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足以动摇根基的信贷风波转瞬间消灭于无形。
庆华银行的副行长和信贷部经理亲捧礼盒上门拜谒安子辰。隔着没合窗帘的玻璃,含笑和郭响看见双方在办公室内谈笑风生,一团和气。
“真真是银行的本性,只会锦上添花,不可能雪中送炭。”郭响摇头,“四、五年的交情,上亿的流动资金常年趴在他家,基本户、工资、汇票,全交给他们打理,说不贷就不贷了。你没见着前两个礼拜安总天天守庆华大门的样儿,急得就差给他们磕头作揖了,一个个象避瘟神般躲着他,现在好,几个太极拳一打,坏事都是人家干的,庆华银行是真诚而又无辜的,携手共进,将来的前程是非常美好的。唉!”
含笑未语。等到银行一行人离开后,与郭响朝安子辰的办公室走去。
刚到门口,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巨响,吓得两人瑟然一抖。
含笑敲了敲敞开的门,安子辰的目光沉沉射来。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收拾地上的礼盒。
安子辰上前止住她,“小心手,叫清洁工来打扫就是。”
含笑笑笑,安抚般拍拍他的手,慢慢打开盒子,一个破碎的黄玉貔貅镇纸残骸跃入眼底。她无声叹口气,捧了礼盒扔入垃圾箱。
再转进办公室时,听见安子辰在交待郭响,“……续贷手续全部办完之后,接触XX银行和XX银行,尽快把基本户和结算转移过去,争取三个月内开通信贷业务,等明年和庆华银行的贷款到期之后,立马结清与他家的所有关系……。”
郭响比较犹豫,“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庆华是家小银行,其实还是非常看重我们的资金量的,这一次,相信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否则,也不会前倨后恭地……。”
“郭经理,”含笑肃穆接话,“安总说的对。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不管什么原因,庆华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了背弃,双方就不可能再有信赖可言。为公司,为将来,多接洽两家银行,形成稳定资金链,是非常重要也是非常迫切的。”
郭响不再说什么,应声而去。
安子辰点烟,深吸一口,尽力吐出,象是要连同心头的浊气齐齐吐光。他脸上的刚毅与冷漠,随了郭响的离开而逐渐消失,展露在含笑面前的,是难得一见的疲惫。
他也有厌,有倦,有憎,也有想揭开面具暴晒真实情绪的时候。
就象秦锐。
想起当初秦锐知道安子辰替她请了保全时,那番关于恐惧和疲惫的倾述。寥寥数语,成了压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借酒哭闹,扯着他说痛、说累,……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离了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倦苦,每个人的倦苦,都有人倾听、体恤。他的呢?
含笑恍惚出神,真还没听过他提过半分辛苦。
需要一种怎样的动力,才能让他抗下这一切,缄默承受。单单只是因为金钱吗?又或许,仅仅是份追逐成功的野心?
她轻轻咳嗽一声,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晚上,一起看场电影吧?”
安子辰魂灵出窍,相比自己差不多已经有上十年未进过影院的记录,他更在意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邀约他看电影。
含笑出去做事之后,安子辰给阿雅打电话,“找个藉口,帮我把晚上和王主任的饭局取消。”
那头惊乍,“不行!王主任那……。”
安子辰打断她,“我说取消。”
过了不久,阿雅蹭到含笑边上,佯装无心地说安子辰调戏市行管办的王主任,好不容易约着人家谈维修网点资质升级的事,转眼又自扇嘴巴反悔。
“往后,要想再把这尊大神请出来,可就难喽!”阿雅甩头。
含笑抿嘴笑,心里有些小小虚荣,嘴上却说:“他要再想请,肯定困难,甚至可以算无望,可是,咱家阿雅出马,别说行管办主任,就算是人大主任,又有什么问题呢?”
阿雅上下打量她,笃定点头,“果然和你有关。”
含笑但笑不语。续贷协议已签,势利的庆华银行转瞬就可以被弃如敝帚,周琴在得意的巅峰被她一语中矢地钉住手脚,她想象不到还有什么能阻止安子辰踩着一如既往般坚毅、踏实的步伐走至成功的终点。如此,不应该庆祝吗,不应该勾描出一幅绚烂的美景图淡开他凝结多年的倦苦吗?
这个过程,和她有关,她觉得是种荣幸和骄傲。
下班时候,含笑远远看见安子辰向她走来,换下工装的他,一身休闲服敛尽职场锋芒,还是喜欢耙头发,一下,两下,顺着耳际又捋了一把,动作认真又仔细,有种少年郎赴约的生动,又让人在嵌着厂家logo的背景司墙上,荡开无限怅怜。
“我来开吧。”安子辰伸手找她拿车钥匙。
含笑摇头,自手袋里掏出两个独立包装的注芯蛋糕递给他,“你吃,我来开。”
安子辰疑惑目光投来。
“胃出血病人应该少食多餐,现在是堵车的高峰时候,指不定要隔多久才能吃饭,你先吃两个小蛋糕垫垫底吧。”她柔声说。
安子辰结舌,索性就不再说话,接过蛋糕,默然上车。
路上塞车的时间果然很长。安子辰吃了蛋糕后也不怎么和含笑搭讪,神情颇有些专注地看窗景,直到一个斗大的“粥”字印入眼帘。他指着那地儿继续结舌望含笑,后者给他以肯定点头。
“宋含笑,我已经喝了有近半年的稀饭了,我要吃肉,吃有油有味、能被称为‘食物’的东西。”安子辰说得囧囧无力。
这要让人听着真还以为含笑虐待他。含笑莞尔,“好哇,做个胃镜复查之后,你要吃龙肉我都帮你想办法。”
她啰嗦了很多次,要他去医院再做胃镜,总被他顾左右岔开。
安子辰犹豫,拧眉看潮州店上挂着的那个“粥”字,“你没试过一根管子从嘴里伸进胃里去的那种难受,太痛苦了,胸口翻江倒海……。”
“你经历过的难受、痛苦还少吗,那么几分钟的时间算什么?”诘问不经大脑溜出,含笑说完就后悔了。
果然,安子辰被她的这番话定住,目光游离出闹市的熙攘,带了种破碎的不堪。
“对不起,我,我只是……。”她呐呐想道歉。
原本已经打开了一些生动的表情,慢慢又恢复如旧的冷锐,就象一个被海风海浪冲击多年的海蚌,内里有珠润的皎洁,也有,绵软柔弱的心肌,然,无论什么,他都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包裹。
“你说得也对,比起做胃镜,胃出血时更痛苦。”安子辰装作什么含义都没听出来,引开话,“好吧,再喝一次稀饭,明天去复查。”
两台大功率的空调将盛夏的炎热隔绝在店堂外,小空间里自有大清凉。
安子辰寡淡无味地看着小个儿服务员象摆弄玩具般将一套小锅、小碟的行头上齐,小小蜡台扑闪着细小的火苗温炙粥底,将环境点缀得更象一个童话世界里的小人国。他仗着肚里有蛋糕打底,连碗都不碰,仰入椅背习惯性地掏出香烟,想用拒食来争取朵颐鱼肉的权利。
手背被来自对面的两束强光一烙,打个哆嗦,还是把香烟放回了衣包。
含笑慢条斯理地烫了片鱼片放进他碗里,淋上两勺蔬菜粥,戳戳筷子,示意他吃。
安子辰伸筷子在粥碗里游戈两下,捞出那枚鱼片,扔进嘴里,顺势就把筷子趴在碗面上。
含笑直直看他。
安子辰左躲,右躲,上躲,下躲,前躲,后躲,躲无可躲,只好拿起筷子将那碗粥划进嘴里。
见他又准备趴筷子,含笑瞪眼,“我不用吃了,就只伺候你,好不好?”
好,当然好!只不过,安子辰不敢说,乖乖提筷夹菜。为了替渐行渐远的尊严和骨气作掩饰,他无话找话,“你是真心认为我说得对?”
含笑怔了怔,才明白他指的是关于舍庆华另找合作银行的事。
“你以为我会学你虚虚实实?”她闷闷反诘,有种被质疑的不快。
安子辰还是不太习惯向她作解释或保证。他呆滞了几秒,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表情,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烫好的一片杏鲍菇放进她碗里。
“合作应该建立在最基本的信任和忠诚上。这一次,他们可以为权所迫,下一次,就可以为势所迫、为钱所迫。他做初一之时,就应该料到咱们会做十五,无怨无悔。”含笑面无表情地说。
安子辰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隔了很久,才低低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和郭响一样,认为我这样做是出于报复。”
报复庆华对背景人物的轻易屈服,报复庆华对他之前的屡次求助不理不睬?含笑点头,又将一片烫好的响螺肉夹进他碗里,淋上两勺菜粥,“入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既然刀都已经割下来,而且,把自己割疼了,反击,需要谁理解吗?”
不需要,但是,一定需要你认同。安子辰在含笑的宽慰中逐渐释然。
吃过饭后,两人到旁边的综合娱乐广场看电影。随意逛到一家琉璃坊,安子辰顿步,踱进去,找到与早上庆华银行送来的黄玉貔貅一模一样的镇纸,静静看。
含笑多少猜到了他的心思,示意营业员打包。
“算了。”安子辰缓缓摇头阻止她。
“你也觉得看着它能让我时刻警醒自己的修为?”走出琉璃坊,他问她。
办公室那一摔,跌低的,不仅仅是个貔貅镇纸,还有安子辰作为生意人的城府。
含笑沉吟,两人间,似有种通透,在脉脉涌流。
“但是,让你决定不买时,我反而很欢喜,很钦佩你。”她的嘴角噙起一缕照得见心深深底的笑容。
功成名就,前锦事业,固然重要,然,无论何时何地,人性中的真率,才是最宝贵的。她的确打心眼里不希望安子辰修炼到成佛成精的最高境界,那是神,不是有血有肉、令到她有真实感的人。
秦锐,成神了吗?
心底骤然划过一个问号,割得她色变,惶惶看安子辰,后者眼中的自己一派清澈。
“直接上顶楼看电影吧。”说完,安子辰握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微凉,在冷气不足的综合广场让她感觉到一种别样清宁,自然而然地依附着回握上。
含笑原本担心他会刨根问底她是如何消停周琴攻伐的,担心被他斥责擅作主张啦、自作多情等等,可是,由始至终,类似的话他一句也没说,就象两只互握着的手,护卫和依赖,相辅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