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临头,我反而平静下来。
这里有文章,只是不明白底细。我说:“你这是代表美国移民局正式指控?我得跟我在这城市的朋友打电话,我要找律师。”
“不必,”苏丹王说,“这是移民局行政处理的范围,不
用法庭裁决,你必须先在监押所等一段时间,让我们调查。”“然后呢?”“如果情况属实——也就是说你的护照签证是假的——你
将被递解出境。”
“你们无权诬陷我。”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吼叫着说,“我要求见移民局上级。”
“我就是上级,”他又笑了起来,好像在安慰一个受欺侮的小孩,“我们已经把你的行李取来,就在隔壁房间。你乘了十个小时飞机,正可以休息一下。”
“我要打电话!”我说,“打电话是基本人权吧!”
“你的房间有电话,尽管打。直线。”他客气得像旅馆经理。
我只得进了隔壁房间,这房间也真像旅馆,很大,也很整洁。
我当然不想睡。我在长江入海口上海那个城市闯的祸,凡是读过我在《花城》刊出的那本纪实之作《康乃馨之恋》的人全知道,环境已对我很不利,某些事引来杀身之祸,尤其是那书还未发行就被禁,我只能像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那些年轻人一样,找个美国学校读书,出国。
幸亏此时出国热早就降到冷冻水平,手续办起来极顺利。
这个中东人怎么还是老黄历,以为中国人还视美国为天堂。我说的投奔自由而来,是特殊意义上的自由,即摆脱国内那些仇人。护照签证一点没错,就是留学动机不太纯。或许上帝是个道德家,对动机穷追不舍。
可是这个鱼鱼,我旧日的男友电话怎么老是没人接。我在小本上翻找其他可能的电话号码,这城市应当有几个生熟不一的脸。几个诗人恶如强盗,从无定居,电话绕了几次,都被房东臭骂一通。
我当然听说老乡嵇琳在这里成了名交际花,正因如此,永远是音像留话器来接待我,屏视上说话的女人,比我记忆中的嵇琳漂亮,再好看也不能老让我看个没完,我关了留像镜头,扔下几句话。
甩开小本,我上盥洗室,想整理一下。干脆洗个淋浴,反
正行李全在。我裹着毛巾从浴室出来,吓了一跳,房里坐了三个移民官。我对自己生了气:早就应该想到这是关押所,房门是反锁
的!而且说不定到处都有监视摄像孔。我说:“对不起,能否请你们出去让我穿好衣服。”三个官员同时起立,那位苏丹王几乎是谦恭地说:“当
然,当然,小姐,原谅我们唐突。我们只是想来通知你,你可以
入境了。”“那好,”我说,“谢谢。”“但是,有个条件:你必须去曼哈顿,不能去纽黑文,前
哥伦布大学已经同意接受你为研究生。”“这可太离谱了!”我说。“常春藤大学早已没落。小姐是学界中人,知道前哥伦布
大学的地位,校址是老的哥伦比亚大学。”苏丹王摸摸胡须,“尤其是你的专业——比较文化研究,该校一直是全美排名第一。”
“你还懂点学术!”我嘲弄地说,“移民局还管我读什么学校!”“那里已同意给全额奖学金三年,期满可延续。这是系主任米歇尔·乌克巴图教授刚发来的文件。”我的舌头封在嘴里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是没想到
的。本来我读书就是三心二意的,多少八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学界新秀成了美国职业洗盘工。我们都明白,这是帝国主义欠着中国的又一笔债。
自然,我对曼哈顿近年情况有所闻,我避开曼哈顿,也是想入境时避嫌,不至于被留难。不料曼哈顿还如此“好客”。
种族歧视早在美国露出全部真相,不仅是白人歧视有色人种,有色人种互相敌视也是有增无减。曼哈顿已被肤色撕裂——黑人以老根据地哈莱姆为中心,占领着曼哈顿北半部;黄肤色的东方人以雄厚的财力占据华尔街,以学界的智慧占据纽约市立大学,以雄厚的文化遗产占据了几个大博物馆,以艺术家的浪漫占据格林威治村,当然还用异国情调占据唐人街。双方以八十六街为界,连中央公园也划成了两半,曾经筑了三道防御工事与防坦克壕,扎扎实实地打过几个月本世纪初式的阵地战。
阿拉伯人占据布鲁克林一带,拉美和波多黎各人占着昆士,印度南亚人占据纽瓦克的哈德逊河沿岸,他们在黑黄大战中表示中立,但不拒绝个别问题上的有代价合作。而白人早就放弃城区,退往远郊:以长岛的莱文顿,北边的奥西宁,新泽西州的普兰菲尔德一线,远距离包围,坐山观虎斗。由于国会的逼问,总统表示,民族问题困扰美国整整一个世纪,弄得焦头烂额。现在让出地盘,任其互斗,是一个分而治之的解决办法。
或许正是总统不得不坦白说出的话,使各民族清醒过来,清点尸体,似乎不相上下,交了个平手,不失面子。停战协定已签字多年,“无冲突中立区”已经扩大到北至前哥伦布大学,南至时报广场,由以白种人为主的多种族联合警察部队控制。但各民族都明白“后内战”时期,斗争没有停止,文化对抗已成主志对抗方式,尤其礼仪信仰,是团结制胜的法宝。于是黑人中伏都教大兴,嘉年华会的大狂欢频繁到每周一次。东方人共信佛教,只是日本神道太狭隘自守,喇嘛佛教过于神秘,朝鲜佛教几被基督教吞没。只有中国式的气功修炼,以禅道哲理为典章,以八卦相数奇门遁甲为圭臬,以风水太极为致用,仪式典雅,经文奥妙,学者可探玄究幽,百姓有礼拜如仪。
“你如果不同意,也可以,”移民官犹疑地说,“下一班飞机递解出境。别问我为什么——”他看到我正要开口,却不想听我的选择。“得罪了,请原谅。”他们退了出去。
一辆长达十米的李摩辛轿车已经等在机场门口。
移民官再没出现。两个服务人员送我到车边。
管他呢,我想。
车子一会儿就开上了高速公路,穿过布鲁克林桥。看看曼哈顿也不错,总不见得进城就得拜佛,谁还挡得住我一走了之,换个州,换个城市,最多不要奖学金。系在车窗玻璃前的小葫芦垂着项链,恰如其分地比喻了我的头脑,自得地随车身微微摇晃。
我拿出钥匙链,挂了一个小巧的金属牌。记得在机场,经过最后一个机器隧道,足有两分钟停在通体透明的弧光直射之下,通体扫描储存了全部资料后,戴船形帽穿窄裙的守卫女士递给我这个黄圆形的牌,背面印有我的头像、进海关的年月日。
我看着这牌子,心想,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纪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