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为获取赈灾款被贪污的真凭实据,阎敬铭出了一个好主意
回到太原城的第二天,马丕瑶便向张之洞禀报,初步清查光绪三年、四年、五年的赈灾款项,三年间便有三十余万两银子对不上数,怀疑是当年主持赈灾的藩司葆庚和主要经办者王定安贪污中饱了,但苦无确凿的证据。下一步的清查如何进行,请抚台拿个主意。
下午,葆庚也正好过来,说已与祁家说好了,祁家父女都同意,是不是就叫他们父女到抚台衙门来见见面。马丕瑶的禀报让张之洞对葆庚、王定安很是反感。他甚至后悔不该与他们同游晋祠。张之洞冷冷地说了一句“此事不要再提了”后,便不再理睬葆庚,将葆庚弄得十分没趣。
张之洞为清理库款的事苦苦地思索着。
夏天到来时,春兰带着唐夫人生的次子仁梃、王夫人生的小姐准儿,以及柴氏带着燕儿都来到太原。桑治平在紧靠巡抚衙门的一条小街上,赁了几间房子安置家小。大根夫妇则带着仁梃和准儿,与张之洞同住衙门后院。从此,早晚冷清的第一衙门开始有了勃勃生气。
桑治平做了张家的真正西席。仁梃聪明好学,并不要老师多操心,他仍可以分出不少心力来替张之洞办公事。
为张之洞的诚意所感,佩玉也来到太原做准儿的琴师。张之洞甚是高兴。准儿活泼伶俐,佩玉喜欢她。佩玉和善亲热,准儿也爱她。两人很快便相处融洽。
近年来,因王夫人的陡然去世,悲寂常常袭击着张之洞的心,空闲时他思念得最多的便是远在北京的儿女。长子仁权已成家自立,他较为放心。次子仁梃毕竟是个已有十岁的男孩,学业是其生活中的全部内容,有良师教导,他也可以放得下心。最让他牵肠挂肚的便是这个小准儿。娇弱的女孩,这么小就失去了母亲,这是她人生的最大痛苦,虽有春兰在生活上予以照顾,但谁去抚慰她那颗受伤的幼小心灵?谁去充当她闺房中的教师呢?张之洞为此而深深地忧虑。现在好了,佩玉来了!她俩似前生有缘似的,彼此亲密无间。听到后院里不时传出的佩玉和准儿的欢悦笑声,张之洞的心里十分宽慰。
这时,一道上谕递到太原巡抚衙门:户部尚书着阎敬铭补授。又命张之洞将此谕火速递到解州书院,督促阎敬铭毋再固辞,速来京履任。张之洞看到这道上谕,心里欢喜无尽。
他首先感到欣喜的是太后毕竟有见识,不像以往只让阎敬铭恢复侍郎原职。倘若依旧是从二品待遇,说不定那个倔强的老头子仍然会坚持不受。如此,将令他这个传旨者十分难堪,两边都不好交代。张之洞感激太后给了他很大的面子。
最使张之洞欣慰的是,阎敬铭授的是户部尚书。山西穷困,银钱拮据,凡办大事,都要得到户部的关照才能行得通。自己过去曾力主阎敬铭出山,这次又倾心接纳。这些,老头子岂能不知?今后又岂能无视?子青老哥所说的靠山,这真是一个天缘凑泊的好靠山!
张之洞想到这些,心里兴奋不已。而眼下阎敬铭对清库一事,也正好能帮得上忙。光绪三年,阎敬铭以工部侍郎的身份,来太原协助巡抚曾国荃赈灾。以他的精明老练,必定对当时赈灾款的集散,心中有一个大致的脉络,应该向他请教!说不定藩库清查之事,靠的正是此老的鼎力相助。
他将去解州的重任再次交给桑治平,要他说服阎敬铭取道太原进京,并一路好好陪伴护送前来,他要亲自把盏为久蛰荒野的大司农(大司农:官名,户部尚书的别称。)饯行。
经过二十余天的长途跋涉、鞍马劳顿,桑治平一路护送阎敬铭来到了离太原城只有七十里路的榆次县。除他们二人及阎敬铭的一个远房侄孙外,同行来到榆次的还有一个人。此人名叫杨深秀,字漪邨,本省闻喜人,今年三十三岁。十年前杨深秀即考中举人,第二年会试告罢。杨家乃闻喜大户,家资饶富。杨父遂出钱为儿子捐了一个刑部员外郎。这是个空衔,杨深秀依旧在家中读书,他向往的是两榜正途出身。
光绪三年,眼见乡亲们受苦受难,杨深秀心中不忍,遂广开粥厂救济灾民,又拿出巨款来购买药材,施舍给贫困的病人。杨深秀因此而善名远播。此时阎敬铭正奉旨赈灾,便聘请杨深秀来太原与他共襄大事。
杨深秀为人正直又精细。灾情严重,百姓身处水火之中,山西官场却有不少人利用权势,侵吞钱物。杨深秀对此愤恨不已,他和阎敬铭谈起此事,阎敬铭也同样愤恨。得到阎的支持后,杨深秀暗中记下一份详细账目,以备他日所需。赈灾完毕,阎敬铭离开太原来到解州书院。不久,杨深秀也回原籍继续读书。闻喜与解州相邻,杨深秀时常到解州书院,向阎请教学问。谈起官场的腐败,谈起国家的积贫积弱,谈起人心的不古,这两个年纪相差三十余岁的师生,有许多共同的感慨。
桑治平向阎敬铭谈起清查局所面临的困难,阎敬铭想起了杨深秀,遂邀之一道去太原。杨深秀素慕张之洞大名,欣然同意。
傍晚时分,阎敬铭一行刚进城门,便见一个低级官员装束的人走上前来。桑治平笑道:“郭巡捕,你几时来的?”
郭巡捕说:“前天接到桑先生的信,抚台大人昨天便到了榆次。卑职今天在城门边恭候一天,终于把你们盼来了。现在就请阎大人和桑先生等一起去县衙门。”
阎敬铭听说张之洞亲来榆次迎接,颇出意外,对桑治平说:“张大人公务繁忙,还这样客气,令老朽不安。”
桑治平说:“张大人对丹老十分钦佩,若不是公务繁忙,他是要亲去解州的。他早就跟我说定了,要我到太谷时给他一封信,不管多忙,他都要亲来榆次迎接,以表示他的仰慕之情。”
阎敬铭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
说话间,不知不觉到了榆次县衙门口,张之洞带着罗县令、何主簿等一班官吏迎上前来。桑治平从中做了介绍。
张之洞向阎敬铭作揖道:“久仰丹老声威,不胜倾慕。”
阎敬铭回礼道:“张大人亲来榆次相见,愧不敢当。”
张之洞说:“丹老四朝元老,中兴功臣,之洞未去解州相迎,已是不恭,尚望丹老鉴谅。”
说着,又向阎敬铭介绍了榆次县的一班官员。阎敬铭指着杨深秀说:“这位是闻喜县杨深秀漪邨孝廉,光绪三年协助我在山西办赈务,是一个仗义疏财极有血性的汉子。”
张之洞一听杨深秀办过赈务,眼睛一亮,忙问:“杨孝廉是陪同丹老一道进京的吗?”
阎敬铭说:“不是,我特地带他到太原来见你的。”
张之洞转脸对杨深秀说:“杨孝廉请在太原城多住几天,鄙人有要事请教。”
杨深秀说:“治下久闻大人盛名。大人巡抚三晋,此乃三晋父老之幸,治下愿为大人驱驰。”
罗县令笑着招呼:“请丹老、张大人及各位一道入席吧,大家酒席上再畅谈。”
巡抚驾到县城,这正是县令献殷勤的最好时候。阎敬铭进京去做户部尚书,下榻此地,也是东道主一个巴结攀援的好机遇。两件事凑到一起,岂不是天大的好事!罗县令动员一切力量,清扫道路、打扫驿馆、搜集佳肴,准备美酒,足足忙乎了两天。今晚县衙门的接风酒席办得隆重丰盛,一桌主席,三桌陪席,举凡山西省的好食品全都上了桌,加之满堂大红蜡烛,给宴会厅更增添许多热闹的气氛。
可是,六十五岁的主客生性俭朴,不习惯山珍海味,再加上旅途劳累,更没有胃口,他只抿了两口酒,动了几下筷子,便闭口再不吃了。第一陪客也不是个大吃大喝的人。张之洞四十岁以前嗜酒好饮,常常喝醉,四十岁后因身体欠佳,也便节制不再多饮。于是,这场名为招待阎敬铭和张之洞的酒席,便成了榆次县衙门大小官员们的聚餐,他们在陪席上频频举杯,相互劝饮,大咬大嚼,狼吞虎咽。
张之洞看着这个场面,禁不住双眉紧锁。他对罗县令说,明天要留丹老在榆次住一天,有要事商量,一切应酬全部罢掉,只需备点粗茶淡饭即可。罗县令不好违背,只得答应。
第二天上午,张之洞只身来到阎敬铭下榻的驿馆。他要与这位两度复出的前朝大员,做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
张之洞说:“二十年前,胡文忠公誉您为湖北经济第一人,要我到武昌去拜您为师,求经世济民的真才实学。怎奈天不假寿于文忠公,此行未果。讵料二十年后,我才得以拜识您,真正是又憾又幸!此番太后将大司农重任交给您,正是众望所归,人地两宜。您一定将再展补天之手,为朝廷广开财源,造福社稷。明天起程去太原,我自然当留您在太原多住几天。只是省垣人多眼杂,难有这等清静的环境,故而选择榆次先与您相见。一则表示远迎的诚意,二则也想借此地与您促膝恳谈。我有许多事要向您请教,请千万莫嫌鲁钝,看在三晋父老乡亲的面上,为我开启茅塞。”
阎敬铭面色凝重地听完张之洞这番开场白,沉吟良久后说:“文忠公生前曾对老朽说起过抚台,夸奖抚台是他遇到的最聪颖的年轻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文忠公的确是巨眼识人,抚台今天也做到了他当年的官位了。”
“我哪能跟文忠公相比。”张之洞忙说,“文忠公虽说官位只是湖北巡抚,其实是朝廷的江南柱石。今日的晋抚哪能跟当年的鄂抚相比。”
阎敬铭笑着说:“以抚台的天资才望,好好做下去,日后也会是朝廷柱石的。”
张之洞说:“谢谢丹老的奖掖。我当尽力而为,但愿不负朝廷的信任、丹老的厚望。”
阎敬铭原以为清流出身的张之洞,会是满身的名士气,却不料这样恳切诚挚,于是点了点头问:“抚台准备跟老朽说点什么?”
张之洞略微停顿一下,说:“朝廷命我承乏三晋,我很想为三晋父老做点实事,但却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山西弊病很多,依我看来,主要在三个方面:一是乡间广植罂粟,与庄稼争地,官吏军营,多食鸦片,风气颓废;二是从省到州县,吏治腐败,各级官场,疲沓懒散成风,贪官污吏,亦为数不少;三是山西土地贫瘠,所产甚少,百姓生计窘困,难以自救,官府收入枯竭,几乎不能有所兴作。”
阎敬铭说:“老朽寓居山西多年,对山西弊端多少有所耳闻目睹。抚台方才所说的,均是山西积弊。在解州时常听士林说,抚台来晋后力图铲除弊端,整肃民风。士林都称赞抚台气魄宏大。”
张之洞说:“不瞒丹老,自到山西以来,我也曾采取过强硬手段,欲求有所作为。比如说在铲除毒卉禁止吸食鸦片一事上,是不惜动用兵丁,不怕得罪乡绅的。现在看来是收到了些成效。至于整饬吏治方面,也想以清查藩库为缺口,狠狠地杀一下贪污中饱之风。想必丹老也知道,山西藩库竟然有三十年未清账目,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我知道。”阎敬铭沉重地说,“藩库多年不清之事,据我所知,尚不止山西一省。当然,山西三十年不清,确居全国之首位。其他十年八年不清的还有好几个省份。太后要老朽去做户部尚书,但老朽即便要去摸清各省目前的库存银钱状况,都很困难,这个户部尚书如何去做。唉!”
阎敬铭说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张之洞听了阎敬铭的感叹后,突然灵机一动,说:“我在京师做闲官时,也曾听部院堂官们说,这几十年来六部数户部最难掌。军饷开支大,各省上交又少,不但该交的不交,连别省的过路钱都拦截。难怪户部官员甚至说,各省这种行径类似绿林。”
阎敬铭笑着插话:“翰林变绿林,这句话原本是骂李少荃的,后来竟成了名言,广为流传套用。”
张之洞本想说一句“这是因为像李鸿章那样变绿林的翰林越来越多的缘故”,想一想阎敬铭和李鸿章是同一经历的人,这种清流激愤语言不能在他面前说,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改口道:“各省都叫苦,都说亏空多,户部也拿他们没办法。刚才丹老您说的,摸清各省目前的库款情况,的确是户部一件大事。我想,丹老这次进京后,第一把火就烧到这事上,山西将为丹老提供一个范例。”
阎敬铭想:这不失为一个好点子。接到进京任户部尚书的圣旨后,阎敬铭便一直在寻思着,身负贤能之名,数度谢旨不应,如今以六十五岁的高龄履任,天下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呀,倘若尸位素餐,毫无建树的话,不但辜负了圣恩,也有损自己的清名;倘若要有所建树,这建树要立在哪一点上呢?张之洞不愧是个聪明人,他这个点子可谓一箭双雕:首先是要换取我和户部的支持,同时也的确是给户部的一个启示。好,这样一件既有利于他,又有利于我,既有利于山西,又有利于朝廷的事,为什么不支持?
阎敬铭舒心一笑说:“张抚台,老朽全力支持你把山西三十年的藩库账目料理一清,然后再奏请太后、皇上,要各省都效法山西。抚台需要老朽做点什么,就明说吧!”
张之洞高兴地说:“丹老真是个实心做事的人,有您的支持,山西的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不瞒丹老说,一般性的清查库款,也并不是很难的事。莫说三十年,就是四十年、五十年也不难。我只需找到一个账目清楚的年份,从这一年开始,把现存的所有单据都汇集起来,然后一年一年地去做账。只要有一批细心有经验的账房师爷,花个半年时间就可以重新建立一套账目来。”
张之洞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阎敬铭从这几句话中,感觉到眼前的这位清流巡抚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气概。他心里想:此人有宰辅之才,若遇天时的话,今后的功业或许不在乃师之下。一个念头瞬时间在他的脑子里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