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苦窑已过大半,安父的精神状态由最初入狱时的消沉、苦闷捱至现如今,已慢慢变得来麻木。看到含笑——这个前上司的女儿、已做了他四年儿媳妇的女子,他依旧显露出烙入骨子里的恭敬和怯懦:“宋……。”
“爸,身体还好吗?”含笑及时阻止了安父习惯上“宋小姐”的呼唤。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安子辰被刺激得紧咬牙齿,面部线条僵硬地突起来将肌肉划成了一块块铁板。他痛恨父亲近似猥琐的同时,无可抑制地迁怒于含笑。
“好好好,瞧这大冷天的,别把您冻着了,让子辰自己来就好。”安父惴惴而又不安地客套。可是,话虽如此说,看见儿子儿媳结伴探望,脸上多多少少还是遮掩不住高兴。
“子辰宝马车上的空调很暖和,不冷。倒是您要注意身体,乍暖还寒,千万别随便减了衣服,需要什么只管让他们通知我们……。”含笑絮絮地带过安子辰的宝马、他俩的融洽、对安父的关心,她知道安父想要的是什么。她微笑着说,脚轻轻碰了碰安子辰的脚。后者恍梦醒觉,强扯出笑意将手重重地拍落在含笑的肩上:“爸,我们很好,别担心……。”
一掌拍得含笑差点撞在面前的玻璃隔断上。
好一对俊儿佳媳!兼儿子事业有成,安父老怀安慰,纵然再坐六年牢,也加不皱半分眉头。
只是,刚一离开安父的视线,两人就同时撤身数米远。
走出监狱大门,郊野上猎猎寒风吹得含笑竖起了羽绒服领。
穿得比她单薄多了的安子辰猛打俩喷嚏,一手摁开汽车中控锁,一手压在肚子上。自开出租车时遗留下来的胃痛昨天发作,今天渐有漫延之势,加上没吃早餐,腹中空洞洞地疼,之前当了父亲的面强忍着,现在,支撑一泄,痛来感觉连开车门的力气都没有了。靠着车身大力地喘了两口气,他勉强提起精神:“走……。”
“怎么了,胃疼?”含笑这才发现安子辰的脸色不太对劲,向来瘦削的身形已不复人前的精烁,在空旷的郊野中显出病态的瑟索。
安子辰默认。
“我来开吧。”追着金钱而动的生活,由来都不容易吧!她默默,自安子辰手中拿过钥匙,扶他坐入副驾,自己回到驾驶位,发动车,打开暖气。
怨愤,也还不足以令她掩埋善良。
“车上有药吗?”
安子辰微蹙起眉,眼睛闭着,时间长得来含笑都以为他不会理睬自己了,才听到低低的两字:“没有。”
“已经过了午餐时间了,而且,郊区都是些苍蝇饭店,去我那儿吃饭吧。”
安子辰没有回答。他依旧闭着眼,放低座椅背躺倒,“我睡会,到地儿麻烦你叫我。”
含笑斜眼横去,见他的手来回重重地揉着胃部,手背上青筋凸显。“把大衣脱了吧,你这样睡会感冒的。”
安子辰没理会。
再深沉也用不着在她面前显摆呀。含笑咬唇,心里愤忿自己吃饱了饭都堵不住嘴要来找气受。她没再说话,一脚油门踩下去,宝马车发出震耳的轰鸣声。
快到花圃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安子辰终于不自禁地发出呻吟。含笑放缓车速,良心与骄傲在脑子里展开激战:
他好象疼得很厉害,我那没止痛药呵;
——关你什么事?没看人家当你不存在般轻蔑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
——别可是了,刚才你让他回花圃吃饭时就想批评你的。算了,三两下吃完饭赶紧打发他找那位阿雅撒娇去,就算你仁至义尽的。
这样吧,反正那些药也是常备药,我买来自己备用,给不给他另说;
——你……!
小小PK,良心胜出。含笑留神路边,找到家药店。不一会,拿了药回车上,见安子辰闭着眼,嘴唇紧抿,放在胃部的手大力地抓揉着外衣。她略一犹豫,还是又回身去买了瓶水。
“喂,”她推醒安子辰,把药和水递过去,“只是暂时性的止痛药,回城你还是应该去医院看看。”
安子辰昏昏然醒来,显得有些呆滞。他接了药,没说话也没吃,目光冷然而又深远地看看含笑,坐起身,拧开了纯净水盖。
两人一路静默,穿过村口焊有“Z市社会主义新农村样板村”字样的弧形钢管招牌,花农农舍,栉比鳞次地显示出村子的富足和强盛,应季盛开的腊梅花簌簌恻寒中,即便是关着车窗也能闻到那股清冽的芬香。而含笑的“伪花农舍”,就在气派的村委会楼旁边。如此优越而又安全的位置,任谁都知道,安子辰当初拿下它时,并不仅仅只投入了金钱。
只不过,很遗憾的是,今天以前,他从未曾踏足进入。
对于他俩在市区的住所,若非应付双方的长辈亲朋,含笑向来不肯久住。说是赌气也好、心境相同也好,无事安子辰也不会来这,就算有事,也只到门口便打住。
今天,是他四年来第一次进入其间细细打量。
木栏栅为主人围起的一个有近上千平米的花圃,入春还寒,光秃秃的泥地上齐整地栽着些嫁接的杆苗,隐约其间的几点嫩绿的芽苞默默用生气显露出主人的辛勤。穿过中间的青石板路,中后位置是套一楼一顶的小屋,边上,停车的位置不远处,石桌、石凳、一架秋千,穿越简陋,平铺出一袭写意。如此,是她喜欢的生活吧。否则,怎么可能独自在这呆了四年?
站在他妻子的“住所”的客厅里,安子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想躺一会?”为了取新汽车品牌DN的总代理权,从计划书、效果图到财务数据,他亲力亲为,带着团队连熬两个通宵,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
含笑轻叹口气,她又何尝不明白,这里的一切,除了自己,都是他的。他想做什么,还谈得上需要她同意吗?“昨晚上煮的粥,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给你热一热,吃了再睡吧。”她平淡而又疏离地说。
安子辰倒头躺入沙发。
一刻钟后,含笑出来招呼他吃饭,安子辰已睡熟。客厅里没开暖气,他踡着身子双手互抄在胸前,鼻翼一张一合,不时有轻鼾声发出,额前的头发垂下来直指眼睫下的青黑。
含笑不忍心叫醒他,可是,想到他早餐、中餐都还没吃,又有些担心把胃给饿坏。呆呆望着他,左右为难之际,安子辰突然睁开了眼。
两束目光撞回含笑一张红脸。她呐呐地说:“我……,饭好了,我正说叫醒你。”
安子辰没有说话,撑起身,用手抹了把脸,四顾找厨房位置,跟着,走过去,见桌上一碗粥,一碗煮芋头,一碟碎肉炒芽菜,什么都是一份,清淡而又孤单。
“粥不多,你先吃吧,我呆会煮点饺子。”没等安子辰开口,含笑主动解释。事实也的确如此,并不是,她不想和他同桌共食。
趁安子辰吃饭之际,含笑去卧室打开暖气。她曾经犹豫了一下让不让安子辰睡她的卧室,转念又放眼这套连名字都不属于自己的房子,实在拿不出任何理由拒绝。
再转回客厅,安子辰已经再次在沙发上睡下了。依旧踡着身子将就不及已长的沙发,双手拢胸,轻薄的羊羔绒毛衣是他唯一的披盖。
这就是相敬如“冰”了四年的丈夫!两人都在承袭父辈昵宠的同时,也承袭下恩怨成为彼此心间一根已滴不出血的针刺。待到安父出狱,他的父亲和她的父亲,能够一笑泯恩怨?他和她,能够含笑挥手自兹去?就算可以做到,她的世界,还能不能还复如初?还复如初,含笑低低默念,有种渴盼象屋外的秃枝,哪怕只是在嫁接的母干上索取到了一丁点儿养分,也要拼尽全力闪耀出些许绿意。
再给我两年时间,求你!她双手握拳压在心上,里面,有个小灵通号码,现实中,她从未拨过;思想中,她却从未停止过呼叫。
安子辰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手机闹钟响。看时间时他还以为自己弄错了:怎么可以自昨天下午一觉睡到今晨?十六、七个小时耶,睡得既香甜又完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长伸个懒腰,讪讪地把原因归结为自己熬了两个通宵。起身时发现胸上搭了条厚毛毯,客厅里的双层落地布窗帘密密实实地遮盖住了外间的光线,空调,嗞嗞地冒着暖气。难怪虽踡得全身酸痛却还可以睡得如此沉实。
回公司后,通知市场部最后检查一遍准备的资料,让阿雅订机票……。安子辰活动着腰身,一边盘算着不容落空的新车型总代理权之事,一边打开房门,山坡、农舍、加上清晨雾雾蔼蔼的光亮,就这样定格在门前折腊梅枝的女子身后,如同一卷淡彩工笔画印入眼前,恍神之下,蓦蓦然竟忘了红尘俗事。
“早。”含笑点头召回他的神魂,“昨晚睡得好吗?蒸笼里有鸡蛋羹,你先吃着,我弄完了这再去煎一锅饺子。”
安子辰怔愣,还不太适应这般恬淡的居家生活。想到自己对此定义的“居家”二字,他表情略僵,没说话,往厨房走去,取出沸水上煨着的奶黄色的鸡蛋羹,一口一口静默地吃。含笑随后跟进,在他身后叮叮咣咣弄了十来分钟响动,端出一盘焦黄油香的煎饺。安子辰看见,有些震动:“你自己包的?”
“喛,一个人吃饭,煮多煮少都麻烦,干脆就包了堆饺子放冰箱,想吃几个就弄几个,省事。”
说完含笑就后悔了,他不会,以为她在感喟闺怨吧?偷偷瞟眼过去,还好,他木无反应地在埋头对付鸡蛋羹。
安子辰要赶回公司上班。他本意想带了含笑一起去4S店取她的车,然而,含笑看了看一早起来折就的腊梅花枝,吞吞吐吐。
“你想着什么就直说吧。”洗漱后显得风度与干练并举的安子辰不耐地说。
“算了,你走先吧。”含笑抱花枝,“早上集市热闹,我先去把这些花卖了,再坐公汽到你公司取车回。”
“你……你要去大街上卖花?”安子辰张口结舌。
“喛,早上都是周边小区里的主妇买回去插在家里,价钱能卖得高一点,等到下午就只能打给贩子,那也就卖不起价了。”
有个开宝马6系的老公,自己开的是mini cooper,一片买给她玩儿般的花圃价值以百万计……,结果,她说她要象个农妇般去集市卖花?安子辰被她震得连胃最疼时也没有这般晕眩过。
这也罢了,她还要搭公汽去4S店取mini cooper!从这去4S店就算开车至少也得半个小时,坐公汽得多久?也是,不坐公汽的话,只怕她卖一上午的腊梅花还不够付的士费。安子辰摇头,不想理会她,嘴里偏有气无力地说:“卖给我吧,放展厅里作装饰。”
“那样?”含笑迟疑,继而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小器,“你喜欢就拿去吧,也别说钱不钱的。”
安子辰给气得直想翻白眼,瞧这话说得多大方,倒显得他枉做小人了似的。急着回公司,也懒得和含笑争辩,挥挥手,示意她上车。
含笑放花入车时安子辰也气,手脚粗重,就不怕那些枝枝干干刮花车漆,宝马车呵!心下懊恼,正要提醒她时,只听车后盖一声巨响,震得他心尖一颤,女子已在拍手:“好了,走吧!”
想说什么都晚了。安子辰有气无力发动车,斜眼看她在副座上又开始将MP4的耳塞塞入耳闭目入打坐状态。昨夜今晨,小“家”里的温馨就这样被她举重若轻地弹飞,心境,重回昨天早上去看安父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