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个人活得太过清醒,或许很累。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对许多人、许多事假装从来没有看到过,是不是就会轻松一点?那个仗义执言的龚鼎孳,就是那个身处局中却不知晓谜题的人。多么戏谑的人生,当一个人决意为国家命运誓死无悔的时候,你怎么忍心告诉他,他也不过是一枚弃子?
终于,崇祯十七年,他终于获释,可以重聚,难以抑制地写下《春初系释,用史邦卿春思韵》一词,内有“铁石销磨未尽,算只有、风情痴绝。生抛撇,瘴戟蛮装,更央珊枕埋骨。……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乱世中,名士与倾城的命运紧紧缚在一起,从此不离不弃。
人生就是一个不停选择的过程,是选择现世安稳还是选择一世流离?而影响我们的每一个选择的或许只是瞬间。经此一难,龚鼎孳与顾横波的心境发生了重要变化,方知安稳难觅。
佛魔一念间,龚鼎孳那颗热血的心也开始变得冰封起来,活下去,与心爱之人双宿双栖,成为他最简单的追求。从此,龚鼎孳的那颗心被政治的齿轮碾压得粉身碎骨。
人生如潮,起起落落。回首往事,多少凌云壮志被一路风尘掩盖,游走的思绪隐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刺痛了曾经。做一个逐浪的人吧,皈依宿命。借温柔的月色,邀一缕清风入怀,任命运将自己的人生书写,把年少轻狂下葬,殓刻成青春里最唯美的碑文。
飞絮飞花何处是
岁月更迭,江山易主,多少风云霸业,都淹没在历史长河里,无声无息,我们能够记住的人和事寥寥无几。而这片土地,永远这样不惊不扰,任凭岁月扬鞭抽打,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尘都毫发无损。
这里是欲望的集中之地,有尘世里一切尊贵和荣华,也带来了许多纷乱尘土和繁芜心事。多少人为了登上权力的中心,而不惜以身赴死。而还有许多人,跋山涉水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一段爱情,一个名字,一首情诗。宿命有太多无法参透的玄机,仿佛因了这层神秘的面纱,万事万物才有了令人追根问底的理由。
晚明那么多文士,为何偏爱龚鼎孳?秦淮那么多红颜,为何记住的是顾横波?也许经历过以及不曾经历过的人都会明白,那是他们活得真实。他们也许是尘世间唯一肯以真面目面对世事风尘的人。他们的爱情,亦是情花遍洒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令繁花滋长,情缘流长。我们难以忘记的,不是他们传奇艳丽的爱情故事,而是他们对红尘深刻的眷念,是他们对情爱的不能割舍。
流年深远,删改了许多章节。岁月有情,它做了时间的信差,传递千百年前的故事。面对情感,无论多么坚硬的心也会变得柔软,无论犯下多少过错也会值得原谅。每一个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人,都会为他们的爱情所感动,都会陷入那滔滔的情海里难以自拔。
龚鼎孳平安归来后,他们的生活似乎和世事沧桑两不相干。国事糜烂之际,他携顾横波沉醉于风花雪月,二人的生活如诗如画般写意自在。龚鼎孳还将两人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写成诗文公开刊刻,向世人喋喋不休地诉说他与顾横波梦一样的幸福。二人胆大妄为、蔑视礼教的不羁行为招来不少非议,但他们全然不顾,依然我行我素。
然而,幸福太短。此时距李自成进北京不到一个月时间,明朝的江山即将被李自成的大顺军踏碎。甲申之变,山河也为之变色。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就这样在暗夜里拉开了序幕。那一片富丽堂皇的土地就要沾染血腥,被血液染红。寂夜里,传来霍霍的磨刀声,再多的努力都于事无补,李自成已经不可能放下刀剑善罢甘休。胜利于他来说已是志在必得,这个时候他怎么舍得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力,重新过相安无事的日子呢?一个向往权欲的人,必定要用鲜血作为其生命历程的祭奠。一场权力的争斗,轰轰烈烈开场,寡淡落幕。
江山易主。明朝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战争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预测到了结局。该得到的永远不会失去,该失去的永远不会拥有,纵使如何拼尽一切亦是得不到的。
明朝官绅见大势已去,政治态度发生了根本转变。有的人把明亡顺兴看作是历史上常见的改朝换代;有的人争先投靠,希望跻身功臣之列;有的人随波逐流,明哲保身,到处是一派望风归附的景象,如史料所载“晋民倡乱者皆传贼不杀不淫,所过不征税,于是引领西望”。京城百姓也“幸灾乐祸,俱言李公子至贫人给银五两,往往如望岁焉”。大顺军占领北京时,不仅“百姓欢迎”,明朝廷在京的二三千名官员自尽的只有二十人,其他“衣冠介胄,叛降如云”。
政治飓风刮得如此猛烈,任谁都无法幸免。龚鼎孳和顾横波这对刚刚度过一次劫难的夫妻,很快就被一起卷入了令后世众说纷纭的荣辱漩涡中去。
李自成入关,龚鼎孳屈膝变节,“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一时间,龚鼎孳与顾横波皆成了舆论攻击的对象,这就是郁达夫诗“莫怪临危艰授命,只因无奈顾横波”的出典了。时人都以为是千古笑谈。
龚鼎孳把投降的责任一股脑儿推在顾眉身上,后人都认为是典型的无耻之论。事实上,龚鼎孳是鲜有的活得通透之人,他不畏礼教的束缚,可谓是离经叛道。他不惧流言,妻贤而千金置“秦淮八艳”之一的顾横波为妾……然而无论世人如何评价他的是非功过,在顾横波眼里,他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的天地,是可以终生依靠的人,是一个乱世中的通透者。他将自己从民族、家族的故道中放逐,所作所为彻底颠覆封建时代儒家所倡导的忠孝礼义、伦理纲常。相信爱情的人都会相信,龚鼎孳之所以归顺李自成,就是为了在乱世中保护顾横波的安全,他已把这位乱世佳人举到生命的高度。带着绯闻上路,将最后的温情都给了这位“眉似春山黛,水是眼波横”的青楼女子。
多数人印象中“秦淮八艳”都是侠骨柔肠、深明大义之辈,也多把顾横波与柳如是相提并论。《鱼计轩诗话》记黄小松赠邱学动“两尚书墨”,一丸阳书“秋水阁”,阴书“门人吴闻侍上牧翁老师珍赏”;一丸阳书“门人范琉上芝翁龚老夫子珍藏”,阴书“北山堂”,合装在一个盒子里,还赋诗说:“北山秋水名相亚,吉墨生香一样新。记取芝香拈素手,尚书传里两夫人。”
但其实这是不合适的。柳如是与顾眉同是“名妓”,又同是“相国夫人”,但她们对政治的兴趣、看法显然是大相径庭的。柳如是以“烈”著称,而顾横波以“韧”见长。当初,柳如是倒是劝钱谦益一起投水殉国,孰料钱谦益试了一下水温,正色道:“水太冷,不能下。”柳如是气结,“奋身欲沉池水中”,却被死命拖住。最后钱仍旧觍颜降清。而顾横波与龚鼎孳显然要默契许多,青楼出身的顾横波没有做烈女的倾向,如有人来向她求证,她也许会笑着说:是啊是啊,你又能奈我何?夫妻二人,嬉笑怒骂间完成了一场末世的成全。顾横波这株兰花,从龚鼎孳这块顽石上旁逸而出,芳香四散,摇曳生姿。
明朝灭亡了,龚鼎孳的伤痛中带着淡定从容,毕竟他曾为自己挚爱的祖国奋斗过,他也曾为挚爱的祖国慷慨赴死过。
大顺军攻入京城后,龚鼎孳也曾与顾横波投井赴死,以全气节。他在明亡后所填的《同起自井中赋记》一词有云:“弱羽填潮,愁鹃带血,凝望宫槐烟暮。并命鸳鸯,谁倩藕丝留住。搴杜药,正则怀湘;珥瑶碧,宓妃横浦。误承受、司命多情,一双唤转断肠路。”《题画赠道公》文中亦曰:“国破之日携手以从巫咸,誓化井泥,招魂复出。”但被居民所救。严正矩《大宗伯龚端毅公传》:“寇陷都城,公阖门投井,为居民救苏。”
死去是解脱,活着是承担。求生本能,毋庸批判。若龚鼎孳学冒辟疆,日后带着顾横波隐于民间,从此与清风明月为伴,也是不错的选择。如若这样,他也就不是他了。他的一生,注定行走在风口浪尖,做一个弄潮儿。漫步在红尘,笑看浮世,不过烟云一场。但真正有几人可以做到淡然相忘,忘记名利,忘记情感,忘记曾经拥有的一切?龚鼎孳自问也没有做到,于是面对着荒唐的自己,他只能给出这么个荒唐的答案,他的余生都是荒唐。
若有一天,安静地生存于世,从此与光阴不惊不扰,是否这样就可以和过往的纷扰一笔勾销?犯过的错,都可以饶恕?
无论四季经过几多轮转,亦是无法丈量红尘的路程到底有多远。时光从未停歇它匆匆追赶的脚步,你亦无法停止行走,就这样从路的这边走到路的那边。若有一天你终于终止了步伐,那也就意味着生命历程的结束,而你亦完成了生存的使命。有些人厌倦浊世沧浪,只愿做佛前的一盏油灯,而有些人却甘愿落入尘网,流散于乱世,清醒又疼痛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