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开始自然而然,迟早要在我的生活中发生,但当它来到面前,我却毫无察觉。我弄不明白,晚会上这些在这块土地上只是半站稳脚的人,脸上的笑容为什么能够维持那么长时间?嘴没有停歇,要么鱼肉虾鸟,要么穷究隐私,炫耀矜夸,强作知音。
我在活动椅上打了个转,背对一屋清一色的黄皮肤黑头发。壁灯一线流着浅淡的光。我的兴致总是这么处于戒备之中,半起不下。我只是被迫无奈到此处,流落至此,何苦花力气求尽快适应。
但我转过身,从倾斜的大玻璃窗望出去,在无数电影中看到过的曼哈顿夜景,翻江倒海扑上来,我不得不承认——我只是在欺骗自己,原谅自己。
前额的头发不时耷拉下来遮挡住我的脸——我在上海时的平头早就青草般长了起来。我总觉得有个小巧的摄像机跟着我,在房间里瞄准每一个角落,不让我溜掉,但我没法认准是何人在这么做。
这个晚上,我喝得并不多,沉醉的节奏格外慢,我若不愿自醉,再多喝,酒也难醉我。沙发上站起一个戴高顶礼帽的中国胖老头,煞有介事地掏出怀表,用其反面镜照照自己,走着爬山步。
似有蚊子声飞在耳旁:“他才是整个大楼的主人。”“这种屋顶玻璃房子现在算不了什么!瞧,白老不让出来,整个曼哈顿会是今天这样吗?”
“哎呀,有这种房子住就不错了,难道你还能想海边别墅?”“谁?洋鬼子还是……哼!”胖老头帽子终于掉了下来,秃头,靠近脑门有一块鲜亮的
红斑。哄笑声从已饭饱酒足的人堆里蹦出。胖老头毫不在意,接
过一个男孩拾起的帽子,潇洒地盖在头顶,朝酒保招了一下手。酒保将早已准备好的香槟举起。“干杯!”抓过香槟,他叫道,那笑的确能带动人一起笑。嵇琳推开过道的卫生间,摇摆着闪过在哄笑声中抽搐的玻
璃茶几,对我说:“你的椅子怎么把我的100%的纯毛方毯反卷起来了?”
我吊起的两条腿放到地上,低下身子,抚平打了蜡的紫檀木地板上的方毯。
嵇琳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提起长裙,俯身,用手重新摸了摸方毯。她的黑红长裙拖了一地,两股强硬的色彩冲入我眼里。
“嘿,哥儿们,来一支?”嵇琳站在了荷叶上,递过来一支与她手里一模一样的新处女香烟。她的脸脂粉太厚,但抹得仔细,眼圈铅灰色,和黑眼仁配在一块,看久了,让人感觉四周沉浮不定。她一根接一根抽的自然不是普通的烟叶,而是加入一种缺少方向感的高浓度的快乐剂,人会心跳加快,产生超越一切禁锢、要求全部快乐的欲望。
我有点不改本性地说了一句话:“我已100%地不抽任何自我欺骗的美味了!”我怎会如此对这旧相识说话?愚不可及。
“别不赏脸,自视清高。”嵇琳将手里的那支烟像枚别针插入她的头发,她的脸本来就堆满了云,现在炸开一条缝。
“现在尽干那些鸟事,无所谓正事。还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成?”她闭着一只眼,另一只眼乜斜着。
嵇琳说的有道理。这年代,大部分人都在家靠电脑工作,不再需要办公大楼,所以白人才暂时让出这块无用的宝地,让曼哈顿的大楼作“文化用途”。但嵇琳嘴里继续发出的一些高论在我的耳朵里变得比扩音器还喧嚣,连我所有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都沾满了,极不舒服。因此,我跳下独椅,把酒杯搁在转动的椅子上。
谁来把它坐成碎片,谁就是今晚最幸运的人。
这个人势必不是我,也不是嵇琳这个临时的女主人。我猜得出,我想房间里大半人都知道,她不过是秃老头的一个情妇,临时情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