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知剑气难终倅,未必巢痕定旧营。
佳话竟拼成一错,前因遮莫订三生。
大罗天上春如海,意外云龙喜合并。
一谪蓬莱迹已陈,龙门何处认迷津。
适来已自惊非分,再到居然为此人。
歧路剧愁前度误,好花翻放隔年春。
群公浪说怜才甚,铁石相投故有神。
此乐何应只得仙,太常笺语最缠绵。
早看桃李森佳殖,翻为门墙庆夙缘。
名士爱才如共命,清时济治正需贤。
知君别有拳拳意,不独文章艳少年。
张之洞捧着这一页载着满腔爱才之情的沉甸甸的信笺,激动得两眼闪动着泪花。回到寓所后,他彻夜难眠,写了三首五律,答谢范师的如山之恩、如海之情。
十八瀛洲选,唯公荐士诚。
不才晚闻道,因困转成名。
己赋从军去,重偕上计行。
天知陶铸苦,更遣作门生。
沧海横流世,何人惜散才。
嵚奇为众笑,湔祓有余哀。
叠中凭摸索,孤生仗挽回。
朝门多彻喜,应恨不同来。
十载栖蓬累,轮囷气不磨。
殿中今负扆,江介尚称戈。
一介虽微末,平生耻媕娿。
心衔甄拔意,不唱感恩多。
范鹤生读了张之洞的这三首诗后恳挚地说:“写得好,写得好!我知道你有大丈夫之志,不是寻常之才,‘知君别有拳拳意,不独文章艳少年’,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今后若能成为国家的栋梁柱石,那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张之洞说:“门生一定会把恩师的训示刻在心上,一辈子谨记不忘!”
不久,这段佳话传到慈禧耳里。慈禧也很高兴,特赏范鹤生楠木如意一柄,以示对他一片公心为国抡才的奖励。
四年后,张之洞出任浙江乡试副主考。他以范师为榜样,尽职尽心地为国家选拔人才。浙江乡试结束后,张之洞奉旨放湖北学政(学政:官名。清代掌握省学校政令和岁科两试的“提督学政”的简称,亦称“督学使者”,俗称学台。多由进士出身的侍郎、京堂、翰林等充当,任期三年,主管所属各府、厅考试童生及生员。在任期间,按钦差待遇,与总督、巡抚平行)。三年学政生涯,他本着“不仅在衡校一日之长短,而在培养平日之根底;不仅以提倡文学为事,而当以砥砺名节为先”的宗旨,整顿湖北学风,创立了经心书院,引导士人研习经学、史论、诗赋、杂著,提倡经世致用之实学。湖北学政任期满后,张之洞回到翰林院。又过了三年,他外放四川乡试副主考。考试结束后,留在四川任学政。督学四川期间,他一本湖北学政时的宗旨,倡导朴素实用的学风,并创办了尊经书院。就是这座尊经书院,日后造就了巴蜀之学,对中国近代的学术风气影响甚大。
光绪二年,张之洞结束四川学政之任,重返翰苑。在浙江巡抚和四川总督的奏疏中,慈禧太后知道张之洞在勤勉供职,实心办学。张之洞回到京师后,关心时务,勇于言事,他的名字常常与李鸿藻、张佩纶等人的名字一道播于人口,慈禧自然知道他。而给慈禧印象最深的,还是五月间在那桩轰动朝野的尸谏案中,张之洞的卓越表现。
五年前,年仅十九岁、亲政刚刚一年的同治皇帝载淳忽染重病,慈禧为此心急如焚。十多年来,慈禧一心指望把儿子培养成为一个刚强决断、敢作敢为的帝王,就像开基创业的列祖列宗那样,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一洗道咸以来的疲惫懦弱,重振大清王朝的雄风。儿子亲政以后,颇有几分母亲的英豪之气,慈禧心中宽慰,她决定帮衬儿子几年,直到他完全成熟,能独立无误地处理国事为止。谁知儿子病入膏肓,一卧不起,当御医悄悄把实情告诉她的时候,一个重大的不容展缓的现实问题迫使她压下心中的巨大悲痛,冷静下来思索着谁来接替帝位的头等大事。
同治皇帝没有儿子,按照子以传子的家法,应当在他的侄儿辈里挑选一个人出来,但他没有亲兄弟,也就没有亲侄子,挑选的目光不得不扩大到道光皇帝的曾孙辈,即咸丰皇帝亲兄弟的孙辈上。咸丰帝孙辈为溥字辈,溥字辈至今只有咸丰帝长兄奕纬的孙子溥伦一人,但溥伦又不是奕纬的亲孙。奕纬无子,继承他爵位的乃是乾隆皇帝十一子永瑆的曾孙奕纪,溥伦是奕纪的孙子,血统已经很远了。显然,溥伦不是合适的人选。
慈禧排除溥伦之后,目光便只有放在道光帝的孙辈即咸丰帝的亲侄辈——载字辈。载字辈眼下只有三人,即十八岁的载澂、十一岁的载滢和四岁的载湉。载澂是恭亲王奕的长子。提起载澂,慈禧不由得满腔怒火,认真地说起来,她的宝贝儿子就是被这个载澂给害死的。
载淳登位后仍在上书房读书,时为议政王的奕把儿子载澂也安排在上书房读书,名义上是为载淳做伴读,实际上是为儿子创造一个从小便与皇上关系亲密的环境,为儿子今后在政坛上打下坚实的基础。载淳、载澂这对堂兄弟由于年龄相仿、性格相投,一天到晚形影不离,亲密异常。几年后,兄弟俩都长大了。奕的目的正在顺利地实现过程中。
载澂不是皇帝,他不受宫中的约束,常常可以回恭王府去,也常常让王府的下人陪他到市井上游玩,所以他知道皇宫外好吃好玩的东西多得很。他偶尔也会把这些说给堂兄听,惹得终日困在紫禁城中的少年天子艳羡不已,央求堂弟带自己去外面看看。载澂买通了载淳身边的宫女和宫里管锁钥的太监,两兄弟换上青衣布帽,由小门出了宫。
十七八岁的皇帝第一次看到了市井的繁华、店铺的热闹和人们发自真情的欢声笑语,吃了不少远胜御膳的民间小吃。他仿佛觉得,此刻自己才算得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而宫中那些刻板的程序,则好像在表演做戏,宫中的一切人物又好像没有生气、没有灵魂的陶俑木偶。多出了几次宫后,载淳的胆子大了,知道得也更多了,他居然听说了有专供男人玩乐的妓院,要载澂带他去领略领略。载澂先是不敢,后来经不起他的软磨硬逼,自己也动了心,便带着当今的九五之尊去逛窑子。高等的不敢去,怕在那里遇到认得他们的王公贵族,只好专拣小民去的下等妓院。不想只逛了两三次,载淳便染上恶疾。后来载淳出了天花,御医私下告诉慈禧:皇上是天花和恶疾并发,无法治愈。慈禧大出意外,后来审出原来是出自载澂的勾引,慈禧真恨不得剥去载澂的皮。只是碍于皇家的体面,才不得不免惩载澂。这样的人还能立吗?即使将害死儿子的深仇大恨丢在一边,单就行为放荡这一点便不能为人君了!
载滢是奕的次子,但慈禧很不喜欢这个小侄儿。人长得尖嘴猴腮,长年累月药不离口。十一岁的小子呢,个子不及一个八九岁的丫头片子,何况他的生母他他拉氏懦弱无能,慈禧瞧不起她。这样一个人,绝对不是执掌大清朝政的人才。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载湉了。载湉是七爷奕的儿子,长得清秀活泼,惹人喜爱。他只有四岁,是一棵刚出土的小苗,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培育。除此之外,载湉还有一个任何人所缺乏的先天优势:他是慈禧的胞妹所生。因此,慈禧决定不惜冒违背祖制的风险,也要把载湉抱进宫来。想起十多年来垂帘听政、亲握朝纲,王公贵族、文武大臣莫不匍匐听命,国家大计、皇族事务尽皆圣心独裁,慈禧心里得意不已。这个自小便有着强烈权力欲望的女人,把这种风光视为生命的真正价值所在。继位的皇帝还得有十四年的读书学习时间,在未来的十四年里,她可以凭借进一步熟练的政治手腕和愈加巩固的心腹集团,把昔日的风光展现得更加耀眼夺目。
东太后慈安缺乏从政的能力,从辛酉年起一切大小国事无不听从慈禧。当慈禧将自己对立嗣一事前前后后的思考告诉她时,对违背祖制这一点,她虽觉为难,但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因为慈禧的考虑是对的。将丈夫传下来的皇位送给一个血统疏远的侄孙,她也不乐意;要说违背祖制,辛酉年的两宫垂帘听政就是违背祖制的事,作为正宫皇后,她是此举的带头人,时至今日,还只有不提祖制为好。何况,稳固大清江山,这才是第一位的大事,慈安深知慈禧的政治才能和自私本性,让她的亲外甥来坐天下,她必定会如同辅佐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地辅佐他,这对大清王朝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载湉进宫继位,事情就这样定了。实行了两百余年、十代一脉相传的子以传子的爱新觉罗家法,便由这个出自叶赫那拉氏的女人给中断了。
下一步的第一件要事便是召醇王奕进宫,告诉他这个决定。自己的儿子就要做皇帝了,奕怎会不高兴!但如同他的两个兄长咸丰帝和恭王一样,醇王的禀赋也是脆弱的。他一怕皇族指责他违背祖制,二怕奕嫉妒,三怕日后作为皇帝生父与两宫太后特别是与慈禧的关系不好处理,历史上因为此而生发出的皇家悲剧前例不少。慈禧仔细考虑奕的顾虑后授给他一个锦囊妙计。于是,史册上便有这样的记载:事先一点不知内情的奕,和几个近支亲王及军机大臣一道进宫,跪听两宫太后宣布嗣君的慈谕。当得知自己的儿子入选后,奕叩头痛哭,顿时昏厥在地,被人抬回王府,苏醒后一再请求两宫太后收回成命。未获允后第二天上疏:请开缺一切差使,为天地留一虚糜爵位之废王,为宣宗成皇帝留一顽钝无才之子。第三天再上疏:只保留醇王一个空爵位,今后永远不再增添任何衔头,为防止将来有小人幸进,请存此疏,以为凭证。
载湉继位的挂碍之处都疏通了,就只有一件大事难以疏通,这便是同治皇帝的后嗣问题。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若无儿子,尚可以过继他人之子为子,何况一个坐了十多年天下的皇帝,难道死了就死了,连个继承香火的人都没有吗?作为亲生母亲,慈禧也不愿看到儿子死后如此凄冷,于是匆忙之中做出一个决定:日后载湉生有儿子,即为载淳的嗣子。在载淳去世的当天,以两宫太后的名义颁布了一道懿旨:“载湉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紧接着便在太和殿为载湉举行登基大典。
奕对选载湉而不选他的儿子为帝,心中很是不快。一则两宫太后已定,作为臣子他不能反对;二则奕以后的一系列表演,也堵住了他的嘴,不好再出怨言。奕不反对,咸丰帝的另外三个无权势的弟弟自然也不能反对了。几个支系较近的王公虽然对慈禧立载字辈不立溥字辈大为不满,但既成事实,他们反对也无用,况且他们也知道慈禧的手段,得罪了她,也不是件好事。于是这五年来,皇室内部倒也相安无事。
其实,相安无事只是表象,内里并不平静。载湉登基后不久,皇室里便在私下议论一件事了。他们说,懿旨上讲俟嗣皇帝生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这里的意思很含糊。若仅仅只是继嗣的话,则如同普通老百姓,只继香火,不继大统;但大行皇帝的神主今后是要入太庙的,进太庙祭祖只是天子才有的权利,别人没有。如此说来,大行皇帝的神主今后依然没有属于自己的儿孙祭拜,继嗣变为一句空话。若继嗣即继统的话,今后皇上的长子即大行皇帝的嗣子,也即太子,这就犯了大忌。
原来,清朝的建储制度与历朝不同。清朝开国之初,原本和历朝一样,先立太子。康熙皇帝早年时先立下了太子,后来引起许多政治纠纷,以至于太子立而又废,废而又立,诸皇子之间为着皇位争斗不已。鉴于此,康熙晚年立下一条规矩:不预立太子。皇帝认准哪个皇子后,写上他的名字秘藏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皇帝死后,将他身上藏的传位密诏,与从正大光明匾后所取下的名字相对照,由皇室近支亲王和朝廷大臣共同验明无误后再行公布。
康熙这个决定的确非常英明,不仅杜绝了皇子内部的争夺,也让皇帝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对诸子进行考察,以便择贤而传。无论是对皇室内部还是对国家而言,这都是有利的。故从康熙之后历代都坚决奉行,不能改变。
因此,预立太子是绝对不能做的事。
那么,懿旨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这桩事,大家也只是这样议论而已,谁也没有提出来,因为一旦提出来,也难以妥善解决。
因立载湉而带来的这个两难之处,慈禧后来也很快意识到了,她也觉得难以处置,只好采取一种姑且这样摆着以后再相机行事的态度。
不料,这个两难之题却让一个皇室之外的人给捅出来了。
五月初,庙号穆宗的同治帝的陵墓已建好,朝廷举行了隆重的穆宗梓宫永远奉安大典。吏部有个主事名叫吴可读,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主事是个六品衔的小官,本够不上奉安资格,但吴可读苦苦哀求,只好让他参加。典礼完毕,在回京的半途,吴可读忽然上吊身亡,大家从他的身上搜出一份遗折来。遗折讲的正是皇室内部所议论的事。折子上说,当时穆宗大行时,太后的懿旨只讲继嗣而没有讲是继统,历史上曾有继嗣而不继统的先例,甚至有为争夺皇位继承权而杀害先帝嗣子的事,为不让大统旁落,请太后立即为穆宗立下嗣子,并说明嗣子即嗣君,日后皇上即使有一百个皇子,也不能再觊觎皇位。
吴可读自知披了龙鳞,将来日子不好过,便干脆一死了之,来了个大清朝绝无仅有的尸谏。
面对着吴可读的这份遗折,悲悯、恼怒、委屈、为难,种种况味,一齐涌上慈禧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