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左岸夜总会”的规矩,新员工报道后的头三天是培训时间,学习夜总会里的组织架构和各种制度。
培训的地方在三楼左边的阶梯教室,椅子桌子都是新的,墙壁上铺上了白色碎花墙纸,天花板上的大灯一开,显得又明快又热烈,不像在娱乐场所,倒像是在一所朝气蓬勃的学校。接受培训的新人一共有十八个,来自祖国各个地方,有人说方言,有人说普通话,大家以前都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有些新鲜,兴致很高,各分成一小拨,聊个不停。只有安宁,刚从学校出来没几天,也就无所谓新鲜,一个人坐在后排,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电铃一响,陆黎“噔噔噔”走上讲台,他今天穿白衬衫,黑西裤,皮鞋锃亮,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看到众人,似乎看到个空教室,有人认识他,窃窃私语,说他就是这里的老板。知道老板来了,大家都有些紧张,安宁看他的神情不像老板,倒有点像学校里的老师,感觉似曾相识,反倒不紧张了。
坐在安宁边上的小伙子叫小林,今年十八岁,老家在安徽,个子不高,长得眉清目秀,第一眼看上去倒像个女孩,小林捣了捣安宁的胳膊,指了指台上,嗓音很尖:“夜总会里的老板长的这么斯文,如今可少见。”
安宁笑了笑:“你别当他是老板,就当他是老师。”
陆黎上来并没有讲课,而是像在中学一样,拿出花名册,开始一个一个地点名:“王丽红!”
第一排的一个女的刷地一下站起来,用河南话大声回到:“到!老板您好!俺叫王丽红,洛阳来的!今年二十岁……”其他人一阵哄笑。陆黎皱了皱眉:“行了行了,不用说那么多,说到就够了。”
陆黎继续点:“林智灵!”小林有些紧张,声音发颤:“到。”他声音太小,陆黎没听见,大声问:“林智灵,林智灵来了没有?”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第一天就旷课,什么素质!”
小林急了,一下站起来,用尖利的嗓音大声喊:“来了!来了!我就是林智灵!我就是林智灵!”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一直紧绷着脸的陆黎也忍不住笑了:“坐下坐下,不用站起来。”又清了清嗓子,继续念:“安宁!”
安宁响亮说了一声:“到!”说得声音不高不低,不偏不倚,陆黎下意识看了安宁一眼,点了点头。
点名结束后,陆黎看了众人一眼,接着话入正题:“同学们好,我叫陆黎,是这里的总经理。今天第一天开课,点个名,都乱七八糟,这我就不多说了。我从你们的神情可以看出来,你们觉得这样的培训似乎没有必要,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很多以前有过工作经验,但我想说的是,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的走到了一起,因此,从今天开始,一切都要按照我们左岸的要求来,为人、处世、说话、做事都须有规矩,俗话说‘无以规矩,不成方圆’,没有规矩,就是对客户的不尊重,没有规矩,就是对左岸文化的亵渎!”
众人听得聚精会神,鸦雀无声,待陆黎说完以后,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陆黎又问:“现在我问大家一个问题,左岸是什么意思?”
大家交头接耳,无人应答,只有安宁举起了手,陆黎指着安宁:“你说。”
安宁说:“在法国巴黎,有一条塞纳河,河左边有很多咖啡馆,还有各种书店和美术馆,十七世纪时有很多文学家、艺术家爱在此聚会,所以左岸成了文化的象征。”
陆黎点点头:“没错!我们夜总会之所以叫左岸,是因为我相信,我们的竞争力,不仅体现在服务好,价格公道,更重要的,是我们这里有文化的气息,有艺术的价值!希望大家在这里,好好学习,努力向上,做一个有道德、有品位、有能力、有价值的‘四有’新员工!”
众人又热烈鼓掌。
陆黎走挥挥手:“好了。我的讲话到此结束了,现在请我们左岸的培训老师,白老师,给大家上课!”
走之前,又指着安宁:“你叫什么来着?安宁?”
安宁点点头。
陆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了教室。
接着陆黎走上讲台的,是和安宁住同一个宿舍的小白。小白中专毕业,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但却有自己独特的一套。讲规矩,小白喜欢用归纳,把一堆乱七八糟的规矩归纳成“三听八要十不准”,既有条理,又浅显易懂,还容易记。讲架构,他又喜欢用比喻,把夜总会比喻成一个大家庭,老板陆黎是爸爸,管财务的曹丽娜是妈妈,管人事行政的戴绮是奶妈,其他各路大小人马,都是家里的孩子,弟弟要听哥哥的,妹妹要听姐姐的,我们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
一开始,戴绮听说小白把她比喻成奶妈,很不高兴,一是觉得身价跌了,奶妈说到底是保姆,是佣人,没法和主人相提并论;二是还总觉得有一种大庭广众之下袒胸露乳的感觉。后来小白跟她解释:“爹妈不过是个称呼,这里的人,还不都是有奶便是娘?”
话说得有点糙,但话糙理不糙,戴绮仔细想想,觉得小白说的在理,也就默认了“奶妈”这个头衔。
一开始,安宁还努力听小白讲课,每个字都能听懂,但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没过多久就烦了,烦了又不好退场,就开始开小差,以前读书的时候,小差可以开到北极,先和北极熊玩会儿潜水,再去非洲和大象摔跤,现在情绪不高,小差也开不了多远,左奔右突,连个教室门都没出,很快又烦了,只看到小白上下嘴唇不停地动,声音却变得越来越遥远,上下眼皮只打架,勉强撑开,很快又重重掉下,来回没几下,就再也开不了了。
一年来,小白教过很多新人,有经验的,没经验的,老实的,调皮的,什么人没见过?但第一次上课就敢睡觉的,还是头一次遇到。小白刚想发火,又想到这小子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和戴绮又是什么关系?猛喝了一大口冰水,才勉强把火压住。待冰水被消化后,安宁还没醒,小白的脸上就挂不住了,拿个本子摔摔打打,嘴上骂骂咧咧。小林年纪不大,但懂得看脸色,见小白这样,便知道是安宁睡觉惹的祸,偷偷推了推安宁。
安宁抬起头,睡眼惺忪,大声问小林:“下课了?”惹得前排的人一阵哄笑。小白火了,指着安宁:“要睡回去睡,一点规矩没有!”安宁二话不说,推开椅子就出去了,众人一片哗然,小白使劲拍了拍桌子:“安静!安静!继续上课!”
过了半天,还没见安宁回来,小白赌气也不去找他。眼虽不见了,但心里的烦还在,心里一烦,课讲的就失了水准,口误不断,先是把“三听八要十不准”说成了“山路弯弯十八摸”,接着又把戴绮“奶妈”的头衔说成了“奶牛”,虽然还是有奶便是娘,但一个是人,一个是畜生,错的就离谱了,说完以后,小白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戴绮没听见,也幸好来听课的都是些新人。
安宁其实也没回去睡觉,他去了洗手间,把自己关在一个隔断里,坐在马桶盖上发呆,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但这里见不着人,在一个小的封闭的空间里,会让他多一点心安。
小白把今天的失误全算在了安宁头上,回宿舍后,把安宁晾在一边,不理不睬。其他人懂得看眼色,见这个情形,知道安宁多半把小白给得罪了,也就有样学样,两天下来,安宁只说了十句话,其中有九句不超过两个字,唯一超过的一句,还是在梦里。
第三天继续培训,讲如何向客人打招呼、点烟、倒酒、点歌。小白先做示范,边做边说:“记住,像我这样,一定要先侧身,再跪,这样就不会挡住电视屏幕了。”又站起来,指着安宁:“你,过来给大家做一遍。”
安宁坐在位置上,动也不动。
小白又指名道姓:“安宁,过来示范一遍。”还是旁边的小林,推了推安宁,小声说:“叫你呢。”
安宁“啊”了一声,仿佛如梦初醒,问:“你刚才说什么了?”
小白忍着气,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安宁点点头,大摇大摆走过来,边走边手舞足蹈,嘴里还哼着歌:“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然后找了一张椅子,大模大样坐下,跷着二郎腿,望着小白。
小白满脸疑惑,问:“你在干嘛啊!快点过来示范啊!”
安宁也一脸疑惑:“我现在不就在示范吗?”
小白急了:“你在示范什么啊?”
安宁也急了:“客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