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中书陈建阳原来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子,家里有一个年岁与他差不多的老妻。老妻为他生了四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陈建阳买妾是想要个儿子。知道这个情况后,我决定对他说实话。我说,我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老头子大吃一惊,脱口问,是肃顺的?我含含糊糊点了点头,不料老头子反而高兴起来,说肃顺是天潢贵胄,你把他的种子带进我家,日后若生了儿子,必定大有出息。我顺着他的话说,若有出息,也是你陈家的光耀。老头子忙说那是那是。我心里好受多了,说,那就请老爷你在太太面前替我保密,只说孩子是早产儿。老头子说,这事只你知我知,再不能让第三人知道。我一听这话,便跪下给老头子磕头,说,若这样,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世做牛做马服侍你。从那以后,我天天给菩萨上香叩头,求菩萨保佑我生个儿子。果然,七个多月后,生了个男孩,老头子高兴得不得了,给他取名叫耀朝,意思是日后可以光耀朝廷。他的太太居然一点也没有怀疑,跟着高兴。”
到了这个时候,桑治平的一颗心才又回到自己的胸腔,感觉踏实多了。
“过了两年,我又生下老二耀韩。到了耀朝五岁时,老头子突然得病死了。他是广东香山人,那时四个女儿都已出嫁,太太带着我们母子就这样来到了香山县城。陈家并没有什么家产,县城里只有这一处旧院子,乡下只有十亩水田。到了香山第二年,太太去世,为办丧事,卖了四亩田。结果留给我们母子三人的,仅这栋房子和六亩田了。”
桑治平插话:“三口人,六亩田,这日子怎么过?”
“苦是苦,也这样过来了。田租给别人种,每年给我们二十石谷,菜自己种,我再帮别人缝缝补补,也绣点花,赚点小钱,供他们兄弟俩发蒙读书。”
“秋菱,你是一个有见识的好母亲,日子这样艰难,还能让儿子读书。”
“这要感激你,是你当时教我识字的。识了字后,就大不相同了,何况他们兄弟俩是男孩,更不能做睁眼瞎子。”
说到这里,两人都感觉到轻松多了。桑治平问:“后来,念礽怎么去的美国?”
秋菱理了理头发,说道:“那年他十二岁,容先生回到老家来招留美幼童,见他聪明可爱,有意招他。来到家里,问我愿不愿意。我先问他自己,这孩子一口就说愿意。你知道,香山这地方华侨多,华侨们在南洋、在美国做工,到老了,也有回到家乡来的,所以这里的人对美国不生疏,都知道美国比我们这里好。孩子的爽快答应帮我下定了决心。我想,家里穷,也无势力,孩子留在香山,也不会有大出息,让他出国闯闯也好,于是就答应了容先生。临走前,陈家叔伯兄弟们知道了,坚决反对。我说,孩子是我生的,我有权为他做主,你们也从没给过他一文钱,你们有什么资格反对!”
先前在肃府,秋菱在桑治平眼里始终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子,不料她也有这等魄力。正是应了一句古话:女子本弱,为母则强!
“送孩子上船的路上,我对孩子说:你改个名字吧,叫念礽。孩子问我为什么要改名。我说,妈在年轻时,曾遇到一个名叫礽的好人,他于妈有恩,妈一直怀念他。孩子懂事地点点头,也没再问下去。从那以后,孩子就用了这个名字。”
桑治平身上的血一下子又奔涌起来。他抓住秋菱的手,激动地说:“叫我怎么感谢你呢,秋菱!你忍受着委屈痛苦,保留了这个孩子,又把他送往美国,学成回国。他即将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我心里真是高兴极了。明天,我就去认了他,让他归宗,改叫颜念礽吧!”
秋菱默默地听着,没有作声。两只手从桑治平的手中慢慢抽出,好半天,才轻轻地说:“念礽终于能到自己亲生父亲的身边,这是天意,我欢喜无尽;你认他,这也是正理。但我仔细想了想,以为还是不认他,不让他归宗为好。”
桑治平急道:“认祖归宗,这是大好事,为何你不同意?”
秋菱说:“念礽这孩子毕竟是我们未婚所怀的,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还有耀韩的父亲知,除此之外,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你让他归宗,这不是搅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知道,叫我在这香山如何做人?以后嫂子知道了,对你多少也会有些怨恨。”
桑治平连连点头:“你说得有理,有理。”
“还有一点,能让念礽平安生下来,长大成人,能让我还有今日与你团聚的一天,这靠的是谁,还不是耀韩的父亲吗?我们不能过河拆桥,忘掉了他的大恩大德。念礽可以改名,但却不能改姓,这一辈子就让他姓陈姓到底吧,也算是我对耀韩父亲的感激。”
桑治平忙说:“秋菱,你说得很对,刚才是我喜极而蒙了。我只有一个女儿,多年来极想有个儿子,现在猛然听到自己有个这么卓异的亲生儿子,你说我该有多高兴!我再不说什么认祖归宗的话了,一切照旧,念礽依旧是陈家的长子。”
秋菱脸上泛出一丝笑容,说:“我倒有个主意,明天我对两个儿子说,我们昨夜聊家常,才知道原来是表亲,让儿子叫你表舅吧。如此相称,日后你也好多管教他、关心他。”
桑治平似乎忽然之间对眼前这个女人有了更多的认识。若说二十多年前,他对她是一个热血青年对一个多情少女的爱恋;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则是一个中年男子对一位饱经坎坷的成熟女性的敬慕。
桑治平动情地说:“秋菱,若不是有你嫂子的话,我真想明天就将你娶过门,我们堂堂皇皇拜天地,体体面面做夫妻。”
秋菱脸上顿时飞过一片红霞。“堂堂正正拜天地,体体面面做夫妻”,多少年来,这一直是秋菱的梦想和追求,但如今梦中人真的来到身边的时候,却又时过境迁,往日的憧憬倒反而变得缥缈起来了。
她充满柔情地说:“说说嫂子吧,说说你的女儿吧。这些年来,她们才是你最亲的人。”
是的,也应该向秋菱说说这二十多年来自己的经历。于是,桑治平将自己如何改名换姓隐居西山到漫游天下,到古北口成家,到入张之万幕府,一直到跟着张之洞从山西来广东的过程,细细地告诉了秋菱。秋菱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多少反应,而胸中却如一锅沸水似的翻滚不停。她从桑治平的叙说中,时时能感受到一个男人真挚而深沉的情和爱,一个志士博大而执着的事业心。她为自己当年慧眼识人而欣慰,更为儿子今后的前途有望而舒畅。
“哥,”依旧是当年肃府时的称呼,它将桑治平全身的热血直唤到脑顶,“我给你看样东西。”
秋菱起身,从床底下移出一只黑漆梓木箱子来。桑治平把桌上的油灯挑亮,他要把秋菱让他看的东西看个仔细。秋菱站在木箱边,定了定神,桑治平见她的脸色渐渐泛红,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的心在急速跳动。这情景又使他想起了当年去热河前夕,秋菱刚进书房那一刻的神态。
她把木箱打开,箱子里整整齐齐放着几件旧衣服。她把衣服拿开,露出一大堆男人穿的棉鞋来。秋菱拿出其中的一双递给桑治平。这棉鞋,跟二十五年前秋菱送给他的那双一模一样。秋菱重新坐到桌子边,眼睛盯着桑治平手里捧着的棉鞋,好半天,她才开口说话,语调缓慢而凝重:“这箱子里一共有二十四双棉鞋,二十五年来我对你的思念都在这里面。”
桑治平的心陡然一惊,手中的棉鞋忽然变得异乎寻常的珍贵而沉重起来。他又向木箱那边看了一眼,那一排排堆放的棉鞋,也突然在他的眼中有了异样的感觉。他很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呆呆地望着手中的鞋子,犹如当年捧着秋菱送的那双鞋子一样,激动得全身热血奔涌。
“你那年陪着肃大人去热河的时候,院子里的海棠树开始飘叶了。第二年京师海棠树再次飘叶的时候,我却做了陈家的小妾。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脚上的棉鞋穿坏了没有,我想我应该为你再做一双。于是我拿起针来,一针一针地纳鞋底。边纳边想,那一针一针地上下抽纳,就好像在跟你一句一句地说话,满肚子的心事,满肚子的苦水,吐了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
月亮早已不知去向,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四周是一片浓重的黑暗。远处零丁洋的海浪拍岸声,似有似无地传进陈家旧宅,更使人感到长夜的冷寂。
“从那以后,每年秋风起的时候,我便开始为你做一双棉鞋。我把这一年来的思念之情,用这一针一线,把它纳入鞋中。平时,拿起这些鞋子来,往日的桩桩旧事便会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从北京到香山,从背着念礽兄弟到他们成人,就这样,二十五年来,我为你做了二十四双棉鞋。每次做鞋的时候,都想到什么时候能让我看到你亲自穿上它就好了。前几年我还抱着一线希望,近几年来随着年纪老了,精力衰弱了,我也不再抱希望了。不料,上苍有眼,还有我们重逢的一天。我真的可以亲眼看到你穿上我做的鞋子了!”
秋菱眼中的泪水顷刻间决堤而来,她不再说话。二十五年里积压的无穷无尽的思念幽怨、郁闷冷寂,今天夜里,都要借这悲喜交集的泪水来彻底洗刷荡涤!
零丁洋的海浪,似乎翻卷得更高,撞击得更响了;一声一声递进,比起刚才来,显得清晰可辨。它是在为她苦难的身世而哀哀哭泣,还是在为安慰她而絮絮轻语?茫茫无垠的星空,浩瀚无边的大海,今夜,你们听到的是一个平凡女子来自情感最深处的声音。在天长地久亘古不息的宇宙看来,人类实在太脆弱、太无能,人的一生实在是太渺小、太短暂。这脆弱渺小的人类,好不容易拥有一个生命,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偏要生出这么多自身造成的灾难,制造出这么多美与恶的争斗、情与仇的纠缠?这个当年卑微的肃府小丫鬟,用她整整二十五年的相思之情,做成的这二十四双浸泡着泪水的棉鞋,是情到深处的美丽,还是情到痴处的迷误?是人性的光辉,还是人性的悲哀?这实在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不过,无论外人怎么评说,对面的男人,却实实在在地被这一腔深情厚谊所打动、所震撼!
桑治平放下棉鞋,将秋菱的双肩再次抱紧:“秋菱,你那年送我的那双棉鞋,我一直没有舍得穿,我走到哪儿,都把它带着。看着它,就如同看到了你。这二十四双鞋,寄托了你二十五年的情意,我会用我的全部生命来珍惜它。”
“我知道。”秋菱幸福地望着桑治平,温存地说,“回房去睡吧,念礽从今往后就交给你了!”
六、海军衙门和颐和园工程搅到一起了
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秋菱当着桑治平的面告诉两个儿子和媳妇:主考大人原来就是失散了三十年的表哥,想不到在香山居然亲戚重逢。秋菱叫他们一齐向表舅磕个头,认了这门亲。念礽听了,喜从天降。他对桑治平正是感恩不尽的时候,不料这位恩人竟是母亲的表兄,从此恩人和表舅合为一人,更是情上加亲了。耀韩觉得很是稀奇,好像正应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古话似的,奇事眼睁睁地就在自家出现了。只有儿媳春枝心存几分疑惑。昨天吃饭的时候,她就发现婆婆的神色不大一般,特别是婆婆突然流泪离席,这个举动也很特别。夜晚,她隐隐约约听到婆婆房间里整夜都有人在说话。这些加起来,凭着女人的直感,她觉得这位主考大人与婆婆的关系绝不会如此简单。但这事非同小可,不能乱怀疑,况且婆婆一向对自己很好。婆婆年轻守寡,这些年来春枝眼见婆婆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无一句闲话给别人说。春枝没有对丈夫说出自己的怀疑,而且告诫自己,今后永远也不能说。
于是,念礽、耀韩夫妇一齐起身,然后跪下,喊一声表舅,再向桑治平磕了一个响头。
桑治平再一次细细端详念礽的时候,觉得除开那双眼睛像秋菱外,其他的一切,都像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凭空添了一个亲生佳儿的桑主考,一时间真有此生再无所求的满足感。
磕过头后,大家是一家人了,一顿饭吃得热热火火、团团圆圆。桑治平在陈家一住五天。五天里,他和秋菱互相说了许多别后的经历,两颗深受重创的心都得到了弥补,彼此都有一种青春重返的感觉。一天下午,念礽和耀韩夫妇都不在家的时候,桑治平叫秋菱把那二十四双棉鞋都拿出来。在秋菱的面前,他将每一双鞋都在自己的脚上穿了一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秋菱坐在床沿上,看着桑治平来来回回地走着,心里得到极大的安慰。
桑治平说:“这二十四双鞋我都背回广州去,慢慢穿。”
秋菱想了一下说:“不要带走了,就让它们一直留在我身边吧!既然每一双你都穿了,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说实在话,这鞋子穿不穿都不要紧,只要你知道我这些年来的心意就足够了。”
“正是因为这是你的心意,我是一定要带回去的。”
“听我的,不要带。”秋菱淡淡一笑,“你一下子带回这多棉鞋,嫂子会觉得奇怪。何况广东暖和,隆冬季节也不用穿棉鞋。知道离别后,你想我念我,四处寻找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的心思没有白费,鞋子放在你那儿,还是放在我这儿,都是一样的。仔细想想,还是不拿走好些。”
“好。”桑治平理解秋菱的良苦用心,说,“那我就带一双回去吧。”
第六天一早,桑治平带着一双棉鞋,与念礽一道离开了秋菱和耀韩夫妇,坐着小火轮,当天晚上便回到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