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已过十点,平时晚回家,开门、开灯、换鞋,陆黎皆是轻手轻脚,唯恐吵到曹丽娜,曹丽娜有神经衰弱的老毛病,入睡不难,但梦多,容易惊醒,一旦被吵醒,半宿睡不着。但今天不同,因陆黎憋了一肚子火,动作较之平常,粗鲁了十分,“哐当”一下关上门,“啪嗒”一下按开灯,鞋也不换,“咯吱”“咯吱”踩着地板进了卧室。
卧室里亮着一盏橘红色台灯,曹丽娜睡得迷糊,被陆黎的粗手粗脚吵醒,翻个身,嘟囔着说:“回来了?微波炉里有鲜奶,喝了再睡吧。”
陆黎站着没动,低头打量曹丽娜。平时曹丽娜喜欢裸睡,睡觉只穿内裤,因今天热,便连内裤都省了,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只在关键部位盖了一条毛巾,双手环抱胸前,蜷缩在一边。陆黎知道,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本来憋着一肚子火,想回来就跟她算账,现在看到人,又有些犹豫,一下儿不知如何开口,愣了半天,叹了口气,好好的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刚结婚的时候,两人好得似糖里拌蜜,曹丽娜会一大早起来准备早餐,分中西式两种,中式的有小笼包、水晶虾饺、豆浆、酒酿小圆子;西式的有咖啡、牛奶、麦片粥,烤过的三明治,夹有黄瓜、西红柿、奶酪、金枪鱼;另外还有一份水果沙拉,梨、苹果、香蕉、哈密瓜、猕猴桃,皆洗得干干净净,切成小块,拌上蜂蜜和橄榄油,洋洋洒洒摆满一桌。陆黎感叹:“没想到啊,我陆某人有生之年也能过上慈禧太后的生活!”曹丽娜一边作势要打,一边撒娇:“你当慈禧没问题,但后宫只许有我一个!”
晚上曹丽娜不加班,也不出去应酬,早早买好菜,回家按陆黎的口味精心烹制,陆黎是苏州人,喜甜,也好清淡,不喜传统上海菜的浓油赤酱,之前两人为了口味,没少起争执,最后退让的往往是陆黎。但结婚后的曹丽娜,一夜之间似乎改了祖籍,做的是咸肉冬笋、龙井虾仁、清炒鸡毛菜,卖相口味虽比不上餐馆,但这份心意,却无可替代。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和众多幸福的家庭一样,两人可以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在随后的几年里,陆黎曾无数次检讨,为什么两人的关系会渐渐冷淡?想来想去,恐怕根子还是出在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吃完饭,两人一起手牵手,在小区里散步。陆黎开始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们都是老夫老妻了,还像小年轻似的,恐怕不太好吧?曹丽娜不管不顾,拉着他的手说:“老夫老妻怎么了?这叫老夫聊发少年狂!”
说完,才意识到不合适,忙做个鬼脸:“呸,呸!谁老了?我们的心态,也就二十五!”
又亲了陆黎一口:“不光是心态,你看你的身材,一点儿肚子都没有,也像二十五!”
陆黎笑了,这一刻,他觉得曹丽娜真可爱。
很快,两人走到了小花园,小区里养狗的多,现在又恰逢遛狗时间,大狗小狗齐聚一堂,比着劲儿撒欢。一条公的吉娃娃,看到另一条公的松狮犬过来,挣着要趴到人家身上,主人吓了一跳,赶忙扯自己的狗,没想吉娃娃个子虽小,意志却坚定,死活不肯下来,松狮犬也不争气,撅着屁股,摇头晃脑,似乎还很享受,惹得众人一片哄笑。
陆黎上前感叹一句:“时代不同了呀,男女都一样。”
吉娃娃的主人是个穿紧身背心,修着眉毛的年轻男人,以为陆黎话中有话,瞪了他一眼:“讨厌。”陆黎还想争辩,曹丽娜拉住他,使个眼色,凑近耳朵小声说:“我想要了。”
陆黎一愣,脱口而出:“这里?”
曹丽娜瞪了他一眼,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树林:“那里!”
陆黎心头一热,自结婚后,虽有亲热,但质量不高,做到一半,不是想到工作,就是想到装修,每每草草了事,再没有从前的激情。现在被曹丽娜一提,马上渴了,但还有些担心:“在那,不怕被人看见?”
曹丽娜似乎很有经验:“不会,那里暗,这里亮,亮处看不清暗处,再说,这里这么闹,也不怕被人听见。”
陆黎觉得这话在理,兴冲冲拉着曹丽娜:“那赶紧走吧。”
到了小树林,陆黎挑了一棵大点的树,树背后是围栏,围栏上爬满藤蔓,再后面是马路,路边有一盏昏暗的路灯,路上偶有车呼啸而过。陆黎让曹丽娜站在树后,凑合着吻起来,吻着吻着,有些激动,便从唇吻到脸,又从脸吻到耳朵,手也伸向她的胸。
可惜好景不长,陆黎很快便没了状态,一是这种方式之前从未有过,刺激归刺激,但心里总有个疙瘩,疙瘩堵住了出口,使得欲望始终无法畅快进入;二是这里虽背光,也不怕人听见,但树丛里蚊子多,很快被叮出几个大包,又痒又痛,实在让人难受。
陆黎一边抓挠,一边气喘吁吁:“要不算了吧,还是回家再做?”
曹丽娜按住他,不依不饶:“不行!”
陆黎无奈,只得集中精神,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他“啊”地大叫一声,也不管曹丽娜,手往后面一摸,似乎摸到了一只虫子,凑着路灯一看,竟然是一只马蜂!陆黎急了:“叫你不到这儿来偏要来,忍一下会死啊!”
曹丽娜正在兴头上被打断,也没好气:“一只虫子而已,我一个女的都不怕,你一个男的怕什么!”
这下陆黎真生气了,这不是普通的虫,这是马蜂啊!曹丽娜光想着自己,却不顾他的死活,有这样当人家老婆的嘛!他甚至想到,之前的殷勤可能都是装的,到了关键时候就暴露了!
陆黎指着曹丽娜,气得说不出话,一跺脚,撇下曹丽娜,转身就走。因为一只马蜂,看透了一个人,还想到,曹丽娜对野战轻车熟路,也不知道是操练过多少次,才换来的经验,突然觉得她脏。其实,结婚前对她的风流轶事,也有所耳闻,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婚前无所谓,众人在一个盆里喝水,不觉得脏,反觉得热闹,解渴又过瘾,婚后就不一样了,捧回家当饭碗,却天天想着被多少人用过,越想越恶心,越想越不行。
曹丽娜对陆黎也不满,堂堂一个大男人,为了一只虫子,连老婆都不要了!幸好这是在小区里,万一在野外,那真是不堪设想!而且,婚前的事并没瞒你,结婚这回事,本是你情我愿,当时不愿意,就该明说,不能等到事后才反悔,一心一意待你,换来的却是猜疑,太不值了!
陆黎还在回忆,曹丽娜却突然惊醒,支起身子,望着陆黎,满脸疑惑:“你站着干嘛呀,怎么还不去洗澡?”再往下看,立马急了:“哎呀,你怎么穿着鞋就进来了!我刚拖的地板!”
曹丽娜也不顾光着身子,一下爬起来,拉着陆黎往外拖:“快去换鞋!家里什么事都不干,还尽给我添乱!”
陆黎猛地挣脱,将曹丽娜甩倒在床上,指着她的鼻子,声音颤抖:“你,你,你的事,比换鞋重要!”
曹丽娜的神情明显有些慌张,放缓了语气:“你,你在说什么呢?”
陆黎冷笑一声:“你自己干的那些丑事,说出来我嫌丢人!”
曹丽娜知道出事了,但还想极力挽救,做出莫名其妙的样子:“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神经呀!看你一身酒气,又喝多了吧!赶紧给我洗澡去!”
又做出关怀体贴:“我还是去给你泡杯茶吧,酒醒了再去洗澡。”
放在平时,事情到这里就可以蒙混过关,之前也有过先例,每当陆黎怀疑时,曹丽娜有两招杀手锏,一是硬,先发制人,把战火引到陆黎身上,大吵一架;二是软,采取怀柔,尽温柔体贴之能事,这么软硬兼施,最后便能落个不了了之。但今天情况有所不同,陆黎已经得到明确消息,曹丽娜不但有事,而且被人拍了下来,搞得尽人皆知,里子面子全丢了个干净!而且,陆黎现在心灰意冷,已做好回老家的打算,也就不想再跟曹丽娜过多纠缠,指着曹丽娜,单刀直入:“你真要我说?”
曹丽娜披上毛巾,站起来问陆黎:“到底是什么事,请你说清楚,不要又往我身上泼脏水!”
陆黎:“昨天下午,你在哪里?”
曹丽娜心中一惊:“健身房呀!”
陆黎:“几点去的健身房?”
曹丽娜:“两点呀!”
陆黎:“我五点多给你打电话,你说在健身房跑步,你跑步要跑三个多小时吗?”
曹丽娜情知说漏了嘴,但事已至此,只能硬撑:“不可以吗?我喜欢跑步!”
陆黎摇摇头,叹了口气:“别骗我了,你干的那些丑事,都被人拍下来了!”又用手捂着胸口,表情痛苦:“我真不想听你这些事,我的心在疼啊,真的很疼!”说完,掏出一只录音笔,按下开关,一阵哆哆嗦嗦的声音过后,传来两个男人和一个女的对话:
“都别愣着,一起想想,怎么把这话给说圆了?”
“绮姐,要不这样?就说因为害怕陆总看见视频,不得已撒的谎。”
“为什么要害怕?”
“这个好办,就说公司有规定,上班时间严禁观看色情片,违者开除,这不就害怕了吗?”
“万一他认出了曹丽娜,怎么办?”
“那就一口咬定只是长得像,实际上是日本演员,日本片里长得像的人多了,有个男演员,和中央电视台的老毕,一模一样!”
“我看行。”
听完录音,曹丽娜脑袋“嗡”地一下炸了,这下知道彻底完了,瘫坐在床上,半天没有反应。
陆黎先是闭着眼睛流泪:“丽娜,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被人拍下来,就跟我当众被扒光衣服是一样的。”接着给了曹丽娜一耳光,突然爆发了,嘴像机关枪,胡乱扫射一通:“曹丽娜,我刚才已经算过,我们结婚已经三年零五个月了,这就是一千二百四十五天!在这一千二百四十五天里,你哪一天在外面没有人?我对天发誓,从来没有在外面乱搞,没想到你却从没断过,两线作战,你累不累啊!你在外面乱搞,我也不想知道,但你不能搞得全天下都知道,搞得全天下都知道我陆黎当了王八!我一想到你和别人乱搞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说我呢,我的心都碎了!”
因为陆黎平时在生活中从来都是温柔斯文,说话彬彬有礼,现在突然从吴用变成了李逵,把曹丽娜吓懵在那里,不敢还手,也不敢争辩,捂着脸,只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不知是指不知道为什么要乱来,还是说和别人乱搞时,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时陆黎又恢复了常态,一双泪眼盯着曹丽娜,低声说:“丽娜,我们离婚吧。”
这时曹丽娜倒冷静了,打开衣橱,找出一件睡裙穿上,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点上一支烟:“离婚我没意见,但你得净身出户。”
陆黎想也不想,张口便说:“没问题,都留给你。”
曹丽娜万没料到陆黎会如此爽快,本来是想来一招以退为进,夫妻之间不怕吵架,就怕没话,只要把陆黎的兴头惹起,哪怕吵个天翻地覆,也总会有转机,正所谓不破不立嘛!但陆黎的爽快,却把她晾在那里,不上不下,不尴不尬,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愣了半天,才突然想到,刚才只顾吵架,却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曹丽娜忙按灭烟头,问陆黎:“这录音哪来的?听声音,好像是姓戴的一伙儿?”
陆黎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摇摇头,叹了口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又感叹:“争什么争,到头来还不是黄土一捧,白骨一堆!”
曹丽娜突然爆发了,指着陆黎的鼻子大骂:“她这是整我吗?她这是在对付你!陆黎呀陆黎,你怎么就会在家里横啊,人家都在你头上拉屎了,你就只敢回家打老婆,当缩头乌龟!”
陆黎被骂火了,激动地说:“谁当缩头乌龟了,我这是顾全大局!”
曹丽娜冷笑:“大局?好一个大局,把我扔在这里,任他们欺负,这就是你的大局?”
说着说着,又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稀里哗啦:“陆黎,我是对不起你,可我对这个家,从来没有过二心!家里里里外外,大大小小,哪件事不是我在操心!在外面,有人要敢说你不好,我能跟他拼命!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一旦出了事,你就扔下我不管了,我曹丽娜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你结婚!”
陆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憋了半天才说:“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果光牵扯到我们,那说什么也要跟她斗到底,谁怕谁啊,又不是没有穷过!可是,这事还牵扯到夏老板,他对我有恩,我总不能看着他落难不管吧!”
曹丽娜被搞糊涂了,望着陆黎,满脸困惑:“你是什么意思呀!这事怎么又跟他扯上关系了?”
陆黎心一横:“算了,算了,都到这一步了,就告诉你吧!昨天来了个服务员,是个卧底,被姓戴的安排进来,抓到了我们的证据!”
这下曹丽娜彻底糊涂了,原来只是假糊涂,目的是引开话题,实现曲线救国,说着说着,生米煮成熟饭,变成了真糊涂,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你怎么越说越乱,她是卧底,那不还跟姓夏的有关系吗?”
又急了:“他姓夏的整你,你还帮他?我说你的脑袋是不是长到屁股上去了!”
陆黎也急了,原来脸上还有半边白,现在只剩下面红耳赤:“你知道什么啊!这明着对付的是我,实际对付的是他!要不是今天下午他听到风声通知我,让我马上辞职,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曹丽娜不说话了,低头想了半天:“老公,我不是不相信他,但这年头,你不想害人,也得防着别人害你!我们应该找到那个服务员查一下,谁帮忙,谁害人,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还不一目了然!”
又诚恳地说:“老公,我们是夫妻,只要一条心,没有过不去的槛!”
陆黎仔细一想,曹丽娜说得不无道理,但还是担心:“那个服务员,可是个警察呀!我们上哪去找她?退一万步讲,就算找到了,那不成了自投罗网?”
曹丽娜胸有成竹:“老公,这你就放心吧,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