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阴暗潮湿，鼠蚁遍布，发霉了的草席，让人恶心。而卞赛却安然地坐在一旁，心静如水，和骏公聊着天。卞赛的平静，让骏公吃惊，曾经锦衣玉食的赛赛，如今却能受得了这样的苦。
是什么给了女子这样的勇气？卞赛回眸看了看骏公，能给女子勇气，便是心中的爱，即使受伤，也带着残痕，一步一步前行。
只是不能遗忘的回忆，像春天的柳絮，随风而起，飘散在两个人的脑海。回忆是美好的，即使其中有悲伤，也不能磨灭曾经的经历，这些是忘不掉的，只有放不放得下。
骏公对于自己的当初，悔过不及，辜负了眼前的女子，这样的恩情，也许只有来生能报了。卞赛依旧平静，爱情，不是一个人的事，你情我愿，没有谁欠谁的。一切都是出自自己的心，不要为了感恩而道出爱字。
卞赛就是这样坦然的女子，曾经的爱，是两情相悦，那么她接受。而如今予以感恩的情谊，她宁可不要。她要的是一份纯粹的爱情，而不要掺杂任何利益。
在申府，卞敏怎么劝说，加之苦苦哀求，也动摇不了申维久。唯一的办法，她只好铤而走险，偷了大牢的钥匙，把姐姐和骏公放出来。
可是，申维久早就提防了卞敏，大牢还押着她的姐姐，卞敏不可能不救。正当卞敏拿着钥匙准备出去的时候，被申维久逮个正着。
卞敏求申维久放了他们，一遍一遍地乞求，可是申维久还是无动于衷。而想到自己的妻子竟然置自己于不顾，去帮外人，心中的怒火，冉冉升起。
眼看着什么计策都用了，卞敏哭喊着，把自己心里埋藏的话都说了出来。虽然现在丰衣足食，可是这些都是降清得来的，用着心里都觉得虚。倒不如像卞赛和吴骏公，宁为明朝鬼，干干净净地死去，也比留在清朝，给人点头哈腰地强。
这件事是申维久心中的坎，因为降清，有多少人看不起他，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现在连自己最亲的人也这样指责他。申维久一气之下，挥手打了卞敏一巴掌。
也许是太生气了，下手没有了轻重，卞敏被甩在了桌角，点点的鲜血淌了出来。申维久一看，才深知自己做错了，把卞敏狠狠地搂入怀里。
卞敏微微睁开眼睛，弱弱地说着，如果不降清，就算一起走，她也愿意，她很羡慕姐姐和骏公。说完，便不省人事。
事后，申维久想了很久，考虑了很多。卞敏的话不无道理，而且她对自己的情又这么深，他不想伤害卞敏。于是，就命人放了骏公和卞赛，一切的责任自己担当。
一出大牢，骏公就迫不及待地寻找卞赛的身影，可是在茫茫人海里，找不到那熟悉的背影，卞赛走了，走得彻底。
卞敏在小酒家为骏公饯行，卞赛依旧没有出现，骏公翘首企盼，却依旧没有踪影。卞敏看着姐姐和骏公，相识，相知，相恋，现在又到这样的境地，实在为这两个人惋惜。
本想借此设一个饯行宴，让两个人好好叙叙旧。可惜，卞赛执意不肯出现。姐姐的心情，卞敏理解，不在危难时刻，姐姐是不会袒露自己的情义。
而此时，骏公的心里，一直惦念着卞赛，她的眼眸，她的笑，她的一切，都在脑海里翻腾。可是回忆有何用，他想要的只是见上一面。
这顿饯行宴，骏公实在难以下咽，和卞敏简单问候之后便告辞了。骏公与书童备上马，开始自己的路途。
京师的顺治帝，得知文坛巨星吴骏公已被扣押在苏州府，就即刻命人前往接应。这样的人才，他已经找了很久，必定要他归顺清朝。
被派去的将军，马不停蹄地赶往苏州府。到了之后，却被告知骏公因为证据不足，被判无罪，早已被释放了。
吴骏公这位才子，就算是无罪，也要把他留下来，今后可以为朝廷效力。申维久一听，朝廷对骏公的期待很大，应该不会置他于死地，便下令追缉。
他们一路追缉，没走多远，便看见了骏公的身影。骏公知道，再怎么逃脱，依旧是被人追查的命运，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辛苦。被逮捕了，可以痛痛快快地离开，总比四处躲藏的好。
追缉前来的清军，对骏公十分客气。之前的阶下囚，如今却可以面见圣上，成为清朝的客人。骏公不解，一个文弱诗人，对于清朝有何用途。
清军东征西伐，平定了中原，圣朝靖安，现在百姓们安居乐业，享受着太平盛世。皇上着眼于诗作，观看了骏公的《圆圆曲》，欲罢不能，特招骏公进宫，任国子监祭酒。
骏公侧身回答，气节不失，自贬才疏学浅，散淡慵懒，不成气候。清军将军一再相逼，违抗圣旨的后果，也是要砍头的。
骏公依旧保持着稳稳的语调，自称无德无能，实不敢从命。那趾高气扬的样子，让清军好生生气。正当骏公要被扣押进京的时候，申维久现身为他说情，一面又劝解骏公。
申维久提到卞赛与卞敏，清朝的株连法，很是残酷，如果骏公被判罪，那么卞氏姐妹也要受到牵连。听罢，骏公为之一颤，这辈子欠卞赛的，实在太多。
这次即使失去气节，名声，他也不能不顾卞赛，这是他欠她的。为了保全卞家姐妹，骏公咬着牙答应了。
卞赛的情义，骏公忘不了，这一次，也是他能还她债的机会。在天牢里，卞赛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知道他没事之后，又悄然离开。这样的女子，骏公不能再连累她了。
终于，骏公放下了自己，为卞赛作了一个选择。为了一个有恩有情于自己的女子，他放弃了自己的名节，入仕清廷。
这一个决定，也许让他之前坚持的所有事情，都落得一败涂地，现在的他，也不会后悔作出的抉择。就是被万人辱骂，他都一个人忍受，就如当初，卞赛一个人扛起所有的舆论。
奉命清朝之后，如其所料，总有人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辱骂他的不仁不义，抛家弃国。这些言语，骏公只能自己消化，自己的苦衷又不能向外倾诉。
现在的他，终于能切身体会到当初卞赛的无奈。况且，一介女流之辈，又是青楼女子，背负着这般沉重的话语，不知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心情，让他越发想念卞赛。念她的好，想她的痛，可是这一切一切的思念，是否现在已成空？
人不在，只留下斑驳的回忆，在萧瑟的夜风里飘零。曾经的点点滴滴，在自己的指尖慢慢溜走，试图紧握，却流得不剩一点痕迹。
不愿相见
分了手的恋人，很难在做回朋友。而能做回朋友的，要么从来都没有深爱，不知道心痛；要么就是藕断丝连，依旧有情。
而大多数的人，被别人伤透了，就再也不敢见。不是恨，而是心里的想法，连自己都没有理清楚。也许是爱得太深，分开后的重逢，就不知道如何面对了。
无论是有情，无情，有恨，无意，终究是心里有着那一个人的一席之地，才会不愿见，不想见。或许在多年以后，在街头遇见的时候，会很坦然地彼此问候。
一切都是时间，定夺的人的思绪。时间久了，便一切都明朗了。
骏公的心思，依旧停留在卞赛身上。四下打听着她的消息，卞赛像是消失了一样，已经无人知晓。一身道袍，把卞赛的前生通通淡化了。
而骏公的消息，却随处都能耳闻，茶楼，评书阁，市井，小巷，时不时都会听见。柔柔每次去市集，便会有很大的收获。
听着别人口中的骏公，有夸赞他文学的，也有嘲讽他懦弱的。褒贬的言辞交错不一，听了这样的评价，卞赛的心里不是滋味。
骏公承蒙明朝皇恩，却依旧逃不过世俗的诱惑，还是放弃了名节，奔向了荣华富贵。而更有人作诗写道：千人后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
这样批判的诗作，在城中传开了。柔柔支支吾吾地读了出来，可是，卞赛却怎么也不相信，曾经拼了自己的性命去救的骏公，不可能这样懦弱。
也许骏公入仕清政府是有苦衷的，总之卞赛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一旁的柔柔，轻轻地嘀咕道，吴相公本就是这样的人，当初那样对赛姐姐，如今怎么就不能为了保命，放弃仕途呢？
即使当初对卞赛的感情背叛是真的，但是面对国家之事，骏公可是不折不扣的君子。如今所有的人都指责他是伪君子，卞赛的心，像是被什么刺痛了，可是再怎么痛，她还是坚持骏公的本性，一定不是自愿入仕清廷的。
在这安静的庵堂，卞赛的心却总是有些烦躁，也许是想起了骏公，久久不能平静。翻开经文，轻声地诵读，渐渐地，心情不再波澜，一切就又平复了。
时间总是不经意间悄悄地溜走，恍然间，天色已暗，也许是事情忙碌，阵阵凉意，有些寒，这才发现盛夏已经过了。
初秋微凉，卞赛竟忘了添衣。夜的灰暗，遮住了月光，今夜，没有一点星光，卞赛看着漆黑的夜，心思又开始飘然。
一夜的凉风吹，卷走了树梢的枯叶，飘散了一地。打开门，前院的地上，已经是厚厚的一层了，踩着会有咯吱咯吱的声音。
再顽强的叶子，在秋天来临的时候，也会屈服命运，不得不残败地凋零。卞赛看着一地的落叶，有些感伤，也许是这个季节带来的伤感吧。
卞赛拿起笤帚，在前院清扫。有人推门而入，抬头相望，好久不见的姐妹，如今在乱世之后，却还能相聚！柳如是和卞赛相互迎了上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姐妹的情谊，都在簌簌的泪水中，相望无言，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卞赛请柳如是进屋，递上茶，两个人握着手，开始相互问候。
柳如是与丈夫钱谦益避祸来到苏州，在偏远的郊外住着。好不容易安定了，特意来还愿。钱谦益也是一个耿直的君子，宁愿放弃所有的财产，也要留住那头汉发。作为妻子的，帮不上忙，就只能支持他，与他一路颠沛流离。好的是，现在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
卞赛很佩服柳如是，一介弱质女子，能为丈夫受这样的苦。而像钱谦益这样，宁死也要留发的君子，卞赛也十分赞赏。
女子之间，难免会谈及感情问题。柳如是感叹卞赛的命运为何如此坎坷，如今都已经入道出家了。卞赛浅浅地笑道，这一身道袍也只是避祸，平时诵诵经，还称不上入道。
柳如是一听，欣喜地握着卞赛。骏公一直在等着卞赛，他入仕清廷，都是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是被迫无奈。
世人都错怪了骏公，幸好卞赛一再坚持，现在终于有了答案。骏公的气节，卞赛没有看错，纵使他负过卞赛，对于国家，他不会抛弃。
卞赛的眼泪簌簌而下，柳如是看得出，卞赛的心里还有骏公，这对苦命的恋人，如今一切都平静，彼此的爱还存在，那么就应该在一起了。
柳如是与卞赛相约，三日之后是丈夫的生辰，希望她能过来一聚。卞赛答应了，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邀请了，那样的日子已经离她很远了。
姐妹的重逢，给卞赛一点点小的激动。经过了乱世，还能重聚，这样的缘分很深了。而与骏公的缘分，卞赛却不敢再想。
对于骏公，如果真的有机会相见，卞赛真的拿不定主意，是见或是不见。一想到这里，卞赛的脑海就会变得很凌乱，最好的办法便是不去想。
卞赛赴了柳如是的约，没有刻意地梳妆打扮，依旧是一身道袍，一执拂尘。钱谦益还邀请其他联系密切的好友，人虽然不是很多，可是对于卞赛来说，还是有些不习惯。
柳如是把卞赛带进了自己的房间，与她促膝浅谈了一会儿，时间差不多到了，柳如是便让赛赛留在房里，自己出去招待客人了。
宴席间，柳如是见到了骏公，收拾得干净利落，还是书生模样，只是变了的，可能就是被剃去的汉发。骏公实在惭愧，没有保住最后的气节。没能像钱谦益一样，抛开一切，过贫苦的生活。
柳如是安慰道，入仕清廷的缘由，他们都知道，为了卞赛这样的女子，是值得的。而且她还告知，如今卞赛就在厢房内。
听见卞赛的名字，骏公一下从椅子上跃了起来，连声问道，可否相见。期待的眼神，惹得全场宾客都笑了。
钱谦益和柳如是早就商量好了，这对苦命的鸳鸯，好不容易放下了所有。就差一个机会，这个生辰宴就是专门为他们设的。
柳如是进了厢房，告诉卞赛骏公也来了，可否出去见一面。听罢，卞赛不知所措，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骏公，她再也没有勇气了。
上次的出手相救，情急之下，忘却了所有的心情，只是想尽办法要去救骏公。可是现在，一切平静了，反而不知道如何面对。
卞赛没有做好任何准备，便拒绝了。柳如是无奈地叹了气，本以为只差一个机会，可是现在看来，也许还差很多，至少卞赛有心理障碍。
柳如是只好去了大厅，代为转告卞赛身体不适，择日登门拜访。骏公一下子崩溃了，错过了这次，此生恐也难以再见了。难道卞赛还在恨他，那为何还要以身犯险，为了救他，甘愿一同陪葬？
骏公推开人群，径直冲进了厢房。可是已经晚矣，卞赛已经没有了踪影，只是在桌上留下了一幅清秀的兰花图。
苍劲的笔画，留下了浅浅的墨迹，沾染了骏公的心。初次见面，是因为一幅兰花图他们相爱；而现在，却是她留下一幅兰花图作为告别。
骏公在兰花图的旁边，写下了自己的心声：休将消息恨层城，忧有罗敷未嫁情。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端袖费逢迎。青山憔悴君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字句间的悔恨之意，当场的人都为之感叹。可惜一切都是徒然，卞赛看不见，听不见，独留骏公在此，痛苦哀叹。
可是骏公却不知卞赛的心，她的不愿相见，是安抚不了自己内心的思绪。不见不是不爱，而是爱得太深，不知如何面对。
卞赛的心里，恨过，可是这恨意早就淡了，时间抚平了所有的伤痛。曾经义无反顾地生死相守，现在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勇气。卞赛的勇气，全部都用在了那一次上。所以，现在面对骏公的悔恨，她已经不知所措。
见或者不见，爱情都存在着，在两个人的心里，纠缠，交错。等一切的情绪理清楚之后，所有的事情都会明朗，爱依旧，相见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