处长的关系,已经不是取经路上的唐三藏和孙悟空了,总有一天,马处长会说翻脸就翻脸,等他翻脸的时候,夏人杰只能让他翻,毫无还手之力,马处长在他的头上安了紧箍咒,他却两手空空,连个金箍棒都没有。
这一天终于来了,半年前,原来的副科长退休后,马处长力排众议,破格提拔了一个三十不到,姓牛的小伙子当副科长。对于这次提拔,夏人杰人前表示坚决拥护,开会的时候对大家说:“小牛年轻能干,又有冲劲,处长真是慧眼识人,不服不行啊!”背后,他也搞不懂马处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马处长没说,他也没敢问。
马处长接二连三地安排了几件能出彩的工作给小牛,小牛也不负众望,人前人后给马处长长了不少脸,上个月,又安排小牛去市里学习,借机结识一下那边的关系。对夏人杰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提拔之前,往往会有这个动作。夏人杰私下托了关系,才知道这个小牛和马处长的关系不简单,两人明着是上下级,私下里,马处长把小牛当成了未来女婿,马处长只有一个女儿,将来这个女婿,就好比半个儿子,而马处长女儿的男朋友,正是小牛。
夏人杰不清楚小牛什么时候和马处长的女儿好上的,现在追究这个问题也来不及。他感觉马处长有太多的秘密他不知道,而自己屁股上有几根毛,马处长都一清二楚,当务之急,是给马处长的头上,也安一个紧箍咒,孙悟空是不能再当了,要当,就当观音。他倒不想把马处长拉下马,只是觉得愤怒和委屈,这些年来,鞍前马后出了不少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凭什么就拿自己开刀?这些年来老老实实做前轮,可人家现在连备胎的机会都要拿走,眼看自己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现在这个位置得来不易,绝不能就此失去。
照片上的女人名叫曹丽娜,戴绮认识她,是因为她是“左岸夜总会”总经理陆黎的老婆。“左岸夜总会”能发展到今天,红红火火,平安无事,背后全靠了夏人杰,这一点,总经理陆黎清楚,人事经理戴绮清楚,财务经理曹丽娜更清楚。
曹丽娜和夏人杰暧昧过,但没上床,后来还是夏人杰先撒的手,毕竟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吃到嘴里是新鲜,光着屁股就难受了。前年冬天,夏人杰带着曹丽娜和马处长一起吃火锅,一顿饭吃下来,马处长吃得红光满面,饭桌上说起事情,马处长不再就事论事,而是打着比方,绕着弯子,桩桩件件、一二三点,说得既通俗易懂,又透彻深入。曹丽娜听得频频点头,笑得前仰后合,夏人杰便知道,马处长对曹丽娜有意思。想想又觉得好笑,马处长嘴上说喜欢年轻貌美,实际好的却是半老徐娘,不爱看三国,对女人的喜好却像曹操。买完单,夏人杰就借故离开,后来曹丽娜果然和马处长有了一腿。当然,这一切都瞒着陆黎。
现在为了自保,必须去抓马处长的把柄。马处长在“钱”和“色”上都有问题,但“钱”不行,容易把自己牵扯进去,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想来想去,只能从“色”上做文章,这个“色”,就是夏人杰给马处长安的紧箍咒。他猜和马处长有关系的女人不止一个,但他只知道一个曹丽娜,所以想从曹丽娜处下手,拍下她和马处长在一起鬼混的视频,拿这个要挟马处长,让他不敢轻举妄动。戴绮是负责这一行动的最佳人选,首先这事不能找外人,外人靠不住,万一泄露出去,那就不是自保不自保的事了,脑袋可能都保不住。戴绮跟他是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想必她懂。
戴绮知道夏人杰和曹丽娜有过暧昧,但她不在乎,不在乎的原因是在乎了也没有用。但这件事事关重大,她也不想轻易答应夏人杰,想了半天,说:“这个忙我可以帮你,但我有个条件。”
对此夏人杰早有预料:“你想要多少钱?”
戴绮摇摇头:“这不是钱的事。”
夏人杰苦笑了一下,说:“小绮啊,我们只能这样,我娶不了你。”
戴绮伸手打了一下夏人杰:“别在那旮瘩臭美了,谁要嫁给你啊!”
夏人杰吃惊地问:“那你到底要什么?”
戴绮用手指蘸了啤酒,在桌子上缓缓写了一个“陆”字。
夏人杰明白了,戴绮要的,是“左岸夜总会”总经理的位置,但他不想答应这个要求,试探着问:“你和他,不还相处得不错吗?”又感叹:“当老板哪有那么容易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得面面俱到!”又劝道:“你也不小了,女人嘛,还是早点成个家最重要。”
戴绮不为所动:“老夏,这事儿没得商量,你要我帮你,你就得帮我。”
夏人杰想了想,说:“这会闹出很大动静呀,搞不好,你和我都得牵扯进去,到时候别说下不来台,怕是自保都难。为了争个位置,把身家性命赔进去,划不来!”
戴绮听完,马上指着夏人杰:“哎哟喂,夏人杰,你真是越活越胆小了,就这点小事,还跟我扯什么身家性命,我看啊,你也别叫夏人杰了,就叫吓一跳吧!”
夏人杰有点急了:“他现在是老板,干得又好好的,我也不能说让他下就下吧?”
戴绮冷笑一声:“下不下,是你的事;帮不帮,是我的事。”
夏人杰怒了:“你这不是要挟吗?”又说:“我这都焦头烂额了,你还给我添乱!”
戴绮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说:“不是要挟,是交换。”
夏人杰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戴绮,你要搞清楚,我要是下去了,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戴绮突然笑了,按灭烟,趴在桌上,笑得花枝乱颤,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水。
夏人杰吓了一跳,一下不知道如何开口。
戴绮点着自己的鼻子:“你以为我有了你,就有好日子过吗?跟着你,我算个什么?告诉你夏人杰!我戴绮长这么大,就没人给过我好日子!以前不怕,现在更不怕!”
夏人杰愣在那里,许久以后,长叹了一口气:“好吧,成交。”
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成交时,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待成交了,反倒没话,两人低着头,各自想着心事。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隐约听见有人吵架,摔碎杯子,又听到几声沉闷的“噗噗”声,然后有人大声惊呼:“赶快送医院去!”
此时,夏人杰的手机又响了,他不耐烦地掏出一看,接了电话,没说两句,夏人杰突然变了语速和音调,语速像打机关枪,声音震得桌上的杯子嗡嗡响,和戴绮平时认识的夏人杰,大不相同,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怎么样,反正把戴绮吓了一跳。
接完电话,夏人杰又对戴绮说:“我出去抽根烟,马上回来。”
等夏人杰回来后,戴绮像换了一个人,主动坐到了夏人杰边上,拉着他的手,撒娇道:“老夏,宝贝,你最好了,跟我讲讲嘛,你准备怎么搞定这件事?”
夏人杰哭笑不得,不到一根烟的工夫,戴绮怎么一下狗脸变成了猫脸,本来他心里还有气,现在气也被灌迷糊了,只得跟着戴绮往前走:“这事儿得慎重,不能太急,须好好计划。你也知道,以他现在的地位,不是轻易能动得了的,如果强行把他拉下来,扔给你一个烂摊子,你接得住吗?”又安慰:“不过你放心,该怎么弄,我心里已经大概有数了。”又说:“你的事,我已经答应了,我的事,你也要抓紧啊!”
戴绮点点头:“我办事,你放心。保准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夏人杰再三叮嘱:“一定要保密啊!这事儿,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戴绮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别罗嗦了!”又伏在夏人杰的腿上,轻轻拨弄:“今天晚上能不回去吗?我想你的大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