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我感觉自己生起病来,头疼痛,全身无力。这该是梦吧!我想着,站起来。有声音在说:“躺好,躺好!”声音和蔼。奇怪,这声音并不陌生。我回到床上,接着睡。
我醒过来,马上发现房间里陈设不对,可以肯定这是完全不同于昨天来的那个房间,不仅大,还有外间,双人床,化妆镜,窗帘,老式壁炉,舒适、讲究、高雅。一束百合斜搁在沙发桌上的水晶花瓶里。我走到窗子前,拉开窗帘,竟是一大片竹林,阳光充足。三个窗子一样景致。我已明白自己大致在什么地方了。穿上衣服,我来到外间,一个等边三角形奇大的空间,开满了鲜花。花穗子坐在那儿,正在用早餐。
不知是见了花穗子,还是其他什么缘故,我感觉百病皆消,全身上下通气和顺。看来我已快靠近结局。
花穗子让我坐在椅子上。我的一份早餐已经摆好。我欲言,她说,先吃吧,有话再慢慢谈。她没化妆,穿了件蓝底红花睡衣,配上染过的黑衣,那份憔悴、悒郁绝不亚于胡乱睡了一觉的我。
桌上盘、叉、勺、杯子通通收走。我突然瞥见自己腕上的手表,上面日期不对,难道我睡了一整个白天两整个夜?我问花穗子,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花穗子说,“你应该感谢我把你弄到我这儿来。否则你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当然,如果报纸不说你被抓,我也不知道。为了证实东方财团自卫队逮捕你的传言,我费了好大的劲从别人那儿把你弄来。”她说得铮铮有声,但我不再信
她,谁也不愿信了。看看我,她递过一张昨日的《今日射击》。她几乎不让我安心看报,说:“你瞧,你有多重的分量,
白天猛攻这城堡,夜里还轮班倒狠攻,口号只是要求放你!”报纸上说,几个养鹰的人看见我被抓走。说是东方财团自卫队认为我出卖了资本家的利益,作为叛徒逮捕了我。我抖了抖手中的报纸,对花穗子说:“就凭这个,你就派人来这么对付我?”
“报上说了吗?政府采取高压措施,强拉人,抓走人。暴力升级,原因并非在我。”花穗子站了起来。她启开烟盒,但却合上了。
我说:“报纸都是胡言乱语,瞎扯!”“知道就好。我们的神经振荡器仅一百米有效距离,我们
被围困,你也该受受。”“为什么该我?”“你的戏演得太出色,是你煽动LESP的无理要求,使造反
高涨,乱民革命。”花穗子的腔调和报纸真是互相印证。这样的谈话自然进行不下去。花穗子说:“中午再见。”起身朝门口走去。她的态度没
什么变化,也不提我们多年来旧账新账。就我自己心里与她拉开的距离而言,实际上一切皆可言明。门在她身后关上。我听见钥匙响。不用说,门被锁住了。
这房子不在靠河的一头,很安静,听不到围攻城堡的声音。我拧开电视,电视一片麻点,没有图像。我往墙上靠,无意中触动了什么钮键,墙闪开,里面全是书、录像带之类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俨然一个小型图书馆,中文书居多。花穗子曾经是个读书迷,也做过文学家的梦,在地球另一边的山城小报、杂志上发过几篇散文和几首小诗,不知文字过于华美还是缺乏臭酸评论家鼓吹,未能持续,便金盆洗手,洗心革面,另择佳境。对此,我认为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这世界文学家永远只嫌太多。我的目光在书架上顿了一顿,可不,端端正正放着一排我的书,包括发我的小说的杂志。她是在收集,并且收集得很全。有的书名,像《带鞍的鹿》《背叛之夏》,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因为年代久,书和杂志的边角有点发黄,但不翻卷,也没污渍、毁损。
花穗子从未提过,多年前曾有一次我把书送给她。她一脸无兴趣,连句客套话也不说,拿了书瞅一眼封面就扔到一边去了。我自然下不为例,知道她眼高,根本不屑于看我的作品。因此,我此时才着实吃惊。由此推测,她多年来一直在刊物上翻阅我的作品,跟踪我的写作生涯。
我退出书室回到房间。
在靠窗的一堵墙,我仔细观察,窗的木纹纸有一条不易看见的直直的缝。我把手放在缝上,墙自动从缝往两头敞开,根本不需要身体贴上去就能办到。
一个大游泳池,建得跟海边天然浴场一般。浅浅的沙滩,逐渐向前延展,远景有人正在冲浪,屏幕效果足以乱真。而另一扇墙闪开,穿过一个“∽”形过道,则是一间极大的化妆兼服饰室。鞋、包、帽子,成套未开封的精美的衣服,各类项链、耳环、手链,琳琅满目。当年有一千双鞋的马科斯夫人见了,也会甘拜下风。花穗子从来在我面前、别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刚强,决不向命运低头的英雄本色,想想,卧室推开“墙”就可有一个全世界数一数二的游泳池,一个大百货公司的女人用品,一个精巧图书馆的藏书,想必音响光盘CD光带也会在某扇一推即开的墙内。她的富有,到今日才真正显示于我眼前,同时显示的,还有她无与伦比的孤独。
我点燃一支烟,坐在沙发上抽了起来。我差点忘了自己的处境。或许我从来都不考虑处境,有能力面对任何处境。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一次又一次。
在沙发桌底,我发现了一盒像扑克牌的带子,不明显,但也不隐蔽。我把带子拿在手中,瞧了瞧,随后,又放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