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过年过节,大伯一般会带着他的孩子过来给爷爷拜节。三个孩子在爷爷家异常拘谨,规规矩矩的,很生分。爷爷对大伯也多是沉默。奶奶在一旁递烟送果盘,看上去热闹,却总有些做作。那年大奶奶八十三了,身体一直病着。爷爷第一次主动问起,他对大伯说,你娘身体好些了吗?大伯说,还是那样,不怎么进食。爷爷抽了几口烟,像是自言自语,他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收自己去。
听说当年是大奶奶看上爷爷的。大奶奶在村口,看见爷爷与几个同龄的孩子打架,爷爷有种豁出去的架势,什么都无所畏惧,勇猛得没拿命当回事,几个回合,便把那几个孩子给撂下了。当时,奶奶便想好了,非他不嫁。大奶奶是村里大户人家的独女,婚姻自然是招郎入赘。提亲的有不少,大奶奶都没看上,大伯的外公急了,问她,你到底是看上了哪家公子。奶奶在羞羞答答中用毛笔写下了爷爷的名字。大伯的外公一思量,孤儿,正在村里齐家祠堂寄养,做了女婿跟做崽一样,所以穷就穷点,也不计较。
爷爷到大奶奶家还是个孩子,他只有十七岁。本来是有饭吃有衣穿,该知足了,可是他狂野惯了,总觉得失去了自由。大伯的外公与大奶奶的想法是一致的,想他野惯了,要规范他。于是爷爷入赘后,白天要跟家里的长工一样下地劳作,晚上由在城里上过洋学堂的大奶奶教文化,并制定一些惩罚制度。下地劳动爷爷还能承受,要他坐在那读书写字,他便打瞌睡,大奶奶于是常常罚他,如多写多少生字,多挖多少土,爷爷最恨的是少给他饭吃。爷爷明明要吃三海碗,大奶奶说,你今天少写了两板字,少吃一碗饭吧。说着就不讲情面地夺了他的饭碗。男人被女人夺走了饭碗,是件极没面子的事。为此,爷爷一直到老都恨得咬牙切齿。
大奶奶教爷爷念的书,其实是偏重识字的《百家姓》、《千字文》与一本启蒙读物《幼学琼林》。爷爷的叛逆那时便很张扬,当学到《幼学琼林》里“问舍求田,原无大志;掀天揭地,方是奇才”时,他对大奶奶说,你看,你看,你爸爸整个一个问舍求田,我以后要做,就一定要做掀天揭地的奇才。大奶奶只当他是无知少年的狂妄不羁。不理不睬,依然压着他读书写字。爷爷是果不其然,两年后便跑了。当了游击队,上了井冈山。很多很多年以后,爷爷才想到,自己的一点点文化底子,真的是多亏大奶奶那两年的霸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