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退却了,他的爱情还没有强大到足够抵抗命运的滂沱,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抵抗生活的风霜刀剑。顾横波褪却身上尖锐的外衣,她对这个男人一再忍让,等了一年又一年,枝头的花儿开了又谢了,地上的小草绿了又枯了,趟过凝霜的落叶,抚开冷月微茫的光晕,还有衣袂拂碎露水的细响,然而却听不见情郎在耳边窃窃的私语,枕上泊满一泓清泪的孤寒。
因为爱情,所以宽容。
往日的海誓山盟仍萦绕在耳边,为何一转眼就暗自更换?难道人的真心如此易变?她苦苦痴守的爱情,在他那里,真的就那么微不足道吗?天真的顾横波不知道,男人除了柔情,还有一样东西叫软弱。
刘芳这时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尚不知世间百态,人心冷暖。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是他喜欢的女子,纵使出身低微了些,父母也应允许他纳在身边做个妾室。他哪里知道门户观念的重要性,父母长辈定然是不肯让他将一个青楼女子迎进家门的。懵懂无知的刘芳,用一场无期的约定,换来一个女子痴傻的等待。
帐里的红烛,流下了离人的泪滴。青梅煎好的茶水,已不是当年的滋味。是非成败,转头竟空。顾横波无意于世俗的声色犬马,无意于浮云般的富贵荣华,即使她沦落风尘,亦是女子,亦免不了儿女情长,甚至与寻常女子比起来,更为痴狂。
顾横波爱刘芳,爱到如扑火的飞蛾,然而刘芳甚至没有面对的勇气。他残忍地看着一朵鲜花萎顿在红尘烟火里,残忍地舍身抽离。
分别的夜晚,交织着疼痛、伤感、遗憾,语言已属多余,眼泪才是对伤口最好的抚慰,才是此时最温柔的慈悲。只有眼泪,才可以掩饰内心的脆弱,才可以原谅所有的背弃。刘芳的转身,让顾横波对爱的期盼、幻想,都成为泡影。天上的星子闪烁着泪光,趁着浓浓的夜色跌入离别的杯盏,那镜中的繁花、水中的冷月难以承载离别的心伤。
假如能够将杜娟的啼血化成相思的红笺,那么我愿化作穿行风雨的海燕,借一束瑰丽的闪电将你人间天上寻遍。
终于明白,有些路需独自前行,那些相伴同行的人一起走过繁花,走过似锦,却走不过风雨,走不过严寒,终将会在某一个渡口离散,从此渺隔万水千山,我涉不过重重弱水,你趟不过汤汤黄泉。陌陌人世,两两相忘,再也不见。
悠悠生死别经年
离开情感没有生命的完成,离开生命也没有情感的完成。它是心中最深的结,千回百转,是否将爱恨尝遍才可以淡然?
顾横波相信了誓言,那些饱含深情的语句将她送进天堂,也推她坠入地狱。她是否后悔,是否甘心?那些过往恩爱都已是苍海桑田,往事云烟。
缘聚缘散,好心分手。草木尚经历春荣秋枯,何况是浅薄的缘分呢?这世间,被辜负的感情何其多,温庭筠辜负了鱼幼薇,陆游辜负了唐婉,元稹辜负了薛涛,都给后世留下了难以言说的遗憾,因为他们,蹉跎了一个女子最美好的青春年华。
有人说,看惯风月的顾横波,难道还真的奢望一万年的期限吗?顾横波未必不明白,只是谁人不渴望与红尘共舞一场呢?羽衣霓裳,裙裾翩跹,于时光的年轮上刻下那枚相思的印痕。倘若从来不曾开始过,顾横波也许仍是一位天真烂漫的少女,但我们无法克制自己的贪嗔痴恋,既然选择了爱情,就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坐在布达拉宫佛床上的仓央嘉措曾无奈地写道: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假如这世界,谁也不爱上谁,那便真的没有生离死别了,也不会有这许多欢笑与哭泣。只是这样沉寂,还算是人间烟火吗?阡陌红尘,不可能做到不相遇,不相知,不相恋,不相欠。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单纯了多少伤害和背叛,只是没有深刻的爱,没有入骨的恨,这样还叫爱情吗?
即使刘芳如此对她,顾横波仍避不开这场浩荡的情劫。这也是顾横波,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即使明知结局,依旧孤傲地走下去,看似愚笨痴傻,但她的心,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算她的世界是风霜刀剑,也没有理由半途放弃。
顾横波爱他,不仅仅因为他是才子,更是因为他是她脱离风尘的期盼,是她尘世飘零中那抹灿烂的光亮,他是她的光明,是她的希望。只是在这纷扰人间,会有她想要的圆满吗?那种永不相负的圆满。顾横波注定失望了,她的一腔柔情注定付诸流水。
刘芳与顾横波,是缘?是债?是三生石上慈悲一念?时光一直匆匆追赶,如若停止,则意味着生命的行程将结束。世人一直衡量着顾横波的得失,到底哪个多些,哪个少些?我们都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因为我们任何人都不是顾横波。今天的我,也只能以一个女人的身份来冷眼旁观她的爱恨,而其中的冷暖唯有个人自知。但我心中一直坚持一个美好的祈愿,那就是顾横波是幸福的,尽管她的爱情没有结果,但她确实拥有过。这一点点的小幸福支撑着她对爱的信仰,至死不休。
人不是神,不能预测开始与结束,爱情也从来没有道理可言。如果顾横波知道她今天的结局,相信她也会再爱刘芳一场吧,与他共赴爱情的盛大邀约,如此,红颜与青春才不会被辜负。
世间有多少女子能做到这样安然若素?宁静优雅,美好得令人不敢碰触。不知从何时起,她们学会笑傲红尘,都说要过尽千帆,风景看透,方不负这仅有一次的人生。我们应该把凡尘的一切荣辱得失都当作是一场轮回,曾经拥有也终将失去。
无论顾横波这一生爱过多少人,犯过多少错,又经历过多少沉浮起落,她始终是一朵空谷幽兰,在每个人的心中散发着素净的芬芳。这世间,但凡能够维系一生的,不是浓烈的美酒、刻骨的相思,始终是一份清淡、一种无意、一段简约,更加让人魂牵梦萦。
一个男子爱一个女子,是爱她的青春,爱她的鲜妍,爱她的聪慧,爱她的温婉。多少人会爱她被岁月刻在脸上沧桑的皱纹?爱上她那颗被生活宰割得累累伤痕的心?顾横波似乎做到了,她让龚鼎孳宠爱了一生,让才子歌颂了一生,让刘芳用生命交付了一生。
杜甫有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世间聚散离合,本就寻常。文人吴德旋《见闻录》记钱湘灵事中,指顾横波原与湘灵之友刘芳约为夫妇,后来顾横波背盟弃约,嫁给龚鼎孳,以致“芳以情死”,后事为湘灵经办。一家之言,就将顾横波归为轻浮势利、水性杨花之流。
实际上,作为一个男人,有何面目指责一个女子背信弃义呢?刘芳蹉跎了顾横波三年最美好的岁月,他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自私地将她捆绑在身边,宰割她的爱情。有哪一个女子不是生而愿有家的呢?岁月的狂澜,任你多么勇敢,多么坚定,终究也会被风雨打湿衣襟,被生活覆上尘埃。
生命润泽出万物的灵性,人的思想和情感亦需要滋养,倘若不去呵护,终有一天会失去鲜活的颜色。倘若当初刘芳的家人接受了顾横波,或许此时的顾横波已嫁作人妇。做一个安静温婉的女子,对着一扇幽窗,拿一支素笔临摹如絮的心事。若是如此,谁来替她续写那段传奇人生呢?
缘来缘去,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缘来时,不问你是否需要;缘尽时,亦不容你是否舍得。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人,错误的相遇。有些人,只是携手一段的旅人;有些人,才是转过万水千山不离不弃的相伴。
顾横波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生时不能与自己在一起,而当她放下时,又以死来明志。人只有失去的时候,才会入骨地怀念曾经拥有的美好。方知,爱情痛到极致是一个人的事,爱情在每个人心底种下了不同的因果。刘芳这个男人,只能承受没有负担的爱,他爱顾横波青春欢畅的时刻,他把他的爱给了这个女子人前的欢颜,在她流离失所的时候,却不能陪她跋山涉水为她抵挡人世风尘。
一场爱情,粉墨登场,寂寂离去。
一朵花开,也许不是时节,它只是为了邂逅恰好经过的旅人。一旦被采撷,便于手中瓣瓣凋零。横在嘴边的清笛,黯然奏响一曲悲鸣的笛音,笛音呜咽,期望这音符能够穿越所有阴阳的桎梏,去抚慰那张自己不忍回顾,不忍勾勒的颜容。
红尘路上多憾事,断肠声里忆平生。一滴悬空已久的泪,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底的召唤,在脸颊上蜿蜒过悲伤的印记。那张古琴,你曾经轻抚过,早已落满了厚厚的尘埃,晶莹的泪滴中倒映出你的身影,我又怎能忍心擦去你那残存的指温?
还是欠下了一段情债,谢谢你,曾经爱过我。也只能是爱过了而已。
人们期待完美,即使顾横波深陷泥沼,我们也渴望看到她白碧无瑕,刘芳的离去无疑会给顾横波带来瑕疵。然而,谁能否认爱情存在过呢?现实生活不同于想像,人生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完美。佛说,放过那些曾为爱走失迷途的人吧,饶恕他们,也是宽容自己。顾横波也好,刘芳也罢,过往的一切都淹没在历史滚滚的风尘里。只要相信爱情曾经存在过,就是人间最真实的美丽。
顾横波所求不过是一茶一饭,只是这个心愿,刘芳无法了却。当他看到所爱女子投入别人怀抱时,他亦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惭。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对刘芳来说,死去是解脱,活着是承担。他离去的那天,应是一个清寂的夜晚,一弯钩月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辉,繁星点点,像苍穹上无尽的眼泪。还应有一缕清风,吹干那个男子脸上的泪痕。弄丢了的爱情,只能在天堂重寻记忆。
每个人所要经历的一切都是命运的赋予,从来不容更改。这两条曾经相缠的枝桠,转眼已经天上人间。一个用生命获得平静,一个用坚守换取生活。人生就是不断上演“错过”和“过错”的过程。正是因为这段错过,顾横波的人生才真正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