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恋之中的胡兰成,也是彻夜难眠,守着孤枕一刻不能平静。他让青芸为他拿来纸笔,坐在桌前,守着微暗的灯光,在纸上迅疾如飞地写着一封信,是给张爱玲的情书。他这一手,对之前的女人想必不可能用得到。发妻玉凤几乎是不识字的,续弦全慧文虽是教师出身,也不至于令他玩起这样的浪漫,而身为舞女姬妾的应英娣,即便识字,也只能把他的所谓情书当个笑话,还不如一件首饰来得受用,轻轻一抬手,便会在煤油灯下将这薄薄的一张纸顷刻间化为烟尘。情书这东西,怕是只能写给像张爱玲这样的贵族女作家才合适吧。
胡兰成日后曾评说自己写情书的举动,未免幼稚可笑。但他确实是这样一个人,激情一旦被一段情感激发起来,便一副心绪难平,长歌当哭的豪壮姿态。感情来时,可以被他肆意抬举,什么不可想的,不可做的,即使万难也要办到。而一旦激情冷却,往事如风之中,只剩下对自己的嘲笑和对女人们的一丝毫无同情的蔑视罢了。
于是这封信被张爱玲收到了。情窦初开的她,也是第一次收到一个男人写来的情书。信中提到,张爱玲为人谦逊,着实令其钦敬。其实胡兰成心里对她真正的印象是幼稚可怜相,张爱玲也未必全然感受不到。可是女人是听觉动物,听不得追求者的几句好话,明知他是在恭维自己,其实心下自有别的意思,但还是希望这样被他宠着、夸赞着,即使一辈子也听不厌的。
出于礼貌,或许还有一点点不知所衷的窃喜,一点点稀松平常的感动,张爱玲提起笔,给胡兰成回了一封信,信中有一句话,叫做“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也许是谈到了自己的作品时发出的一种感喟。可是这句话,正是日后两人感情的一个映像。
交往的基础是打下了,也夯实了,于是两人之间的距离,从天涯沦落,变为咫尺之隔。早晨的太阳从美丽园升起,黄昏时又从赫德路那扇小窗子外落下,一个人的身影,只消每隔一天,就会出现在张爱玲住的小公寓的楼梯上、电梯里,而窗子里也会时不时探出一个可爱娟秀的面庞,被那件颜色绚丽的小屋一映衬,愈发显得清新可人,优雅别致。他们会一起吃点心,喝红茶,谈文艺。虽不至如胶似漆,也俨然成了一对意趣相投的恋人。
彼时张爱玲并没有将两人的关系升华到恋人的地步,她只是很自然地将这个人当一个知己。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正是对的时候,遇到了错的人,权且将他也当成是对的,从被人欺,到自欺欺人,只有短短的几年工夫。
胡兰成的举动,明显一副浪子作风。这里仿佛他的一处佳期密会之所,犹如古时宫闱之内的一个正得宠的妃子般的张爱玲,却对这个男人的荒唐行为并无察觉。每天等胡兰成,竟成了她的必修课,连炎樱约她去看电影,也需等到胡兰成来过之后才去,或者三人干脆一起去。胡兰成整日里似乎只想着跟她黏在一起。姑姑看在眼里,觉得不对,眼中流露出担忧的表情。她决定跟爱玲进行一次深谈。
姑姑语重心长地劝说爱玲,一方面胡兰成政治背景复杂,而日本人在上海,正如同在全国各地一样,不但从未真正得到过人心,而且江河日下,迟早是要有一场好戏瞧的,所以对他,更宜敬而远之,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过分亲近;再则,胡兰成大张爱玲十四岁,已有家室,妻妾子女俱全,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小姐,可不能因他一时献殷勤,就受了蒙蔽,否则后悔都来不及。
爱玲知道姑姑是个好长辈。当初自己在父亲家备受后母欺凌,待不下去,硬黏到这里来,就连亲生母亲与她相处了两年之后,都发觉她在交际方面实在无能,灰心丧气地收回了对她的奢望。母亲虽知道她自幼聪慧异常,但毕竟是武将后代,终究不是交际场上的人,体恤不得女儿的一番灵气。可以说,自从失了父爱母爱之后,如果不是这个乐观豁达、自立自重的姑姑提携照顾,真不知自己会流落到什么地步。姑姑的话,又岂有不听的道理呢?
直到这时,她才领悟到所谓的欲罢不能的滋味是何等令人心浮气躁。如果不是已经对他有了感觉,此刻又怎会如此难以割舍般心乱如麻?她虽是写情爱小说的高手,但那描述的毕竟是身边人和别人的经历,加上个中想象,自己就是作品中人物的主宰,他们全部是自己的傀儡,任凭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已经设计好的命运。现在,有一个人甘愿做自己情感生活中的傀儡,或者称为木偶也罢,自己手中已似乎有了一根牵着他的线,如今要她即刻放开这条线,听任木偶僵住,或任凭这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远,岂不可惜了么?难道竟跟小说一样,全部是没有结局的结局么?这些纷乱的思绪,带给她的,除了无奈的、难以自控的失落而外,真的不能帮她找到任何肯定的答案。
从尘埃里开出的雏菊
午夜已经在大地的怀抱里酣睡了,她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无数个心结像蚂蚁一般从脏腑内爬出来,她干脆一下子坐起身,撩拨起齐耳的短发,打开有些昏暗的灯光,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墙面上映出走了样的身姿。她踱到书桌前,摊开稿纸,提笔给胡兰成写了一个字条。
她承认过女孩子往往喜欢勾引自己的父亲,这显然只是她的个人之见。女孩子在青涩的豆蔻年华,也许会对异性产生羞涩之感,包括自己的父亲在内,可是毕竟不是所有女孩子都有跟亲生父亲调情的念头。也许是她过惯了母女离散的萧索日子,也看惯了父亲跟各种女人纠缠在一起的镜头,所以她并不会不习惯同其他女人一起,同一个男人共处一室。可是,她也不自觉地学着那各式各样的女人,姨太太也好,继母也罢,去招惹自己的父亲,无论这情爱有多么畸形,多么隐晦,毕竟是她最初对情感的一种体验,而后才有了类似《心经》中的唯美而心碎的诠释和演绎。
可以说,她习惯于被大她许多的成熟男子围裹着,仿佛他们口中吐出的浓重的烟圈,发出的刺鼻的却神秘浑厚的味道,情感会被熏醉了,于是找到一种避世的妙方。
而现在刚刚有了一个虔诚的追求者守在门外驻足观望,却不知为何偏偏将被拦阻在世俗的沟壑的另一端,使她无法奔向那个情感的源头和自由的彼岸。又能作何解释?无论如何,该结束的迟早会结束。所以,她默默地披上风衣,循着凄清荫郁的弄堂中的青石板小路,竟然恍惚错愕间让黄包车把自己拉到胡兰成在美丽园的住所,也不见他的人,将字条递给下人委托代为转达,便转身匆匆离去,只留一串细碎的身影洒在弥漫着陈腐味道的旧屋檐下。
胡兰成从佣人手中接过字条,上面写着:你不要来见我了。
以他在情场上这些年的历练,他岂能不知这话是只有恋爱中的女人才会说出的。而个中深意,他也了然于心,无非是顾忌自己是个有妇之夫,害怕损了贵族小姐的名节而已。如果她全然不接受自己,又如何能有近日的几番长谈,和过从甚密的交往?但这是恋爱的关键时刻,知趣的男人大多会就此作罢,不再难为自己,也不难为任何一方因情所累。可胡兰成这种男人,势必会逾越过这道关口,这种小考验,对一个将猎艳当成嗜好,且不惜一切代价的浪子来说,就像一个简单的棋局一般会令他兴致盎然,解决起来自然游刃有余。
这一日,他又照常出现在张爱玲和姑姑住的公寓楼下。仰头向上望着,一眼便瞥见爱玲从窗棂里探出头来,正朝外面观望,似乎就在等着自己。他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夹着皮包,步履轻快地向着楼门口走去。
她忧悒着,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是不是在梦中,而此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踏破了楼道里片刻的沉寂,转而有人敲门,那咚咚咚的细小声音,每敲一下,都像在她的心尖上用小锤子轻轻锤了一下,心也便跟着扑通扑通猛跳。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其他任何男子。她知道,他此刻在自己心里已然生了根,发了芽。这感觉令她又激动又无所适从,只一胸膛的恐慌,夹杂着惘惘地威胁,似乎从远方隐约逼近着。
只犹豫了片刻,她便惯性似地开了门。果然是他!四目相对,仿佛有好多话想说,但此刻什么都不用说,无需表白,一切只在眼神的欢喜中便有了肯定的答案;更无需掩饰,因为感情这东西,要来,你说不清它会在何时,从何处翩跹而至。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滚滚红尘中的青丝,一朝变为白发,也断然无法回避这如期而至的爱恨情缘。纵然只是孽缘,纵然风住尘香花已尽,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便如飞蛾扑火,懂你时无怨无悔,恋你时如醉如痴,对与错无需再多问,千万年和千万人中的邂逅,自此被永远刻在两人的三生石上。
胡兰成得到爱玲的默许,便索性每日都去探望她。当这段恋情不知不觉间变得公开化之后,自然很多人会投来不解的目光。张爱玲是当时全上海最红极一时的青年女作家,只有二十四岁的芳龄,同一个几乎可以做她父亲的,且有家室的男子交往,到底是不合适。可是既然二人两情相悦,外人又有什么道理去指手画脚?可以说,上海这座城,对于他们的爱情,给予的是宽厚的接纳,正如爱玲接纳世间一切彻头彻尾的悲剧一般。
虚室静掩,锦幄初温。烟圈照旧雾气腾腾地从他衔着的烟蒂中弥散开来,掩住了彼此的面庞和视线。姑姑是洋派新人,不喜欢旧式大家族庭院内开窗开门的习俗,她素来喜欢关着所有房门,给每人一个私人空间,也给自己一个小天地,小领域。可是如今多了一个胡兰成,毕竟是个男子,张爱玲还是感到窘迫。她坐在藤椅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奇装异服包裹着挺直苗条的身体,还是像平常一样不多言语,脸上淡然的表情,眼角露出似是而非的浅笑,仿佛在嘲笑中谅解着什么似的。姑姑的话回响在她耳边:“天天来。”她看到姑姑说这话时的表情,也是带着一层笑意的,而且声音极轻盈,给了她一种欣慰的感觉,仿佛在传达着春天到来的讯息。
胡兰成每每像欣赏油画一样看着爱玲发呆,那是他一通演讲之后,间歇时偶尔流露的神情。在讲话时他也细细观察着她,看着她端坐在沙发椅上,远远地望着自己,听自己讲这许多事情,许多理由。然而此刻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她正享受着爱与被爱的浪漫时光。她曾说过她爱钱,因为从小不知钱的坏处,只知钱的好处。而姑姑也说过她长就的一身俗媚的骨头。其实这两样,目前的胡兰成都可以给予她。只是一样,这名分……胡兰成不是没有想过,但此刻,他不去多想了。
他只留神观察着她的轮廓,那浅浅的,永远半侧面的身影,背着日光,斜倚着坐在有坡度的沙发椅上,虽不是欹枕钗横云鬓乱般的娇媚性感,却别有一番疏影横斜的临水照花之态。他注意到她的面颊最近又显出瘦削了。她原本就生得很有棱角,加上时常连夜赶稿子,眼窝便有些发青,略显憔悴,但那嘴总也是十分有型的。
他看着看着,不觉看呆了。真真惊艳二字,在张爱玲身上可以做另一番解释,让人有另一番了悟。胡兰成一生没有形容出张爱玲在他心目中的别有洞天的风姿。现在,与其用他的旧辞令,不如用两个字——“气质”,就可以以偏概全地形容一下吧。
他不失时机地表达自己想提携护佑她的意思,于是说:“我要带你去参加一个文化沙龙,你愿意去吗?”
她平日里向来不大交际,对所谓文化名人的文化沙龙,也并不感到多大兴趣,可是因为是他提及的,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拒绝。毕竟是胡兰成的一番好意,如果被自己曲解了、辜负了,倒像欠了他什么一般。
胡兰成在追求张爱玲,自然愿意将她视作掌中尤物。可是他对爱玲的交际能力,始终带有一丝鄙夷不屑的偏见。爱玲不是风尘中人,本不善迎来送往,客套寒暄,何况这名人沙龙的主客,她也都是头一遭认识。在着装打扮上,她向来以奇装异服自居,也以此而闻名,胡兰成看在眼里,着实感到哭笑不得。其实,胡兰成终究只视她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子而已。他形容她,穿着件喇叭袖孔雀蓝宁绸棉袍,整个看上去有点怪,见了人也还是有点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说话。
胡兰成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尽力提携张爱玲,不知他此时有没有想过,日后自己要靠爱玲的接济过上一段时日呢?而在这段日子里,他又先后与两个女子成亲,悲哉?怪哉?
爱玲见没人理她,也便无趣地东瞧瞧,西看看,或索性在角落里枯坐一会。透过五色斑斓的灯光,她注视着胡兰成迷离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其实她此时关心的,只有胡兰成一个人。周遭一切人和事,都被她忽略着,引不起丝毫注目。她看到他正同什么人闲聊,言谈中流露出轻蔑的眼神,令她好不震动。他对她,或对于女人,自然不会轻易显露这种神色,但毕竟他还是有些桀骜孤高的文人气派。用爱玲好友炎樱,也就是他们日后的结婚证明人的话来讲,爱玲和胡兰成,都是超自以为是的人。也许这是文人的通病,看透了一些,但还无法看透全部,更不想、不能,或无法左右一切,于是文人极少有仕途通达,或人生境遇平坦的。想到爱玲姑姑对文人的不喜,怕也是有这一层原因在其中吧。
其实面对如火如荼的爱情,胡兰成的这种“提携”对爱玲而言并不重要,但却是如旗袍领子上的一枚花心型银质胸针一般极好的点缀,也给他们的交往增添了一丝生趣。
可是爱玲终究还是喜欢将自己的情感小心翼翼地珍藏,并适时在指尖拿捏把玩,直至连日常生活中细小的物件和情节,都会像旷世奇物一般珍贵,即使只是颗小小的烟头。她像个孩子似的,将胡兰成丢弃在灰盘中的烟蒂拾起来,聚拢在一处,装在一个旧信封里,待胡兰成来看她时,她就把这烟蒂的收藏品拿出来给他看。胡兰成对她这孩子般的举动,不置可否,只是会心一笑,便表明他知道爱玲对他的一片心意,已算是刻骨铭心了。
其实他追求爱玲的方式,无非是用话语打动她的心扉,这本是男人们惯用的追女人的伎俩,但在爱玲这里显然要艰涩一些。这日,无话可聊之际,他没话找话,便偶然提及那日在《天地》上看到的爱玲的照片。彼时两人还没有正式见面,粗浅的第一印象,便是从这张照片开始的。既然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可以将香港城的战事比拟成专为白流苏和范柳原二人的婚姻而发,那么,《天地》上的这张照片,又何尝不可被视为是专为他们的爱情而登载的呢?其实这张照片,由于是请国外摄影师照的,所以价格很昂贵,也只洗了一张。胡兰成这么轻描淡写地提一下,并没有向爱玲索要的意思。
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爱玲便亲手将这张照片送给了他。他发现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清丽的小字,是用文学的笔调写就的,写的仿佛不是他们两个人,而是剧中的男女主角: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沉入海底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