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开了很长时间的会了。阿雅留意到安子辰由站立变成倚坐,话语量变少,还开始抽烟。疲惫,不是不说就看不出来的。她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故意夸张看表的动作。
安子辰锁眉在市场部对方案的又一个攻击处。——他们已经玩了一下午的提案—击破—完善的游戏,始终有漏洞,无法进入实施阶段。他阴沉着脸,面对阿雅的殷勤,冷声说:“咖啡。”
阿雅不敢惹这个状态下的安子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把咖啡冲淡一点。
敲门声适时响起。
除安子辰之外,在座诸位面色闪亮。
安子辰没响应敲门声。隔了会,那声音又响起,安子辰不说话,别的人也不敢动,等了几秒,门柄“吱呀”一声被扭开,含笑天真无邪地走进来,指指腕表,直视安子辰说:“下班了。”
室内温度骤然飚升。阿雅很兴奋地说:“我去冲咖啡。”
“给他?”含笑手指安子辰,生气谴责阿雅,“开什么玩笑,他怎么能喝那些刺激性饮料?你第一天上班?连总助基本职责都不知道。”
“是的,是的,我错了。”阿雅诺诺称是,转问安子辰,“安总,身体重要,要不,今天的会就先开到这?”
你俩,可劲地唱双簧吧。安子辰切齿,但他还是就着阿雅的台阶,挥挥手:“散会。”
回家的路上他冷冷警告含笑:“以后再不许干涉我的工作,否则,我把你就地免职。”
“不怕!”含笑脆声应,反诘道:“以后我敲门你要是再不作声,我就踢门。”
他瞪眼,“信不信我炒你鱿鱼?”
“炒就炒呗,那样我的顾忌还少一些。”
“你……。”
含笑得意,“没辙了吧?告诉你,我这叫‘无欲则刚’。”
“切!什么‘无欲则刚’,你就仗着我……。”安子辰突然就说不下去。
夏初的白昼还没有随时辰的推移渐暗渐黑,街灯已早早缀亮天幕,各种明亮的色彩辉映着含笑的心情,突然就想调皮。“仗着什么?”她忍笑装傻。
安子辰没有上当,他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扭脸望窗外。
含笑只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眼睫毛在不停地眨啊眨。
“子辰,你不要炒我鱿鱼啊,也不要搬走,好不好?”事隔很久,含笑都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兀头兀脑地冒出这样一句话。她只记得当时说得很诚挚,说完之后,还很紧张地看他,唯恐他哪根筋不对路,非要和自己拧着干。
幸好,安子辰没使怪。沉默了一会,他表情复杂地说:“再婚的时候再说吧。”
这算是,答应了她?
晚饭是含笑自己做的。她觉得那位来自农村的钟点阿婶能把清洁卫生做干净,就已是能力的极致,烹饪严重胃病患者食谱这种细致活,还是亲力亲为放心得多。
米汤再稠也仍然是米汤,加了一碗碎碎茸茸、黑不黑白不白的蒸菜。俨然就是安子辰的晚餐。他瞅瞅含笑的大米饭,鸽子架汤煮蘑菇,还有一碟绍兴腐乳,挠头不解问:“为什么你和我吃的不一样?”
含笑很高兴作讲解:“因为你有病,我没病。”见他小心翼翼地挑动那碗蒸菜分析具体内容,伸筷过来敲他头,“爱吃吃,不吃我现在就端去倒掉。”
“不是爱不爱吃的问题,首先说能不能吃。”
含笑气愤,“米汤里全是东北珍珠米的营养,给了你,我吃剩下的米饭;还有这,”她敲他的蒸菜碗,“里面是绞碎了的鸽子肉、桂圆、嫩蘑菇、土鸡蛋;而鸽架、吃不完的剩菜,全在我这碗汤里,要不要换换?好的都给了你,还挑三捡四。我告你,趁我没后悔赶紧吃完,否则……,哼哼。”
安子辰很识相地埋头喝米汤。
吃完饭后含笑不要他管厨房的事,快快乐乐地楼上、楼下转悠一圈,安子辰回到书房打开电脑收邮件。习惯性地在熟悉的位置拿烟,没有,他挠挠头,想起客厅好象还放了一两包,走出来,还是没找着。抬眼见收拾完毕的含笑正抄着手冷冷笑,心知不妙,假咳一声,进书房。
含笑找出件马甲背心追着进来,扔给他,“穿上,把胃暖着。”
“不要。”刚吃完营养餐没多久,安子辰不觉得凉,一件棉T恤自在轻松。
“穿上。家里没盐了,陪我下去买包盐吧。外面温度低。”
“明天回来的时候捎一袋不就得了,今晚上又不会再吃盐。”刚提出反对意见,安子辰见含笑又抄起双手,接着继续说,“……行吧,反正我也想下去买包烟。”
含笑冲那件马甲背心噜噜嘴,安子辰扬起手套上。
“烟就别指望买了,以后,有我的地方,就不能有烟。实话告诉你,家里的烟,全我扔的。”
安子辰睨她一眼,给上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了?你看我买不买!
刚下电梯安子辰就照旧甩开大步往前走,含笑在后面急唤:“喂,你走那么快干嘛?”
他放慢脚步。
含笑追上来与他并肩。他又习惯性地迈大步,含笑双手急拽他胳臂,“你看你看。”
安子辰随了她低头,见含笑左脚伸到他的左脚边上,在行走中又将右脚挪到他的右脚边。
“五公分,”她比划出了结论,“记得哟,以后一起散步你的步子不能比我多出五公分,要不,就无法保持一致。”
一起散步!安子辰心一颤,这才发现小区的庭台水榭里,多是一家一家晚饭后在信步玩耍。这就是,散步?他努力回想生命中那些类似的温馨,想起爸爸,想起妈妈,想起过早承担的艰辛,恍然顿悟,自己远离“散步”二字,真的已太久太久。
含笑还在拖着他的手臂竭力想将两人间的步伐间距调至一致。
不知不觉已走到便利市,含笑递给他一个拎篮,安子辰慒慒懂懂接过,跟在她后面。
结帐的时候他被吓一跳,满满一篮薯片、话梅、牛肉干、瓜子,好象就是没看见有盐。他扔了两包烟入篮,含笑拿出来;他又扔进去,含笑又拿出来。老板用调侃的目光看他,安子辰胸一挺,把烟往柜台上一拍,——男人大丈夫,说要怎样就要怎样!
含笑抱过篮子,与他隔出距离,木无表情说:“各结各的。”
那也无所谓,关键是,还散步吗?安子辰叹口气,懒管老板会不会嘲笑,将烟放回台架。
回路上,他拎食袋,含笑掰开他的手,提去一半,侧脸冲他微微笑,明瞳如水清澈,潺潺涌波,笔直流入安子辰心底。
却是万万没想到,上楼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电脑,含笑就跳出来,用命令的口吻简洁说:“吃药,洗澡,睡觉!”
安子辰迷惑,“你哪根神经不对?现在才十点不到,睡什么觉?”他哪天晚上不是十二、三点才上床,就算捱也要捱到那个点,更别提还有工作。
“被你病还没好就要强行出院刺激到的那根神经不对。”含笑大大方方承认。
安子辰不理她。
“姓安的,你是不是要我现在给你爸爸打电话,说你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两度胃出血,还不遵医嘱,不听我劝。哦,顺便告诉他,你确实也没有听我劝告的义务,因为我俩早就离了婚……。”
“你敢!”他瞪她。
含笑对他的威胁嗤之以鼻,亮出手机,“我数1、2、3。”
安子辰继续看电脑。
含笑拨出电话,摁免提,接通声在书房里回旋,安子辰停手怒视她。
电话被接通,含笑脆生生唤“爸”。
安子辰举高双手示意投降。
含笑笑,“……喛,没啥事,想着好些天没给您打电话了,还好吧?周末我们来看您……。”
一边聊,她一边冲桌上的药片、温水噜嘴,安子辰快速塞进嘴里咽下。她又拉着他往浴室走,小声岔一句出来:“睡衣我都放边上了,门不要锁。……噢,爸,没啥,我让子辰赶紧去洗澡睡觉。是的是的,早睡早起身体好。”
她还促狭地冲他眨眨眼睛。东拉西扯,直到安子辰被逼进浴室才洋洋得意挂电话。
转身之际不留神看到浴室,脑门“轰”地一下被炸开。他、他、他居然没关门!玻璃浴房在水气氤氲间将他的身体朦朦胧胧地勾描出来,完整而直接地,映入她眼里。
宋含笑惨叫一声,估计楼上楼下都能听见她的怒骂:“安子辰,你个大流氓!”
终于找回场子的安子辰弯高唇角,本来还准备推开浴房门面对面给含笑小朋友上堂生理课的,想了想,觉得游戏还是慢慢玩比较有意思。
当然,他是不得承认其实是怕玩过头、把含笑气跑了的。
哼着小曲进卧室,含笑正以手遮眼严阵以待,“穿衣服了吗?”
“你自己不会看?”
含笑斜开手掌,慢慢从地板看向他的脚丫、小腿、大腿、腰身,确定他规规矩矩穿有睡衣裤之后,放下手,怒目而视,“安子辰,你个大流氓,你是故意不关门!”
安子辰挠头,作无辜状,“你不特别提醒我别锁门的吗?我以为你准备进来洗鸳鸯浴,担心你女孩子家不好意思推门……。”
“鸳,鸳你个头。”含笑气羞,一个抱枕砸过去,“医生说失血容易导致晕厥,你身体又弱,我担心你在里面犯晕。你个臭流氓,大色狼,居然还故意占我便宜……。”
她关心他,怕他洗澡时晕过去,所以,叫他不要锁门。安子辰心中慢慢泛暖,也不想和她斗嘴了,举手投降,在她的絮絮抱怨中乖乖上床,想抱着这股暖意涤尽如影未褪的疲虚。
“含笑!”他轻轻唤出声,趴在床上,目光清亮看她。
她突然收口,仿似有枚龙须酥咽下喉,堵着说不出话不说,还有种又痒又甜的……难受。嗯,就是,难受。
愣了会,含笑从衣柜里取出一张干毛巾,坐到床头,将毛巾盖在他的头发上轻轻擦,故意武着嗓子凶巴巴地说:“以后头发没干不许睡觉,会生病的知不知道?”
“以后”是个多少美好又多少缥缈的字眼!不,他不要“以后”,他要“现在”。安子辰往她身旁靠过来,感觉到僵硬,他赶紧抓住她的手,哑声说:“别怕。我不会,不会欺负你,我只想,只想你这样。在这,就行。”
又一枚龙须酥入口。含笑大力吸了吸有些酸涩的鼻子,放软身体继续替他擦头发。擦干后,取开毛巾,见他的眼睛依旧睁得澄亮,鬼使神差就做了个事后自己都惊愕不止的动作:她居然,极其自然地就覆手他脸上抹合眼睛。
若不是反应得快,差点还极其自然地给了个good night kiss。
上帝,她一定是疯了!含笑转身想跑。
当了几个月盲人的安子辰闭着眼睛准确捉住她的手,“太早,睡不着,陪我说说话吧。”
我管你睡不睡得着!含笑呜咽,又担心他发现自己的尴尬,只得随口敷衍说:“睡不着?数羊啊,慢慢数,很快就睡着了。”
安子辰悄悄眯眼:你在农庄,就是这样一个人数着羊过来的?
“让我抽支烟吧,只抽一支,就能睡着。”他象个伏近猎物的猎手,小心试探靠近。
含笑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不行,”她断然拒绝,忘了一直挣扎着想抽脱出来的手,“我给你倒一小杯牛奶,念本书,还可以商量。”
安子辰硬硬“唔”了一声。
等她冲好牛奶、找到本汽车杂志进来,安子辰已沉沉入睡。
毕竟还是病人,心理的支撑怎么也强不过生理最原始的拉伸权限。含笑捧着牛奶看他趴在枕头上,睡得象个孩童般恬静,各色冷峻和锋锐合着从不言于人的压力、困苦,被敛尽入梦。噢,不,不能藏在梦里,不应该让他连睡梦中都背负有现实的阴霾。含笑不自禁蹲身他面前,手指虚空中抚抹他的眉心,那是他唯一喜欢用来放置各种艰难险阻的地方,似有不胜般浅浅带凹,含笑忍不住折过手背轻轻挲抻,感觉有睫毛刷过,抬手细看,他依旧是熟睡状。
合门声之后,安子辰又忍了很久,直至确信那只手已不在,这才放松被她惹来绷紧的身体,缓缓睁开眼。幽暗夜灯下,一个大肚米老鼠保温杯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打开盖子,抿了一小口,只是一小口,暖融融的牛奶便肆无忌惮地浸渗入每一个毛孔,就象,她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