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
岁月无情亦有情。岁月赋予龚鼎孳与顾横波深邃温厚的人生阅历，明净如水的古雅情怀，还有洗尽铅华的淡泊风采。他们在最美的年华里相遇，谈论诗酒文章，已是人生幸事。所以，必不会辜负上苍的缘分，亦不会为了无知的世俗而勉强自己。
黄昏的南京，在残阳的映照下有花事靡靡的芬芳，也有一种与世隔绝的苍凉。顾横波觉得，那些喧闹的声响只是来应景的过客，她才是这里的归人，她与龚鼎孳隐进这座故事的城静静相守，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他们穿梭于每一条古老的巷弄，路边静默的梧桐记下了点点滴滴的瞬间。他们之间，既有柴米油盐，也有琴棋书画，这才是平凡真实的生活，是尘世烟火，是人世间最动人的故事，最美丽的传说。
龚鼎孳是懂顾横波的，他知道她心底要的那份简单与纯粹，所以，他心甘情愿地给。原来，有些爱是注定无法放手的。然而，人生这本书，从来都不容易读懂。顾横波以为，她是幸福的，可这幸福，为何还带着泪水？她以为，他们千帆过尽，可以写一个圆满的结局。她以为，看过红尘涛浪，历尽千劫百难之后，他们有幸福的资本。不曾想，人生这条路，除了鸟语花香、欢声笑语，更多是烦恼和惆怅，遗憾和感伤。
或许，人世的幸福就那么多，我们不能祈求太多。等待，一个无法预知的结局，是无奈，亦是一种幸福，因为还存在希望。
龚鼎孳爱这个女人，他知这个女人心中所想、所期、所盼，更多的是从心底溢出的怜惜。是的，有时候，心疼两个的分量要远远重于我爱你。爱不是历经了千山万水，去寻找一个完美的人，而是用完美的眼光，爱上不完美的那个人。在龚鼎孳眼里，顾横波就是那支临水的荷花，空谷的幽兰，自然、清纯是年月的馈赠，蕴含在骨子的精致，从不因岁月的流逝而变得粗俗，亦不受世俗的污染而丧失本真。他们一起走过繁华，走过暖阳，走过凄寒，走过风霜，已没有什么可以将他们分开，他们是比翼而生的飞鸟，是连理而存的枝桠。
顾横波把求子的希望寄托给命运，她终日烧香拜佛，百般求子。大殿里佛陀的笑容安祥，眼神悲悯。只是为何烟雾缭绕中看不清未知的前程？世间万物，灵性相通，乾坤大地，万法归一。我们在天地间游走，遇见可以遇见的，忘记需要忘记的，也拥有能够拥有的。或许，有些人，有些事，今生注定与我们擦肩。
龚鼎孳专门作有《祈子疏》和《祈嗣文》为顾横波祈子。《祈嗣文》曰：“伏以乱离携快耦，知天意之怜人。闺阁庆终身，曰：‘我躬之有后，惟患难相依之久，有女士以代良朋。故天涯失路之余，盼佳儿以慰夫子。’其诚可念，有感须通伏。念某赋性嵚崎，遭时坎坷，无伯鸾高隐之福，合受尘埋。有司马远山之逢，差堪壁立。闺人顾氏，襟期共许，韵轶香奁。笔墨作缘，风清彤管，深灯一诺。奉珠玉以为心，长路经年，历水霜而见骨，是盖兼儿女英雄之概。大抵非绮罗繤縱所知。正快团圆，旋惊摧挫，擘螺膏而请剑，笑别菱花，编虎齿以婴鳞骨。填棘草时则铅华谢御，蔬藿独堂，短烛冷衾，不数穷愁之事。朔风临监雪，以此慷慨增其激壮，私意困鸟有辞樊之日，即当扁舟觅避世之游。而困难等于天崩。羁臣恨无死所，伤心至痛，失节难明。从三闾为绝命之谋，无一语涉牵衣之态，分甘碎璧，岂料还珠。虽血未碧于重渊，而志已光于皎日。嗟哉巾帼，愧此完人……”《祈子疏》曰：“伏念顾氏，根染凡尘，结缘伉俪。金戈铁马，年年多难相从。园土井泥，惊魂未定。皋伯通之庑下，眉案方齐。龙居士之圈门，躬耕未遂。他乡书剑销然，共对牛衣。吾道江湖弋者，何劳鸿慕。虽猿鹤之踪渐稳，而兰桂之望方赊。欲付青箱，同庄白首。令世界从註无缺，惟我佛能度有缘……”
可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龚鼎孳不是一个好儿子，但他确是一位好丈夫，或许将来也会是一位好父亲。他将顾横波无法生育的原因都归结于自己身上，将顾横波视为患难相依的良朋挚友，发于“嗟哉巾帼，愧此完人”的感慨。或许，一个孩子是对爱情的完全，就像是为了完成前世的夙愿。
或许，世间的事没有什么能够长久，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多少人事早已更换得面目全非，人间的情爱离了又聚，聚了又散，唯有佛依然在大殿内端坐，音容未改，情怀不变，度化着芸芸众生。所以，人们愿意向它祈祷一切美好的请愿， 拟下情深的约誓。
许介集中有《山行闻女僧诵经随喜礼佛》一诗：“房寺藏山静，深山信古节。经鼓花影出，香雾画簾重。敲字依僧绎，拈诗乡佛容。遥瞻皈礼后，残阳在孤松。”此诗专门为顾横波所写。
有时在想，神明究竟是什么，让众生这般信任和依恋。或许每个人活着，心灵都要有所依托，否则人生将像白开水一样寡淡无味。有人热爱山水，将心灵托付给清风明月；有人喜爱喧嚣，游走在红尘风景里；有人喜静，将此生沉浸在菩提光阴里。我们是一株在风中摇摆的小草，每一天都在沉迷，每一天都有如梦醒。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送父母离开人世和迎儿女来到人世，是古人心目中两件最大的事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辞辛劳地做着努力，她还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究竟有没有价值，但情感的需求又怎么能用价值来估量呢？兜兜转转，人事的努力有时终是抵不过宿命的安排。“孩子”两个字就像一道魔咒挥之不去，又像一支哀婉的古曲，有一种令人神伤的美丽。
顾横波盼子心切，她请人用木头雕刻成小男孩。“顾眉生既属龚，百计求嗣，而卒无子。甚至雕异香木为男，四肢俱动，锦绷绣褓，雇乳母开怀哺之，保母蹇襟作便溺状，内外通称小相公龚亦不禁。”意思是说，顾媚千方百计求一子嗣，而始终不得，直到去世的那一天也没有孩子。他请人用异香木雕了一个小男孩，四肢都可以自由活动，用上好的锦缎做襁褓，并且雇乳母给他喂奶，还做出把屎把尿的姿势来，举家上下都称这个木头孩儿为小相公。对于顾横波这种疯癫的行径，龚鼎孳亦不制止。龚鼎孳和顾横波这种惊世骇俗的行为，被杭州一带人“目为人妖”。他们却丝毫不以为然，继续求神拜佛，祈求子嗣。
豁达的背后，是懂得的慈悲，是对顾横波浓得化不开的爱，是对自己及他人的深深悲悯。龚鼎孳是懂顾横波的，懂得她风尘背景下的无奈凄惶，也懂得她因为童年的不幸而生成的及时行乐的思想。仅仅这一个“懂得”，也许就是顾横波爱上龚鼎孳的最大原因。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是的，因为这份懂得，她毅然摒弃了世俗的目光，与他生活在风口浪尖上。
《秋分同善持君冒雨重游天竺灵隐漫成口号十二首》第十二首云：“萧条生事卧柴桑，种秫无田也不妨。他日五男能纸笔，不知谁得老夫狂。”题下自注：“时同礼送子大士。”《挽石疏母夫人许太君》其二有“花外斗坛明绛烛”名，自注：“太夫人为吾金陵归人礼斗祈嗣。”可见，顾横波不但赢得了龚鼎孳的心，也赢得了婆婆的心，比起为奴为仆的董小宛，幸福自是千倍不止。
生命轮回，总会有残缺。它的脆弱之处亦在于某些遗憾，终究无法圆满，只能寂寂沉淀在某个角落，偶尔拾起，却看到了更清晰的脉搏。生活就像奔流不息的江河，有平静，也有波澜壮阔；有清澈，也有偶尔的浑浊。但每一次流淌都经过我们的生命，都与我们血脉相连着，它的坚韧铸就了生存的完美，同时也让人感受到了它的无情和冷漠。
遗憾亦是一种美，风起终有停，花开终有落，不为其伤悲，不奢求轮回，只在乎与你相拥的每一个季节，在平淡中握紧十指相扣的温暖。一路行走，一路领悟。
人间有味是清欢
世间的因缘际遇深不可测。这个被宠爱的女子，不知前世是不是他身边一朵花，承他雨露日夜浇灌，所以才会在今生为他付一腔柔情。而他呢，亦不负所爱，或许他的肩膀没有那么强壮，但仍是尽力为这个女子搭建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天空。这一生最幸运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并且可以一起携手，走过风尘飞扬的沙漠，走过惊涛骇浪的大海，走过明镜如洗的碧波，走过草长莺飞的江南，走到白发苍苍、生命尽头。或许他们要经受风霜，尝历苦楚，但也种植生命。正是因了那许多无法预知的未来，让他的人生，他们的故事，更加神秘莫测，扑朔迷离。
美丽的风景，总是在有他的地方。因为他，看过了从未看过的风景，遭遇了从未遭遇的尘缘。这一刻，是每个女人内心的期盼，是每颗抑或柔情抑或坚韧的心的归属。茕茕孑立的身影有你相伴，孤单的心填满了你醉人的情，即便生命依旧无常，却也是幸福的。
闲居的这段时光，是顾横波最幸福的日子，虽然也有遗憾，但更多的是相知相守的暖意，两人的感情如庭院中拔节的绿柳，与日俱增。而这种惬意的生活更加激发了龚鼎孳的创作欲望，顺治七年，冒襄四十岁的生日，龚鼎孳写有《金阊行为辟疆赋》长诗为他祝寿，诗中赞美了冒襄与董小宛深刻真挚的爱情，也表达了自己幸得良缘的欢喜之意：
暮春柳花吹雪香，故人坐我芙蓉堂。酒酣烛跋诗思歇，欲言不言还进觞。
共请故人陈夙昔，十年前作金阊客。朱弦锦瑟正当楼，妙舞清歌恒接席。
是时江左犹清平，吴趋美人争知名。珊瑚为鞭紫骝马，嫣然一笑逢倾城。
虎邱明月鸳鸯浆，经岁烟波独来往。茶香深夕玉纤纤，隋珠已入秦箫掌。
窦霍骄奢势绝伦，雕笼翡翠可怜身。至今响屧廊前水，犹怨苎萝溪上春。
临风惆怅无人见，双成烟雾回鸾扇。绮阁青灯伴药炉，桃花瘦尽春酲面。
横塘风好不回船，锲臂缘深子夜前。促坐已交连理树，同心宁学独枝莲。
桃叶渡江还用檝，龙舟锦缆开欢靥。孙刘事去水汤汤，金焦两点飞蝴蝶。
登山临水送将归，裛粉亲沾游子衣。木刻斑骓人独去，啼僧乌桕手难挥。
憔悴空闺衣带缓，刀环梦逐征鸿断。桂华清露碧成团，鸣榔到日秋光满。
乍离乍合事无端，不赠当归赠合欢。侠骨自能轻远道，长思不待祝加餐。
尔时结交多畏友，正色相规言不苟。幡然意气重金钗，急之勿失真佳偶。
片帆东下舞衣斑，又载明珠江上还。风雨熟轻扬子渡，车轮长转望夫山。
殷勤为信玄霜约，四海肝肠谁可托。翩然一片有心人，义重恩多沁香泽。
黄衫骢马此缘奇，玉镜台前鬓影移。岂有鸾纔堪浪掷，百年天意在蛾眉。
七寳装车九霞幔，支机星采摇银汉。雍睦能调沩汭琴，幽贞对举梁鸿案。
南陔天壤乐难支，鸠杖相扶上寿时。花竹一门封太古，始知佳妇似佳儿。
风尘动地人蓬转，潘鬓萧疏沈郎倦。桃笙玉臂自支援，患难深情于此见。
牙签湘轴尽经营，余事文人标格清。花里抽毫香博士，林中掠鬓女书生。
辟疆约略言如此，双颊津津犹未已。黄鸡三唱晓缸青，浮白高歌送吾子。
忆君四十是明朝，清酒平原兴已饶。一下缑山黄鹤背，扬州桥下听吹箫。
人生此日称强仕，萧然独著名山史。柴桑岁月义熙余，薇蕨山川朴巢似。
餐霞吐玉剩风流，南岳西川万里游。子安年少推才子，今日相逢未白头。
旗亭好句双鬟谱，寒食东风动人主。羽猎长扬又一时，谁令英雄老歌舞。
尽道元方孝友偏，平生隐德梦中传。板舆裋褐清门里，千尺松筠结大年。
更起为君酌一斗，神僊游戏藏花酒。不须遥美白云乡，栖乌各有长干柳。
龚鼎孳笔下轻盈着爱情的脉络，滑过岁月的边缘，在一抹流年的剪影里作诗，任凭着丝丝缕缕的情愫，在季节的更替里游走。他与冒辟疆同为复社名士，董小宛与顾横波同为“秦淮八艳”，其中很多感情都是共通的，所以龚鼎孳可以写出这样华丽哀婉的文字，“不须遥羡白云乡，栖乌各有长干柳。”一句，更是表达了此生得顾横波一人足矣的心意。
张是弼在《冒姬董小宛传》中，描述了董小宛与冒襄结婚后琴瑟和鸣的温馨场景：“日坐画苑书圃中，抚铜瑟、赏茗香，评品人物山水，鉴别金石鼎彝，闲吟得句与采辑诗史，必捧砚席为书之。……相得之乐，两人恒云天壤间未之有也。”
春风翠柳，流水小桥，暖了经年的孤独。阳光落在身上，鸟儿的欢快鸣叫，把游离的思绪再度唤回尘世，一路走来，一路等待，期待收获一园花开。生活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我们都是涉水而过的旅者。无论脚下的河水是深还是浅，都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心情。我们只有这一生，不是吗？就像一些人、一些事，如果因为惧怕未知的未来而驻足不前，那么最终连回忆都要错过。蓦然惊觉，原来不是所有的爱，上天都给了最好的安排。事实上，董小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幸福，她的一生光鲜沉重。
综观冒辟疆一生，十九岁娶妻苏氏，三十二岁得董小宛为妾，五十五岁娶蔡罗为妾，五十七岁娶金钥为妾，六十八岁娶张氏为妾，一生一世一双人本就是个遥不可及的神话，人长得美本是一种幸福，但在中国封建社会中美人命运多舛却几乎历代皆然。这是上帝的骗局，还是历史的悲剧？董小宛并未像她所期望的那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小宛的结局一直是个谜。《辞海》是这么写的：“……清兵南下时，同辗转于离乱之间达九年，后因劳顿过度而死。……有说她为清顺治帝宠妃，系由附会董鄂妃事而来。”冒辟疆八十一岁时写过一首七绝：“冰丝新，藕罗裳，一曲开筵一举觞。曾唱阳光洒热泪，苏州寂寞好还乡。”全诗写董小宛的身世，奇怪的是字里行间竟然没有丝毫悼亡的情思。如董小宛真的是病逝，作为才子的丈夫应是字字染血、句句带泪。从“苏州寂寞好还乡”这末句看，此时董小宛还健在人间，并且就生活在一江之隔、路途不远的姑苏。乱世惊梦，半生繁华，她与他终究是情深缘浅，长恨如歌。
天地命长，人生苦短。所有聚散离别不过是过眼云烟。作为后世之人的我们，又何必纠结于那些缘深缘浅呢？爱突兀而来，也会悄然而去，它是一种感觉，一生记得就值得。如同繁花散尽，看不见规律，触不到细节。亦如四季轮换，无法阻止，也无法复制。我们只要记得，董小宛与冒辟疆真心爱过即可。
浮世离欢，早已翻遍了离别，却甘愿用一生只为你等待。温一壶老酒，听一耳风语，以软语下酒，以岁月入味，我在这里等你带一场梦来。
人生就是由一连串的偶然点滴成了必然。倘若没有年轻时的奋不顾身，又如何会有后来的比翼天涯。爱情为顾横波的人生埋下了伏笔，让这个女子成为秦淮河畔最美的风景。多少人，因为她，才爱上了秦淮的多情，爱上了江南的烟雨，爱上了滚滚红尘。
人与人，究竟是不同的。人有愿意做一个淡看落花的闲人，和檐角的时光一起老去，省略离合悲欢；有人愿意亲身参演，做一个剧中人，即使是山水迢遥，万里风烟。
尽管很想欢娱的时光长些再长些，但时光流走，如此决绝，不近人情，也许在我们还处于懵懂无知的时候，它就已经悄悄告别了。盘点五载闲居的岁月，那个人，那片风景，都在心底刻下了深深一笔。记起的不仅是春去秋来，还有那些因缘际会的重逢、擦肩。总以为时光漫长得恍如隔世，其实短不过一瞬间。匆匆老去从来都不是风景，而是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