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虹,丁玲早年的挚友,瞿秋白的前妻,这个女孩的生平就像她名字的典出——“美人如玉剑如虹”那样充满了侠骨柔情,在丁玲眼中性格如“一团烈火,一把利剑”的王剑虹更是她前期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依托与精神灯塔,因此我把早逝的王剑虹比作古代传说中的一个“祭剑”之人,而她祭出的剑,当然就是丁玲。
《梦珂》的原型
《梦珂》是丁玲小说的处女作兼成名作,一直以来,大部分读者都认为梦珂的原型就是丁玲自己。实际上,丁玲只是在小说中掺杂了一些自己的经历,梦珂身上更多是她的好友王剑虹的影子,或者说,梦珂是王剑虹与丁玲两个人的合体。其实,“梦珂”这个词最直接的来源就是当年瞿秋白对王剑虹的爱称——梦可。
小说中的梦珂和现实中的王剑虹都是早年丧母,梦珂的父亲是位退职太守,他风流豪气,这一点颇似王剑虹的父亲王勃山。王勃山是辛亥革命时期的老同盟会员,曾任孙中山广州国民政府秘书,他在“五四”之后亲自把女儿的名字由王淑瑶改为王剑虹,这个名字出自龚自珍《夜坐》中的诗句“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如果说王淑瑶是个淑女的名字,那么王剑虹就是个侠女的名字,而这个女孩身上也确实充满了凛冽的侠气,可以说她的存在对丁玲的成长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直到王剑虹去世后许多年,丁玲还在她的作品里不断的提起这位身体孱弱性格极强的女子。
丁玲认识王剑虹是在桃源第二女子师范读书的时候,后来她这样描写自己对王剑虹的第一印象:
她好像非常严肃,昂首出入,目不旁视。我呢,也是一个不喜欢在显得有傲气的人的面前笑脸相迎的,所以我们从来都不打招呼。但她有一双智慧、犀锐、坚定的眼睛,常常引得我悄悄注意她,觉得她大概是一个比较不庸俗、有思想的同学吧。(《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
“昂首出入,目不旁视”,小小年纪,王剑虹身上隐然已经有一种大侠的风范了。到了“五四”运动爆发后,王剑虹更是成了全校的领头人物,她一上台演讲,台下立即应者云集、掌声雷动,这给丁玲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称赞王剑虹是“一团烈火,一把利剑,一支无所畏惧、勇猛直前的队伍的尖兵”。
而这个时候,王剑虹还不认识丁玲,她的“浑身带刺”使得丁玲暂时还只能敬而远之。但王剑虹等人身上的这种追求进步勇于担当的精神已经对丁玲产生了很大影响,沈从文认为丁玲在桃源女师:“虽然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却因为跟这些具有原人朴野豪纵精神的集群过了些日子,不知不觉也变成个极其类似的人了。”(《记丁玲》)
直到1921年暑假,王剑虹代表她的姐姐来看望丁玲的母亲(丁母是王剑虹姐姐的小学老师),两人才成为挚友。接着,就发生了两人勇闯常德《民国日报》,“胁迫”报纸登出丁玲讨伐三舅的文章的故事,之后两人又一起远赴上海寻找真理。可以说,两人暑假的这一会面对丁玲的人生轨迹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
小说中的梦珂是美女,现实中的王剑虹也是个美女,照片中她苍白的瓜子脸任谁见了都会生出我见犹怜的感觉,连挑剔的沈从文都说王剑虹“素以美丽著名”。但这样一个出身权贵,家境良好的美女,身上却有着寻常女子所具有的吃苦与坚韧的品质,这也对丁玲后来性格的养成起到了重要作用。丁玲记述了她和王剑虹一起在南京生活的一些片段:
一九二三年夏天,我们两人到南京来了。我们过着极度俭朴的生活。如果能买两角钱一尺布做衣服的话,也只肯买一角钱一尺的布。我们没有买过鱼、肉,也没有尝过冰淇淋,去哪里都是徒步,把省下的钱全买了书。我们生活得很有兴趣,很有生气。(《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
可以说,年轻的丁玲在王剑虹的渲染下,身上已经初步具备了一股“浩然之气”,这股“浩然之气”使得她在困厄中也能勃发出昂扬的向上之力,其气至大至刚,至威至猛,无所不在,无坚不摧,并贯穿丁玲的一生。
师生恋
为了静下心来读点书,丁玲和王剑虹离开了热闹的上海,于1923年来到南京,在南京她们结识了刚刚从苏联回国的瞿秋白。瞿秋白经常过来给她们讲有关苏联的故事,后来又鼓励两人到他所任教的上海大学文学系听课。就这样,丁玲和王剑虹跟随瞿秋白又回到上海,并进入上海大学就读。
上海大学文学系有许多现在看来堪称大师级的教师,其中,茅盾给她们讲古希腊神话,俞平伯讲宋词,田汉讲西洋诗,陈望道讲古文,邵力子讲《易经》,可谓名师云集。当然,其中最好的老师还是瞿秋白,这位只比丁玲大五岁的青年此时已经是个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学者了,他几乎每天下课后都来丁玲她们住的小亭子间给她们开小灶。
瞿秋白巧妙的采取了一种“围炉夜话”的方式来给丁玲她们上课。他可以从古罗马讲到文艺复兴,也可以从唐诗宋词讲到普希金,他就像一个充满魔力的演讲者,丁玲回忆说:“他不是对小孩讲故事,对学生讲书,而是把我们当作同游者,一同游历上下古今,东南西北。”
许广平曾称刚回国后的瞿秋白为“英气勃勃的青年宣传鼓动员”,此时的瞿秋白才华横溢、风度翩翩、充满热情与理想,且带有几分杀伤力十足的幽默感,丁玲说他:“当可以说一两句俏皮话时,就不动声色的渲染几句,惹人高兴”,在听瞿秋白讲课时,丁玲描述自己和王剑虹“像小孩子听大人讲故事一样听迷了”。这样的瞿秋白,显然接近于当时女孩子心中的白马王子。而当才子和美女整天粘在一起时,不发生点故事那就说不过去了。
在三人的交往过程中,有一件事很耐人寻味。
1923年冬天的一天傍晚,丁玲、王剑虹与住在隔壁的施存统夫妇以及瞿秋白一道去附近的宋教仁公园散步赏月。大家兴致都很高,唯有瞿秋白一个人似乎闷闷不乐。敏感的丁玲发现了这一幕,第二天她向施存统求证,施存统告诉她瞿秋白坠入爱河了。丁玲把这件事告诉王剑虹,没想到王剑虹听了之后却表现得出奇的沉默。过了两天,剑虹突然告诉丁玲她准备回四川老家去,这一“无厘头”的决定让丁玲感到非常的吃惊。
关于这一件事,据说在湖南省档案馆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史料。该史料称,丁玲在上海大学期间,经常以请教问题为名单独去找瞿秋白,而每从瞿秋白住处出来,丁玲脸上都会满面春风,陶醉在幸福中。这是一种学生暗恋老师的典型行为(另一种是钱钟书讲的借书,一借一还感情就升温了)。
如果这段史料是真的,那么丁玲喜欢瞿秋白的事情,和她朝夕相处的王剑虹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她也一定知道瞿秋白对她们两个都心存好感(其实他来讲课动机本来就是不纯的)。尽管王剑虹心里也爱上了瞿秋白,但为了好友,她准备忍痛割爱。
但是丁玲下手的更早,王剑虹的异常行为引起了她的注意。很快,丁玲无意中(也可能是有意)发现了王剑虹藏在床垫下的诗稿,上面写着:
他,回自赤都的俄乡,
本有潇洒更增新的气质,
渊博才华载回异邦艺术之仓。
他那学识、气度、形象,谁不钦羡、敬重?
但,
只能偷偷在心底收藏!
一切尽在不言中!丁玲抓起王剑虹的诗稿,就去找瞿秋白。到了瞿家,秋白正在请人吃饭,看见丁玲的颜色他马上知道其有事而来,于是带她到自己的房间。到了房间里,丁玲“无声地、轻轻地把剑虹的诗慎重地交给了他”。瞿秋白接过诗稿,退到一边读诗,可以看得出他的手一直在抖,丁玲看穿了在瞿秋白的心里剑虹的地位要超过自己,于是说:“秋白!剑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忍心她回老家,现在只有你能留得住她。你们将来是一对最好的爱人,我愿你们幸福。你走吧,到我们宿舍去,她在那里。我将留在你这里,过两个钟头再回去。”瞿秋白谢了丁玲,离身而去。
等到丁玲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满桌子散落着他们写的字,月光如潮水一般洒满屋子,照耀着情意绵绵的一对情侣。丁玲从桌子前的墙上取下剑虹的一张全身像,送给了秋白。秋白把像揣在怀里,望了两人一眼,迈出小门,下楼走了。
第二年暑假,丁玲离开了上海,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她走时瞿秋白和王剑虹竟然都没有来送她,甚至连房门都没有离开一步。但瞿秋由后来在信中告诉丁玲,她走的时候他们都哭了。
祭剑
没想到这一别,丁玲和王剑虹竟成阴阳之隔。
一天,丁玲收到剑虹的来信,说她病了。丁玲一开始不并不以为意,只道是剑虹过于敏感。又过了半个月,丁玲忽然收到剑虹堂妹从上海发来的剑虹病危的急电,等到丁玲赶到上海时,剑虹已经香消玉殒了,丁玲只见到了她停放在四川会馆的棺木。
丁玲曾经形容剑虹的外表“冷若冰霜”,而最好的宝剑是“颜色如霜雪”,但在成剑之前又需要经过烈火的千锤百炼。所以最好的宝剑是外冷内热的,这也是剑虹的人格。丁玲说:“剑虹比我大两岁,书比我念得多。我从认识她以后,在思想兴趣方面受过她很大的影响,那都是对社会主义的追求,对人生的狂想,对世俗的鄙视。”剑虹身上的这种“傲气”也正是她自身的一种“剑气”,这股“剑气”同样穿透了丁玲的整个人生。
从丁玲的角度看,我更愿把王剑虹称为一个“祭剑”之人。传说中,古代的练剑师在冶炼最好的宝剑时常常要以身殉剑,跳入熊熊燃烧的炉火之中,以自身的精华来催使宝剑的生成。当剑虹短暂的生命在烈火中渐渐消融之后,丁玲终于成就她的锋刃。
剑虹得的是肺结核,有人研究说《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就是因肺结核去世的,没想到这位曾经满腔豪情的侠女竟然和多愁善感的林妹妹有着同一种死法。
汉武帝的李夫人在弥留之际不让武帝靠近她,为的是在武帝心中保留一个最美的形象,她也确实成为了武帝所有女人中最让他怀念的一个。从这个角度来说,王剑虹在她生命最美丽的季节离开,瞿秋白直到临死时仍对其感念不已,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一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