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她呢?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这些当权派,等级观念还不如探春吗?恰恰如此,正因为她们是当权派,出于维护“统治”的需要,她们总要做出“慈眉善目”的样子来笼络人心。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贾母对鸳鸯的宠爱、王夫人对袭人的关怀、王熙凤对平儿的信赖,都不同程度地突破了等级上的隔阂。但是,我们看不到探春有这样的言行。
相反,探春受了赵姨娘的气,要在平儿面前摆主子的谱。在“抄检大观园”时,探春明确表示只准搜自己、不准搜丫头,本意并不是为了保护下人,而是在丫头面前展现一个主子的尊严与威信。在这种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的驱使下,探春还不惜否认与赵姨娘的血缘关系。
这似乎有些令人难以理解,按理说,她既然是这种等级观念的受害者,就应该是坚决的反对者才对。但是,理论与现实的差距往往就是这么大。探春是受害者不假,但她毕竟不是最底层,她没有足够的决心和勇气去反抗这样的制度。她那点低得可怜的地位、少得可怜的尊严,都是依附于这个制度而生的。
毛主席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论述道:
“中国的广大的革命知识分子虽然有先锋的和桥梁的作用,但不是所有这些知识分子都能革命到底的。其中一部分,到了革命的紧急关头,就会脱离革命队伍,采取消极态度;其中少数人,就会变成革命的敌人。”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呢?因为知识分子受到旧制度的剥削,但其利益和地位,却与旧制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的根源。而探春的境遇,也正是如此。
对于探春而言,她没有能力、更没有决心反抗这样的制度,尽管她背着“庶出”的标签,但她至少还能利用这样的制度来显示自己的自信与尊严。探春一方面受到制度的压迫,一方面也利用这种制度找回一丝尊严。对于这样的制度,她是爱恨交加。探春可以失去一切,但绝不能失去这份尊严,否则她将一无所有。因此,她必须选择坚定地捍卫这样的制度。
说得再简单一点,探春自己就是庶出,地位已经比迎春、惜春落了一个级别,如果平日里再跟丫头们“打成一片”,混得跟贾环一个样,她还有脸活吗?因此,我们看不到探春与丫头们有打闹的情节,即便是与平儿、袭人这样的体面丫头也从来没有发生过。探春必须在下人的面前保持自己的“神圣”,这是她获取尊严的唯一手段,而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全然没有这样的考虑。相反,她们越是“深入群众”,威信也就越高。因此,探春的封建等级观念是其他人无可比拟的。
探春最终的结局是什么?这或许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前八十回的诸多证据都指向了一个答案——远嫁!但是,仍旧还有两个问题萦绕在我们心间——嫁给谁?嫁到哪里?接下来,我们就一起破解这个谜题。
第六十五回,兴儿评价探春是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扎手”,对于探春的这个特征,我们已经通过“探春新政”和她与赵姨娘的矛盾见识过了。可以说,“玫瑰花”是探春性格的象征,而她的结局则象征了另外一样东西——风筝。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呢?因为前八十回有三个地方提到了探春与风筝的关系。
①第五回,探春的画页上是“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
②第二十二回,探春出的灯谜:“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装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问东风怨别离。”谜底就是风筝,脂评则更加明确地写道:“此探春远适之谶也。”
③第七十回,众人在一起放风筝作乐,而探春所放的风筝有一个很有寓意的情节,也是探索探春结局之谜的最大突破口。但是,高鹗在续书中捏造了探春嫁给镇守海门等处的总制周琼之子的情节,为了掩盖前后矛盾,高鹗将第七十回的这一情节删得一干二净。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情节呢?先将原文照录如下: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像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
上文列举了探春与风筝的关系,不仅没有让我们对探春的结局有一个清晰的判断,反而可能更加糊涂了。不着急,我们不妨来一层一层地剥开这个谜团。
先说探春结局的第一层——远嫁。对于熟悉《红楼梦》情节的人而言,这个命题似乎不需要证明。但是,我们之所以认为探春远嫁,多半是因为高鹗续写的先入为主。在对探春结局的处理上,高鹗抓住了“远嫁”这个主要方向,因为要调整这个方向,需要修改的地方太多。但是,高鹗采取了“偷梁换柱”的办法,仅仅是将探春赶到了海边上而已,这就有很大的问题了。因此,分析人物的结局,我们还是得抛开高鹗的续写,重新在前八十回找出证据。那么,在前八十回里,什么情节可以佐证探春的远嫁呢?只需要举三处:
①第五回,探春的判词:“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②第五回,探春的曲目:“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③第二十二回,探春出的灯谜,上面引用过,脂评也作了明确的提示。
从这三处证据来看,我们可以找出探春远嫁的主要特征:第一,坐船走的;第二,清明走的。这里有一个矛盾,判词里说“江边望”,说明船是在江里走的,极有可能就是京杭大运河。但是,画页上却是“一片大海”。到底是江还是海呢?如果是江,为什么又需要“一只大船”呢?第二个特征也有明显的问题,为什么选择清明节这个明显不合适的时间出嫁呢?这到底是出嫁还是出丧?再着急也不可能到这个份上啊!综合这些疑问,答案有且只有一个——出海!
为什么说出海就能解决前面的所有问题呢?第一,探春远嫁的路线是从通州出发,经京杭大运河到达长江口,接着漂洋过海,到达目的地。这也就解决了“江边望”和“一只大船”的问题。第二,探春坐的是帆船,在海上航行完全靠风力,出海必须遵循季节的规律。探春要嫁的这个地方,只有清明节后的风向才能符合。
前面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又有问题了:我们只听说贾府在南方金陵有老亲,从没有听说有海外关系啊?探春嫁这么老远干什么呢?这就涉及第二个层面的分析了。
接着说探春结局的第二层——和番。有人可能会质疑,你是不是找不到贾府的海外关系,又想证明探春的确出了海,才想出这么个不着调的猜测?实际上,探春和番是有根据的。
最直接的证据在第六十三回,众人抽花签作乐,探春抽到的是杏花,题为“瑶池仙品”,诗句写道:“日边红杏倚云栽”,注解说“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到底是什么样的“贵婿”呢?答案就在诗句里的“日边”。在封建社会里,太阳就是君王的象征,难道这个“贵婿”就是君王吗?不仅我们这么想,在场的人也是这么想的,李纨特意笑道:“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藩属国的君主在天朝上国面前只能称王,因此将探春称为“王妃”是恰当的,这算得上是为探春和番留下的一道伏笔。
还有一个模糊的证据在第五十一回,薛宝琴作了十首怀古诗,其中第七首写道: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之所以说这个证据很模糊,是因为文中明确地说薛宝琴的这十首诗是谜语,但却没有给出谜底。一般认为,这十首诗也对应着十个人物的命运,但各诗对应的是谁,历来争议很大。我认为,这第七首应该就是暗示探春的结局。作为谜语,它的谜底可能是木工用的墨盒。从谜面上可以看出,这首诗运用的典故是王昭君出塞,这样一来,探春和番的结局就太明显了。
说这个证据模糊,最关键的一点在于我们是先假定了探春和番,再来倒推出这首诗的寓意。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能算是证据,但至少也算是一个辅证。
那么,探春和番到了哪里呢?由于前八十回的正文和脂评缺乏暗示,这个问题只能靠猜想。不过,我认为第五十二回里有一个情节倒是突破口。还是这个怀古诗的作者薛宝琴,此时向大家转述了一首诗,据称是“西海沿子”一带,一个十五岁的“真真国的女孩子”所作。诗是这样写的: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从表面上看,这首诗与探春隔着十万八千里,但是,如果我们把这首诗的作者换成一个远离父母、家人、故乡的游子,是否也合适呢?不妨先按照这个假设,变换一下语气,诗可以变成这样:
温柔富贵之乡,
不过迷梦一场。
在那梦醒时分,
我面对汪洋大海哀叹。
丛林密布的小岛,
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海的气息。
明月没有古今之分,
情缘却有浅有深。
汉家的春天犹在眼前,
怎能不让我牵挂怀念?
那么,在偌大的贾府里,谁能成为这样的游子呢?——只有远嫁的探春一人。这样一来,探春远嫁和番的目的地就清楚了,也就是“西海沿子”一带的“真真国”。
探春在清明时节乘着大船,顺着东风嫁到了一个丛林岛国。在中国附近,哪个方位符合这两个要素呢?只有东南亚一带。再结合薛宝琴所说的这个女子“披着黄头发”的生理特征,所谓的“真真国”极有可能是当时被荷兰占领的爪哇国,即如今的印度尼西亚。
通过前面的分析,我们已经清楚了探春远嫁和番的最终结局,但还有一个疑问困扰着我们:探春是如何走上和番道路的呢?实际上,前面还有一个谜题没有解决。在第五回,探春的画页里画着“两人放风筝”。风筝就是探春的象征,放风筝可以看作是送行。那么,为什么是两个人呢?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理解成两个人给探春送行,贾府再不济也不可能只出两个人给远嫁的“王妃”送行。画页里的两个人,应当理解成两家人来送行。这就更奇怪了,除了贾家以外,还有谁呢?这就得说到探春结局的最后一个层次——定亲过程。
关于这个过程,最直接、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前面引用过的探春放风筝的情节。从这一情节来看,探春经历了两桩亲事,首先是两只凤凰风筝相遇,这是一次门当户对的亲事。但是,这门亲事却被一只气势磅礴的风筝搅了局,这是探春的第二次亲事。
探春的第一桩婚事跟谁呢?答案在第七十一回贾母的寿宴上。贾母的八十大寿,有两个重要人物亲自出席,一个是南安太妃,一个是北静王妃。其中,南安太妃的表现值得琢磨,她首先想到的是宝玉为什么没来。这就奇怪了,她是来给贾母做寿,还是给宝玉做寿?她要见宝玉的动机是什么?估计不用太费思量,也可以推断出,南安太妃家中有适合年纪的女子,想借此机会与宝玉说亲。贾母当然不会给自己的宝贝孙子就这么不清不白地定亲,因此偏不让她见,只说宝玉“跪经去了”。贾母倒是没有编瞎话,宝玉此时确实不在府中。但是,宝玉回来以后,南安太妃还没走,贾母也没有传话让宝玉出来见面。
南安太妃这么大的身价,这一趟哪能白来,寻不出男丁,弄个小姐也行,便提出见见众小姐。贾母还想推脱,说道:“他们姊妹们病弱的病弱,见人腼腆。”南安太妃显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执意要见。贾母也只得让她见,但挑谁来见,则是贾母说了算。于是贾母便命人将史湘云、薛宝钗、薛宝琴、林黛玉叫来,这几个人绝对是贾母经过深思熟虑后精心挑选的。薛宝琴是定了亲的,史湘云是贾府的外戚,她的婚事要她两个叔叔说了算,薛宝钗、林黛玉就更不用说了,都不是贾府的人,她们的婚事贾母做不了主,即使南安太妃中意,对贾母说了也等于白说。
但是,贾母的心机如何瞒得了南安太妃呢?你以为就你聪明,别人都想不到吗?所以,贾母还得把探春叫出来应个景。或许贾母觉得探春是庶出,南安太妃应该看不上。但是,出乎贾母意料的是,南安太妃偏偏看上了!或许南安太妃那个孙子也不是什么好门庭,阴差阳错地就算是心照不宣地定了亲。在第七十七回,似闲笔一般写道:“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探春有什么事呢?既然是“媒婆”出面,当然说的是婚事,又是“官媒婆”出面,则极有可能是为南安太妃这样的皇亲说媒。也就是说,贾探春与南安太妃家某位孙子的婚事已然确定了,这便是两只凤凰风筝代表的探春第一桩婚事。
计划赶不上变化,当这桩婚事还处在意向性沟通阶段的时候,朝廷却因为政治需要,安排与爪哇国和番。当然,这样的蕃属国并不需要真正的公主下嫁,一个郡主也就够那帮蛮荒之民乐开花了。因此,和番的任务估计就交给了南安太妃家。对南安太妃而言,真可算得上是倒了大霉,她哪里舍得让自己的亲孙女如流放般远嫁呢?
但是,皇命不可违,抗旨是要被抄家的,怎么办呢?是牺牲个孙女保全家人,还是全家老小洗干净脖子等着挨刀?南安太妃苦思冥想,愁闷不堪,却一时计上心来、心花怒放,她把目光投向了探春这个准孙媳妇身上。南安太妃想,把探春收作干孙女,不就能解决这个困局了吗?当然,这样做必须要得到圣上的首肯。对于圣上而言,只要能完成这件政治任务,你爱让谁嫁就让谁嫁,是女的就行。因此,南安太妃的提议,得到了圣上的认可。
就这样,圣上下了旨意,令南安王收探春为义女,代表天朝上国远嫁和番,这就是“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的风筝的来历。无论家人如何不舍、自己如何不愿,探春也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贾府和南安太妃府,分别作为探春的本家和干亲家,在探春临行之际为她送行,这就是画页上“两人放风筝”的寓意。
探春的远嫁,令贾母、王夫人、赵姨娘、宝玉等人肝肠寸断,也给我们留下了深深的遗憾。这个遗憾,早在第二十二回的脂评里就点明了。在探春的谜语后面,脂评写道:
“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
是啊,如果探春能够留在贾府,凭她的管理才能,足以凭借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时的谋划,为贾府维持一份微薄的产业,让后代子孙得以延续。只可惜,历史从来没有“假如”。
“人生如梦,一杯还酹江月”,命运的捉弄,除了换来探春满腔的热泪以外,更有我们长久不息的哀叹!
三、黛钗方为大问题——贾母的“政权保卫战”
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
——薛宝钗(第三十五回)
我知道咱们家里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
——贾母(第七十一回)
1.元春,你瞎掺和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