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派出宠信的太监代表他本人,到前线去慰劳军队,甚至长期住在军营,借以掌握前敌情况,监督前敌军事统帅的行动,这就是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太监监军”。太监监军是中国政治的特有产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唐代宗时期的鱼朝恩,明神宗时期的高起潜,都是恶名昭著的太监监军的代表,稍有点才能和血性的前敌统帅,都讨厌这种挟天子令骄横霸道却又一窍不通的监军太监。至于言官史家、街谈巷议,更是从来没有对此恶政有一言之赞的。鉴于前代教训,清朝立国之初,便严禁阉寺干政,至于派太监出京监军,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过表面上,李莲英的确不是监军,是随同醇亲王来的,要说监军,只能是醇亲王,而不是他。其实醇亲王也不是监军,他本人便是这次检阅的最高统帅。监军监军,监督前敌的最高统帅,这么说来,李莲英是以装烟为名来监视醇亲王的?李鸿章想到这里,背上直冒冷汗。要说太后不完全相信我李鸿章,还可以说得过去,我是汉人,我手里有淮军。但醇亲王是什么人?他是太祖太宗一脉相传的嫡系子孙,他是当今皇上的亲生父亲,对他还能不相信吗?何况他手里还并没有军队哩!
只能这样认为:醇亲王虽不危及大清江山,却有可能危及太后本人的权力;醇亲王尽管过去没有军队,但现在是海军大臣,有可能借此检阅会操的机会培植自己的亲信,今后就有可能掌握最有力量的军队,所以要派李莲英出来监视,以便防范?太后呀太后,你已六十多岁了,马上就要归政颐养了,你何必还要如此煞费苦心?李鸿章刚刚在心里冒出这句话后,突然又想到,说不定李莲英的监军,不是监醇亲王,而正是监督李某人我呢?他发觉左腿已发麻了,原来右腿压左腿压得太久。他换了一下,将左腿压在右腿上,然后靠着松软的后垫,在略有点晃动的轿子里又闭起眼睛思考起来。
太后怕我跟卖船的德国人有什么交易,还是怕我在南北会操中兜售私货,或者是担心我会跟醇亲王在这次检阅中结成朋党?
对了,李鸿章轻轻地拍了一下左腿:一定是这种可能,担心我与醇亲王结朋党,所以派李莲英出来,既监视醇亲王,又监视我,二人一道都在监视中。想明白了后,李鸿章也就宽心了:我李鸿章对太后从来没二心,醇亲王也只有这么大的能耐,我也不想与他结党营私,你监视就监视吧!
李鸿章没有想到,他的这一番思虑,这些天在醇亲王的脑子里也同样有过。
离京前夕,奕陛辞太后。太后的脸上露出很和善的笑容,这种笑容在她的脸上很少见到。他正有点奇怪,只听见太后说话了:“七爷,听说王府里给你装烟的老哈头病了,你这次去天津,他不能陪你去,你身边也不能没有一个人照应。我看,就让李莲英侍候你几天吧!”
奕听了这几句话,人木了好一阵子:这是怎么回事呀,老哈头一点病都没有,太后怎么说他病了?再说,太后又怎么知道,王府里有一个专为我装烟点火的老哈头,难道是福晋聊天时跟他说起过?退一步说,即使老哈头病了,也没有太后身边的太监出宫侍候我的道理,何况这个太监现任着大内总管的职务哩!
奕忙说:“太后恩德,臣领了。臣身边有人照料,不麻烦李莲英了,太后身边也一天不能缺他呀!”
慈禧依旧微笑着:“七爷,你不知道,李莲英可会侍候人啦,装烟点火更是他的一绝,侍候我抽烟十多年了,这两年调教出了一个小谭子,居然也有几分像他。你身子骨不好,好多年没有当过这差了。这回到天津去,还要受海涛颠簸,我不放心,就让李莲英去侍候你吧,也省得我天天在宫里牵挂。再说,李莲英侍候人,那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的。你就享几天福吧!”
太后这么说,奕还能再推辞吗?他只得带着满腹狐疑接受下来。回到王府,一宿没睡好。第二天清早,李莲英便在两个小太监的陪伴下来到醇亲王府。这两个小太监就是平时服侍李莲英的,他带着他们一道去天津:白天,李莲英服侍醇亲王;夜晚李莲英歇下后,这两个小太监又来服侍他。
一路上李莲英对醇亲王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总是穿一件半旧的灰布长褂,一手握着醇亲王十分喜爱的那杆镶金嵌玉的特长烟管,另一只手的腕下则悬挂着装着特种烟丝的荷包。旅途中,他总是紧靠在醇亲王的轿旁,一手扶着轿杠;休息时,他总半哈着腰站在醇亲王身后,随时听候命令。他不仅对醇亲王谦辞卑容,即便对善庆乃至海军衙门里的其他中小官员也一样的客气有礼。这一些人都不曾见过李莲英,但几乎都听说过这个人。传闻中的李莲英是如何的狐假虎威,如何的气焰熏天,如何的令人嫌恶,但几天下来,他们亲眼所见的这个大总管却又不是所说的那样。这是怎么回事?大家觉得稀奇。不管是醇亲王面前,还是在别的官员面前,李莲英从不多一句嘴,至于军国大事,他更是不闻不问。尽管如此,奕还是对李莲英心存戒备。白日在轿中,他也总在琢磨这个题儿:太后为什么要让他跟着我,是太后不放心我,让他监视?或是太后自己有什么私事要在天津办理,如同当年派安得海出京一样?抑或是太后让李莲英代她看一看京津一带的民风民情,兴许也是让他借此机会代她瞅一瞅北洋水师官兵的举止言行?
从北京到天津,一路上,奕就是这样琢磨来琢磨去,到底也没有琢磨个名堂出来。只是有一条他给看准了:李莲英此行绝不是只在装烟点火,他一定负有太后交给他的特殊使命。对这个人身卑贱到了极点,所处位置又高到极致的角色绝不能掉以轻心!
醇亲王由北京带出的这支办正事的二三人、随从的服务的三四十人的浩荡队伍,在北洋通商衙门安排的二百多人的精心照料下,吃得好睡得好住得好。傍晚时分,待醇亲王饭后休息了一阵子后,在驿馆外便房里等候多时的官员,便开始递牌子请求接见了。他们有天津道府县各级官员,有朝廷特派驻津衙门的官员,也有像盛宣怀这样新兴的洋务局厂官员,还有从江宁城里跟着三条快艇来到天津的两江督署衙门的官员。人人都知道醇亲王地位的非比一般,人人都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巴结机会,人人都想得到醇亲王的召见,以便和他说上一两句话。这一面之见,几句话之赐,说不定在今后的仕途中享用不尽!
奕慢慢地翻看着由王府长史(长史:官名。清代亲王府、郡王府、世子府、长子府都置长史,从三品,掌理府事。)带进来的一大沓名刺,一张张地仔细阅读,将这些人的姓名、字号、官职、籍贯一项项地用心记住。他难得出京,也难得与道府以下的官员接触。他想借此机会召见他们一下,跟他们随便聊聊,以示恩宠,保不定,就因这短短的一次召见,他们一辈子都会成为忠心不二的家臣。但就因为有李莲英随侍在侧,就因为弄不清李莲英此次究竟是为了啥,奕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一个都不见。
醇亲王府的长史奉命传话:王爷旅途劳累,要早点安歇,各位心意王爷领了,请各位回府吧!
所有等待召见的官员莫不大为失望,但又无可奈何,只得扫兴离开驿馆。
这些人刚走不久,李鸿章匆匆赶来,奕正在李莲英的服侍下准备就寝。
“王爷,从德国买回的三艘铁舰,昨天已从日本长崎开到旅顺口了。老臣不想让那些护送铁舰的德国海军军官看到我们大沽一带的防务,叫他们停泊在旅顺口,在那里验收完毕后,就将除技师工匠外的德国人全部打发走。”
“你这个安排不错。”奕插话。
“谢王爷。”李鸿章继续说,“老臣想明天就出海到旅顺口去,不知王爷想不想去。”
奕早就听说坐船出海是件很苦的事,最苦就苦在晕船上。船到海中,风浪一起,便左右晃荡。晃得你眼花心慌,头昏脑涨,就是睡在船板上,也要让你五脏六腑的位置错乱,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呕出来;没有东西呕了,连胆汁都要流出。奕是个从小就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怎受得起这种折磨。再说,自己身为皇上本生父,也不能当着臣子的面呕吐失态呀!他说:“听说出海要晕船的,我就不去了,你和善庆一道去!”
李鸿章知道奕怕苦不去,也不再劝。正要告辞,一眼看到李莲英正在给烟管头上的小铜锅装烟,灵机一动,走了过去,亲热地说:“李总管,明天和我们一起去旅顺口玩玩吧!”
“岂敢岂敢!”李莲英连连摇手,“老奴是专为来服侍王爷的,王爷不去,老奴岂敢去旅顺?李中堂,您千万别害老奴了。老奴还要留下这副贱体服侍老佛爷、王爷几年哩!”
李鸿章笑道:“总管硬硬朗朗的,哪个想折你还折不了哩!”
出了驿馆,李鸿章放心了:看来李莲英不是来监督我的!
第三天下午,李鸿章乘着刚验收过的德国新军舰,从旅顺口回到大沽口。他连夜进城,禀明醇亲王。
“这德国人造的船叫什么名字来着?”奕听了李鸿章的禀报以后,满脸笑容地问。显然,他对这几艘洋船有很高的兴致。
“这三艘铁舰还没有命名,王爷,您给它们取个名吧!”
其实,两个多月前,当知道舰已下水,正在向中国开来的时候,李鸿章已为这三艘新军舰想好了名字。好在还没有公布,正好把此荣誉送给这个爱虚荣的王爷。
“好哇!”果然,奕很高兴。在他看来,给这三艘新买来的军舰命名,就意味着他是这三艘军舰的当然主宰者,“让我好好想想。”
清朝对皇子的教育历来都很重视,他们的师傅都是饱学之士。奕小时候也曾在南书房里规规矩矩地上过十年学,书读得不少。
“想是想了三个名字,不知行不行。李中堂,你是翰林出身的大学士,若不合适,你帮我改一改。”花了一袋烟工夫,翻来覆去地比较十几个名字后,奕终于看好了几个。
“谁不知王爷是当年阿哥中的大才子,取的名字一定好,快说出来让老臣开开眼界。”
李鸿章摆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催道。其实,当年谁也没有说过七爷是阿哥中才子的话,反正这种话无法对证,不过是说者顺口、听者顺心罢了。
“李中堂,我想这三艘铁舰来自遥远的西洋,它们的名字中都可以有一个‘远’字,这好比我们中国人兄弟的辈分一样,它们是远字辈。”
果然,醇亲王不是愚鲁之人,这种想法便新奇而贴切。
“好!就用‘远’字辈,真是妙极了!”李鸿章两只手掌轻轻地击了一下,他是从心里佩服这个设想的。
李莲英恭敬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但从脸上流露的笑容里看得出,他一直在仔细地听。
“远字辈三兄弟,既然买过来了,便是我们的武器。我要用它来对付洋人,镇压外敌,这第一艘便命名镇远。我也要用它来安定海疆,安定人心,这第二艘便命名为定远。我还要用它来救危济难,同舟共济,这第三艘便叫济远。李中堂,你看这三个名字取得怎样?”
“好极了!”李鸿章再次击掌,“镇远、定远、济远,这三个名字实际上寄托了王爷对我们未来海军的殷切期望。请王爷写下这三个名字,明天,我就叫漆工把它们漆在船头上。今后,这威镇外敌、安定海疆、救危济难,便是我们大清海军昭示全世界的口号!”
李鸿章这一发挥,让奕格外高兴。
“李中堂,还是你讲得好,我们要把这三句话昭示全世界,也要让全体海军官兵奉为练军宗旨。”
李鸿章兴奋地说:“王爷,检阅一事,我看后天就可以开始了。我想安排这样三个项目:首先,来一个新购铁舰的命名大会。这个会就在镇远号开。开完会后,北洋、南洋实地操演。次日,我陪王爷巡视沿海几个炮台。巡视完后,王爷在天津安静休息两天再回京城。您看怎么样?”
“行,就这样吧!”奕对李鸿章的安排很是满意。他也想不出什么补充,便说,“你去安排吧,明天准备一天,后天正式开始!”
一轮红日从遥远的海平线上冉冉升起,渤海湾迎来了它又一个风平浪静的夏日。今天是渤海湾一个不平凡的日子,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海军检阅就将在这里举行。前天才进港的三艘新军舰一字儿摆开,平整地浮在海面上。这三艘军舰高大雄壮,气势宏伟。雪白的舰身,高高的桅杆,粗大的烟囱,黝黑的钢炮,这一切都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给人以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的感觉。
奕亲自书写的舰名:镇远、定远、济远,已被分别油漆在三条新舰的船头船尾上。正中镇远号舰艇是命名大会暨阅操典礼的主席台,高高的桅杆上从上到下竖挂着三条大红绸带,依次写着“威镇外敌”“安定海疆”“救危济难”三句话。大红绸带下摆着一长条铺着白布的桌子,桌面上满是鲜花、时果、杯碟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