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弟兄四个,我最小。老大老二和我,个子都是一米七几,老三个最矮,抻足了,也就一米四五。和我们几个站一起,就跟几根电线杆下一个小木墩,我们几个显得特高,他显得特矮。我母亲说,生老三那年,正逢打淮海,兵荒马乱,一生下他就逃兵荒。父亲去支前,大人没饭吃,娃娃没奶水,从小瘦老了,到啥时也长不大了。
老三虽矮,我父亲母亲还是到处张罗给他说亲。过年二十五了,刚解放那时候,农村中,小伙十七八岁就成房立业了,我三哥都二十好几,我父母急不急?肯定急。儿子不娶媳妇,就等于断了一户门堂。七村八舍张罗了几年,没姑娘肯嫁。去年寻得枸杞港边上徐家有个姑娘,生辰八字跟我三哥也合,便立即请人去说媒。
说媒的,是我家堂叔。堂叔在庄上,算是个老媒究了。一挂长衫,一根旱烟袋,再加上一张巧舌如簧的嘴,长的说圆了,死的说活了,一生不知说成了多少男女姻缘。
因为我三哥情况特殊,说亲有难度,一般媒人不肯搅这嘴。为了能一次性请动堂叔,我父母卖掉了家里一头半大的壮猪,专门去街上给堂叔扯了匹小白布。我母亲亲手裁,亲手缝,做了件小白褂送给堂叔,以表示诚心请他给我三哥说亲。
我堂叔穿上小白褂, 前后看看,挺合身。小黄胡一咧,说,老三的亲事,我去说。
那个徐姓人家呢,比起我家来,家底并不薄,庄前庄后,倒有七八亩好地。按当时人民政府的土改政策,有这么多地产的人家,该划到中农成份那一边去,再稍稍往上划划,就能划到富农一边去。当时的兴风呢?地主富农,都跟坏蛋仇人一样看。贫下农吃香,光屁股(赤贫)更吃香,越穷越光彩。穷,才能是无产阶级,革富人命的力量,敢随便拿棍子敲地主的脑袋,甚至公开睡他们的小老婆。所以,徐家呢,也想革命,巴不得划到贫下中农一边去光荣光荣。所以,徐家大爷一心想将姑娘在定成分前嫁出去,带走几亩地,按政策,划到下中农一边,当无产阶级。
我堂叔去提亲,知道徐家姑娘急着出手,直接将舌头伸到人家嘴里去说话。介绍男方时,先说我家是赤贫,光屁股,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无产阶级,很光荣。徐家大叔听了十分羡慕,爽爽快快,应下这门亲事。说,家财房产,全不讲究,只要女婿有个七打八就行。
差人的腿,媒人的嘴,我堂叔已经说过无数次的媒,这次又得了件合身的小白褂,还能不替我三哥吹?把我三哥那一米四五的小木墩,吹得比戏里的杨六郎还要亮堂。
徐家也知道,媒人的话不能全信。新女婿到底是杨六郎还是王大郎 ,叫上门来看看。当即择下日子:决定新女婿上门。
大家心里很清楚,我三哥就那样去给亲家看的话,这门亲事肯定没戏。人家又高又大的姑娘,凭什么嫁你小木墩?我堂叔心里当然最清楚这一点。抖抖身上小白褂,对我看看,说:“四子,你替老三跑一腿。”
“我跑一腿?我去干什么?”我一听,脸都吓红了,马上躲到自己房间里去看书。这叫什么事?看媳妇还叫别人跑一腿?这能顶替?没听说过。我觉得堂叔太荒唐了!咋想出这个主意?让我去给亲家看,要是亲家看中了,姑娘同意了,日后咋办?我三哥还得跟媳妇过日子?人家不愿意咋办?这不是骗人吗?别的事能骗人,人也能用来骗人哪?
下午,我正要去学校,我父亲叫住我,叫我别去学堂,把衣服洗洗,明天去枸杞港。
我知道去枸杞港干啥,心里一点也不想去,觉得这事太没谱了。这些人不念书,不识字的人,一点不懂人民政府的新方针。人民政府的新方针,实行婚姻自由,保障妇女权利,不允许来这一套的。看媳妇是终身大事,怎么让别人顶替呢?我还是偷偷从屋后往学校跑。
我上的是人民政府新学校,是土改后几个村子合办的第一所国语学校。那时很多村子还是私塾学堂,念旧书。我们的国语学校,从城里下来的老师,教我们语文、教我们算术、常识什么的,还讲人民政府新政策,我很喜欢。
可晚上回家,我父亲瞪起眼,对我大发脾气,将我的书本包夺过去,砚台墨笔,扔了一天井!大骂:****的!不去枸杞港,就别去上学!
我母亲在一边也说:“四子,帮你三哥去一下吧!庄上替亲的人家,有,也不是咱们一家。要是这门亲再说不成,老三只有打一辈子光棍了。过年已经二十五了,好容易说了这个姑娘。明天,跟你叔叔一起去。也不用你做什么,只是去给人家看看,回来还照常上学。”
去了以后才能继续上学?就是说,不随堂叔去枸杞港替我三哥相亲,我就上不成学了?这么说,就是上刀山下火坑也得去!
我母亲见我不梗着头了,又将天井里的书本笔砚,一样一样捡起来,装到书包里,给我。
第二天,太阳没出,我堂叔披着小白褂,一飘一飘,走过来,走到场边,喊:“四子,好了?”喊我走。
枸杞港离我家很远,天不亮上路,要走到天中,还走不到。
我堂叔吃了一碗我母亲煮的饼,就叫我上路。
我没有吃饼,在厨屋里,我母亲尽给我盛汤喝,上了路,走一会,就要尿一次尿,走一会,就要尿一次尿。
我堂叔笑笑,说:“四子,明个,叔趁手也给你说个媳妇吧。有了媳妇,就没这么多尿了。”
我不懂。看堂叔要笑,我觉得肯定是笑我的话。问:“为什么有了媳妇就没这么多尿了?”
我叔堂见我问得有趣,又笑笑,说:“媳妇替你尿呗。”
我堂叔说话幽默讽趣,这大概是他经常给人家说媒练出来的口才。有了我堂叔不停地跟我说笑话,走起路来,也不觉得累,中午过点后,就到了枸杞港。
枸杞港一带的人家,都住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边上,小河两边爬满了野枸杞藤,翠绿色的藤叶里,结了一串串红枸杞奶子,很好看!我才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叫枸杞港。
枸杞港一带,我堂叔经常来说媒,地很熟,人也很熟,好多人都认识他。
亲家对他十分热情,我们到了以后,本来他们家已经吃过午饭,我们一到,一家人又忙这忙那,重新为我们做饭。
亲热间,亲家大叔不看我堂叔,总是不断对我看,看得满脸高兴的样子,马上将挂得好高的那块陈年后坐腊肉,也叫拿下来炖。还叫人去店里打酒。
亲家大妈呢,看到我,直接往心里喜欢,丈母娘看女婿——心里甜,一点不假。手里不停地忙,脸上不断的笑。
吃了饭,也没用我堂叔提什么话,亲家大叔就主动将女儿的生辰八字,写在红纸上,交给我堂叔。然后,朝西房间一声喊,喊小风给我们打水洗脸。
随着徐家大叔一声喊,西房间那红布门帘一掀,走出一个身着碎花小袄的个高高的大姑娘,神色有些慌张,手里拿着的铜盆,“当”往门边一碰。
我和堂叔两人眼一亮,同时对她看。我想,这肯定就是我替三哥来相亲的好个女子了?高高的个子,长长的白果脸,一条长辫拖在身后,呀!好漂亮!她可能一直就躲在门帘后边,在听我们说话,要不,徐家大叔一喊,她立马就走出来了呢?
小风走出来,不敢对我和堂叔看。红着脸,侧着身,辫子往后一摔,急步走出门去。
我看一眼,就觉得小风姑娘比我三哥起码高出一头还多,我估计我三哥踮起脚尖,也只能齐到她胸脯。我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她刚才的笑,是不是看我才笑的?若是知道她真正的丈夫什么样,能乐意吗?能接受吗?哎呀!我堂叔办事也太冒招了,这出空城计演得也太悬了点,我心里暗暗替小风担心和委屈。
一会, 小凤去厨房打来一铜盆水,红着脸,送到我和堂叔跟前的桌上,又去拿来一块胰子,放到盆旁边,不说话,偷眼对我一看,低头一笑,急转身,走进她的房间去。
我堂叔洗了脸,吸了一口烟,问一边的亲家大叔:“徐世兄,闺女本人……”
亲家大叔马上说:“闺女吗?听我的。虽然解放了,人民政府实行新方针,婚姻自由,可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亲家回去跟令兄家商量商量,择日子吧!彩礼嘛,哎!庄户人家,多与少,贵与贱,随意。富贵命注定!日后,只要两个小的他们合好,才是最重要的。”
有了亲家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我堂叔一回来,就将女方的生辰八字交给我父母。我父母喜欢得什么似的。
第二天,我母亲特地做了饼子给我吃。吃完就催我上学去。
九月提亲,冬月十六,就张罗着娶媳妇。
婚期前一天,我堂叔又出了个坏点子。对我父亲说:“老四去相亲,换老三去娶亲,这样恐有不妥。姑娘还在徐家,要是亲家有所反口,事情就难办了。我看,还得让老四再跑一腿,相亲娶亲一个人,方才妥当。等姑娘进了刘家门,生米做成熟饭,也就不怕了。”
晚上放学回来,我父亲对我说:“四子,明天不去学堂(我父亲一直说学堂,不说学校)跟先生(他也不叫老师,还是叫先生)说一声,明天你替你三哥去枸杞港。”
“又去枸杞港干什么?媳妇替他相好了,娶媳妇自己去嘛,又要我去?”我说。
我父亲重重地说:“你再替他去把媳妇娶回来。”
这也太骗人了!装相亲女婿不算,还再装娶亲新郎?日后嫂子知道了,不恨死我呀?我不去!
我父亲马上虎下脸,说:“不去?****的!不去就把凳子搬回家,这学不上了!”
出坏点子的我堂叔,一边也帮我父亲说:“四子,别犟。你三哥要是有你这个头,有你这点码相,还用你替他去吗?谁的终生大事愿意让别人顶替?相亲娶亲,是人生中最光彩的事,你以你三哥愿意呀?安?你是你母亲生的,他也是你母亲生的,生不逢时,这能怪他吗?人家瞎子瘫子娶媳妇,家里没人替亲,还拿钱拿礼去请别人顶替,你们自家弟兄帮自家弟兄,还不是鼻涕往嘴里淌的事吗?拿三作四做什么?再去替一次,嫂子娶回来,交给你三哥,没你的事,你还照常上你的学去,不就完了吗?****妈妈的!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不犟头犟,犟啥?你****的?”堂叔说完,还在我后脸勺拍了一巴掌。
我堂叔连说带骂,半真半假的样子,弄得我一点也不敢顶嘴。
喜日的头天晚上,家里来了许多亲戚,我从来也没见过的老姑奶、老舅奶,瘸瘸拐拐地都来了。她们都觉得我去替亲是应该的,都来帮着我母亲给我收拾,将我三哥装新的衣服,统统给我穿上。我出娘肚也没穿过这么好的新衣裳,新褂新裤,脚上我母亲做的新布鞋,弄得我一点儿也不自在。
因为刚刚搞过土改,我家房子是分的地主周以城家的灶屋(给伙计做饭的房子),家里也没什么家俱,堂屋里的神柜、方桌,是头天借邻居家的。
庄上习俗,娶亲的花轿,新郎新娘,一人一顶。我父亲没钱,只叫一顶花轿。头天去女方家,新郎坐。娶了新娘回来,给新娘坐,新郎骑驴。
我很荣幸,从来也没人这样抬举过我,动身的那天早上,一家人前前后后围着我转,穿上新褂新裤还不算,又借来一件灰色长袍让我穿,戴上黑礼帽,黑眼镜,把我打扮得跟保长似的。而家里所有人谁不也去管真正的新郎,我三哥。他还跟平时一样,旧衣服,破帽子,脚上破鞋子。看热闹的姑娘嫂嫂们,都说我装起新郎来好帅!跟戏里的小生一样好看!她们夸我,我三哥也不生气,不声不响地忙他的。就像今天结婚的是我,而不是他。
我装新郎这么帅,还有一个人最喜欢,那就是我小风嫂。按风俗,姑娘上轿时都要哭的,叫哭嫁,说,新娘为哭,生哑巴。可小凤嫂临上轿,一滴眼泪星儿也没有。我从黑眼镜里对她看看,她脸上尽是幸福和喜悦。
花轿一到我家,新娘马上被搀亲的“福爷爷”、“福奶奶”,扶到点着红烛的新房里去了。
这时,我母亲连忙从人家空中把我拉到另一个房间,关上门,叫我赶快脱下身上新衣服,叫把帽子、眼镜全拿给她。又叫一边的我三哥赶快穿上,戴上,就跟演戏到后台换角色那样快。那身新衣,我三哥穿上,明显嫌肥。裤子也长,我母亲替他挽起两圈,还是往脚面上拖。
也不等我三哥穿好,“福爷爷”、“福奶奶”马上急急地走进来,将我三哥搀到新房里,坐到新娘上首。然后,再由两位老人搀出新房来拜天地。
我在人群中偷看小凤嫂。小凤嫂头上凤冠,眼睛上黑眼镜,红嘴唇,我觉得好看得很。她不时地侧过脸去看我三哥,脸上一派猜疑,像是问,这小小鬼是谁?……然后,又转过脸在陌生的人群里寻看。
我知道她是在寻看什么,一定在寻看又高又帅的我。当时,她也只能用眼睛寻看,不能说话。因为,新娘进门不吃婆的东西,是不让说话的,说话,要死公婆,一切的事,全由“福爷爷”、“福奶奶”代理。
拜过天地,一对新人被搀进了洞房——就这样,小凤嫂的一生,就此跟小木墩儿铁定了!
我们那里有个听房的习俗。新人进了洞房,家里人不放心,第一次经过男女的事,怕他们不顺当。等到天晚,赶情的亲戚朋友散后,便偷偷地掩在新房窗脚下,专听床上动静。
新娘由娘家动身时,娘家母亲都要偷偷地在闺女箱子里放上两块布,一块红的,一块绿的,叫“红绿布”。这“红绿布”就是留着头朝夜里用的。新婚第二天,新人早上起了床,男方要将这布悄悄地拿给自己的母亲看。就是说,母亲光听到床动静还不放心,主要看“红绿布”上的内容:新婚之夜,见红了没有?见红,新娘就是贞操正经的。不见红,新娘就有问题。
我那时一点不懂,不知我母亲和我二嫂,蹲在我三哥的窗下听什么?好奇,也来听。听了很久,才听到新房里慢慢传来新床的吱吱声。这声音很响。
我们这儿新人的床铺下,都是由“福爷爷”、“福奶奶”头天新铺的一层厚厚的干芦苇杆,芦苇杆上铺席子,席子上面再垫褥子。这种床睡起来很舒服,又有一定的弹性,又有一种芦苇的清香。缺点就是睡在上面不能动,一动就发出咯吱吱的响声。要睡上一两年,等芦苇杆被人压扁了,压成碎碎的苇篾,也就不那么响了。母亲听到这种响声很高兴。知道床上老三开始做什么了。
可是听了一会,那床上的咯吱声没了。接着听到的,是便新娘嘤嘤的抽泣声。
听房的人,他们都是过来人,很有经验,知道新娘哭,有两种可能:一是新郎过于蟒撞,新娘护身。第二种可能,新娘不愿意,不解带。
我当时就估计是第二种可能。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我母亲在厨房里偷偷跟我三哥要“红绿布”看。
我三哥不给。脸色沉沉的。说:没有。
我母亲不解:“什么没有?她娘家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么?‘红绿布’都不给他家闺女么?”
我三哥气气地说:“给了。她不肯。”
我一开始担心的后果,终于出现了。小凤嫂完全不能接受我三哥,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欺骗。不要说夜里让我三哥做了,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身上衣服也不脱,裹得紧紧的,在床上缩成一团。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按规矩,新娘二朝要出房开脸(由婆婆或嫂子,用粗棉线沾上****,交叉地绷在两只手的十个指头上,慢慢地在脸上绞,绞掉新娘脸上的绒毛,留下弯弯的眉叶,叫开脸)。标志着,开过脸的女子,就再也不是姑娘了。
小风嫂也懂,死活不肯出来开脸。因为开脸先开裆,她还没让男人碰过,还是姑娘,当然不愿意开脸。
到了第三天,我母亲也妥协了,叫小风嫂不开脸,先起来回门去。按风俗,三朝,新郎新娘一定要双双回娘家,叫回门。
小凤嫂睡在床上,谁也不理。
我觉得,这事完全怪我堂叔,是他一手造成的,应该找他去!
“新人进了房,媒人撂过墙。”只要新娘好好的进了男方家门,媒人的事就算完了,喜酒一喝,喜钱一收,二山请出,后边什么事他也不管。
你说这事缺不缺德?用我去将人家无辜的姑娘骗回家,他就啥事也不管了?当然,我父母也有责任,为什么几次三番叫我替我三哥去相亲娶亲呢?土改后,都是人民自己的政府了,都实行新方针了,还这么封建思想?我看小凤嫂那样要死不活的样子,心里特别气愤!特别不平!当着众人,朝我父亲大吼了一声:“都怪你!”
我父亲马上对我眼一瞪,走过来,在我后脑勺使劲打了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直往前冲,差点儿冲到山墙上。然后,他不打我,凶凶地把我母亲叫来,让我母亲就在小凤嫂房间坐着,哪儿也不准去。叫母亲将小风嫂的裤带抽掉,围巾也拿走,房间里的剪刀、筷子、绳子,一切能致命的东西,统统搜走。
到了第四天,小凤嫂仍不肯张嘴吃我家一点东西,喝我家一口水。
我父亲看看,继续这样下去,要出人命!就叫人来,撬开小凤嫂的嘴,灌米汤。俗话说,一米度三光,能灌下一勺米汤,也能维持小风嫂生命的。可小风嫂就是不张嘴,灌得床上身上到处都是,一滴也灌不进去。
大家急得没法,只得求我堂叔去枸杞港请亲家大叔。
亲家大叔来了。我父亲母亲摆上酒席,都拿好话对亲家大叔说,主动向亲家大叔赔罪,求亲家大叔谅解他们这种替亲的做法。
亲家大叔开始也不能接受,对我三哥看看,很生气。坐着,酒不喝,连烟也不抽我们家的。
我吓得不敢露脸,一步也不敢往堂房里走,生怕亲家大叔看见我,揪住就揍。
亲家大叔自个儿坐了好一会,细想想,人嘛,高矮美羞,都是虚的。看我三哥,人虽矮,倒也挺老实,长相也不难看,也就慢慢地回心转意了。反正姑娘进了刘家门,算是刘家人了,还能再接回徐家去?再接回家去算什么事?今后咋嫁人?还有,决定带到刘家的三亩地,还得带回去?那样的话,还能划到下中农成份里去吗?
亲家大叔想想,自己装自己抽,连抽了三袋旱烟,不跟我们家的人说一句话。抽完最后一袋烟,站起来,走到西房间门口,给小凤嫂留下三句话:生是刘家人!死是刘家鬼!好好过日子!
小凤嫂一听,更是哭。爬起身,要跟亲家大叔回家。
亲家大叔又回过头,狠狠地说:“生是刘家人!死是刘家鬼!好好过日子!”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小凤嫂伤心得一头倒在地上,滚着,哭着,喊着,说不想活了!
她哭,我母亲也跟着哭,紧紧地搂着小凤嫂,替她擦脸,替她拍身上的灰,然后把小凤嫂抱到床上,主动向小风嫂做检讨。说,都怪自己不好,生了这个矮鬼,害你姑娘!求小风嫂看在两家人的面子上,想开些,喝点水,吃点东西。
小凤嫂饿得头也抬不直,有气无力地说:“不怪你。怪我父母!你让我死吧!”说完又哭。
我母亲搂着小凤嫂哭着说:“我求你了孩子!你转转心吧!老三呢,就是人矮一点,可这孩子最知疼人,又勤快,你跟他过日子,不会错的!”
不管咋劝咋求,小风嫂还是不想活。
劝也不行,求也不行,我父亲来火了:“****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到时候看你还犟得过我!”
我知道,大概是因为亲家大叔留下了那三句对刘家有利的话,我父亲态度才敢硬。
我父亲大声一嚷,小凤嫂倒真是停了哭。
小风嫂不哭了,我母亲便趁机会装起红脸来,小声对小凤嫂说:“好孩子! 听我的没错,那死老头气急了,会来硬的哪!他说的‘罚酒’你不懂。哎!”叹了口气说,“想当年,我才十四岁,父母就将我嫁到刘家做童养妇。死老头那时二十岁。大我六岁。长得五大三粗。我小,哪知道男女的事,害怕,上床不敢脱衣服,不敢让他碰我。头一晚不敢。第二晚还是不敢。到了第三晚,他就气得睡到牛屋去了。我公公一看,这哪成哪?好容易娶来个媳妇,死活不解带!晚上,偷偷叫来门上三个大男人,把我按在床上,扯光我的衣服,按腿的按腿,按膀的按膀,我公公逼着他儿子上……哎!孩子,这种事,我们女人犟不过男人的,要是真的把死老头逼急了,叫人来按你,吃亏的不还是你?丢人的不还是你吗?好孩子,妈是过来人了,听妈的话没错,妈是真心疼你哩。”
小凤嫂听了,渐渐地不哭了。
我母亲趁热打铁,一双小脚,歪歪地往小凤嫂床前一跪:“孩子,妈求你了,听妈的话吧!女人不犟不过男人的,命啊!妈哪舍得让你那样?赤膀赤腿地让人按呢?还不如顺了男人他们哩。哎!我这辈子生了四个儿子,就缺个女儿。你呢,就实如我亲生女儿!今后,妈不疼别人,就疼你!”
小凤嫂慢慢地转过身来,拉着我母亲的一只膀子,有所无力地小声说:“妈,你起来。”
第二天,奇迹果真出现了——小凤嫂出人意料地起床了!起来后,自己先吃了一碗米糕。接着就开始洗衣服。一点也没有不想活的意思。
我虽然不是很懂,但我看她脸上那种情景,夜里肯定给我三哥做过了。
我母亲看了比谁都舒心,待小凤嫂比自己亲女儿还亲。见小风嫂自己吃了一碗米糕,又去堂屋神柜里解开一包白糖果子,去厨房里烧开水泡给小风嫂吃。小风嫂也不用我母亲哄,不声不响,又将一碗白糖果子吃完。
从来不苟言笑的我父亲,也偷偷咧了一下嘴,威威风风地小声说骂了句:“我****妈的!不吃罚酒啦?”
很奇怪呀?我三哥经过了女人,如同经过一场人生洗礼,在人面前,似乎也高大了许多,也有了些男人气质,再也不像先前那样怯懦和猥琐。五朝回门那天,也敢抢到小风嫂前头走。
小凤嫂对我三哥看看,将手上的小包袱往我三哥怀里一扔,一扭身,快步抢上前走,让我三哥掉后好远。咋一看,我三哥就像个跟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