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庚摸着油光光的下巴说:“鼎丞说得有道理。依我看,说不定放他到山西来做巡抚,便是有人设好的一个圈套。恨他的人,在京师拿不到他的把柄,就放他到山西来,知道他这个人好大喜功,必定会争出风头,到他栽跟头时,就好降服他了。”
葆庚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拿起他放在桌上的瓜皮帽,仔细看了看,轻轻地对着它吹了一口气,然后伸了一下懒腰,慢悠悠地说:“可惜呀,张香涛还蒙在鼓里,做他的好梦哩!”
听了葆庚这句话,又加之个把月过去了,并未见张之洞对他采取什么举措,徐时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小客厅里的炭火烧得很旺,他将身上的棉长袍解开,轻松地笑着说:“看来我是过虑了,我们过去做的事还是可以继续做下去!”
王定安打了一个呵欠,以一种老谋深算的口气说:“据说张香涛脾气倔、胆子大,太后对他圣眷颇隆,还是防着点好。”
葆庚点点头说:“怎么防着?你出点主意。”
王定安又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说:“葆翁,我实在熬不住了,你这里有福寿膏吗?”
福寿膏是烟客对鸦片的昵称。说了个把时辰的话了,王定安这个大烟鬼支撑不住了。葆庚的烟瘾也发作了,他站起来说:“我这里有刚买来的真正的公班土[公班土:鸦片大土的别名。清人夏燮《中西纪事·漏卮本末》:“其(鸦片烟土)出自孟加剌者,曰公班,今称大土也。”],跟我到烟室里去吧。”
清廷对鸦片烟时禁时弛,但明文上对官吏吸鸦片还是一贯禁止的。葆庚的烟室造得很隐秘。他将徐姨太宽大的卧室隔成两个部分。前部分放一张终年挂着蚊帐的深红色雕花大床,以及徐氏的梳妆台、衣柜等物件,后部分则是他的烟室。里面有一张宽大的烟床,床上垫着厚厚的棉被,上面铺着一床特制的新疆毛毯,豪华气派、松软舒坦。烟床上摆着一个矮矮的梨木镶贝烟几,上面放着精致的烟枪、烟灯等一应用品。这前后两部分中间用一道薄砖墙隔开,雕花大床放在墙边,将大半个墙给遮住了。剩下的小半边墙只开一道门,门前放着一座西洋进口的大玻璃穿衣镜,刚好把门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姨太太的卧房,除开两个贴身丫鬟外,谁也不能进去。即使偶尔闯进去了,也看不出半点破绽。葆庚便在这个烟室里,每天由徐氏或徐氏的丫鬟服侍着,抽它一两次大烟,过一个钟头如仙如佛的瘾。这段时期徐氏回家坐月子去了,卧房里空着,葆庚便带着王定安、徐时霖穿过徐氏的卧室,绕过穿衣镜,来到神仙窟。
“葆翁,你真会享福。”王定安看着布置得奢侈耀眼的烟室,情不自已地发出感慨,“与你相比,我那抽烟的地方简直就是农家的灶房了。”
听了这句赞美的话,葆庚心里很高兴,说:“你没见过京师王府里的烟室哩,若跟他们比起来,我这又是灶房了。”
徐时霖更是对他这个妹婿的福分垂涎三尺,心里盘算着:“回家后一定要跟还在娘家做客的妹子商量下,要她悄悄地把葆庚的烟具带几件回来才好。”
“鼎丞,你和我躺在床上抽。雨生,你是自己人,我就不客气了,叫丫鬟给你安排一个躺椅,把烟具放在茶几上,你就躺在椅子上抽吧!”葆庚一边调摆,一边吩咐丫鬟们做准备。
一切安排妥当,王定安烟瘾大发,已经不可按捺了。他赶紧脱鞋,躺在烟几的左侧,一个丫鬟忙过来给他烧烟泡。烟几的右侧,葆庚慢慢吞吞宽衣解带,也有一个丫鬟在服侍着。徐时霖则不忙着抽,他一件一件地把玩着那些精巧昂贵的烟具。随着烟灯的小火苗闪烁跳跃,时明时暗,一阵阵醉人的奇香从烟枪里飘出。小小的藩台衙门烟室,顿时成了西方极乐世界。王定安一连猛吸几口,贪婪地将飘出的香气吞进喉管,布施于五脏六腑,再将它压下丹田,周身上下疲倦顿失,活力复苏。
“葆翁!”王定安心中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说起话来变得亲切多了,“你这是真正的公班土,而且是上等的。哪里弄来的,价格如何?”
“是不错吧!”葆庚徐徐地说,“泰裕庄的孔老板送的,他死也不肯收钱。”
“那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今天若不是跟着王定安来,徐时霖是享受不到这种洋药之味的。他对妹婿有点不满,抛出了这句颇为刻薄但极中要害的话。
“你的鬼点子多,出个主意吧!”葆庚头枕在小棉垫上,斜起眼睛望了一眼对面躺着的王定安。
王定安眯着双眼,全身心地都在享受上等公班土给他带来的乐趣。好半天,待这口烟完全在他的胸膛肚腹里消解之后,他才睁开两只小眼睛,慢吞吞地说:“我送你三条锦囊妙计。”
“不是只送我,”葆庚打断王定安的话,“你要知道,真的查起来,你的麻烦事比我还多。”
王定安不服气地说:“我的银子都是干干净净的,不怕查。”
“真的吗?”葆庚冷笑道,“鼎丞,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说这种漂亮话了,这种漂亮话留着日后在张之洞面前去说吧!”
“好啦,好啦!”徐时霖打圆场,“王观察(观察:即观察使。唐肃宗年间置,掌监察官吏善恶,张举朝廷大纲。元明清不设观察使,只是清代因分守、分巡道员也管辖府州,就以“观察”作为道员的别称。),把你的三条锦囊妙计亮出来吧!”
王定安毕竟心虚,见葆庚认起真来,便嘿嘿干笑两声说:“葆翁,我这句话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是要你出面去办,你是藩司,他第一个要和你商量,我和雨生还差了一截。”
徐时霖忙说:“那我就差得更远了!”
葆庚一向都要仰仗王定安,何况现在他们共坐一条船,当然要和衷共济,于是也笑着说:“刚才说说玩的,你可别计较。”
王定安又重重地吸了一口大烟泡后,不慌不忙地亮出他的锦囊妙计来:“首先,你还是用对待卫荣光的老法子对付他。告诉他这藩库清不得,三十年没清了,巡抚也不知换了多少个,历届巡抚都当得好好的,该升官的照升官,该调肥缺的照旧调,从没有哪一任巡抚因此有什么挂碍。一旦清理,则会挑起许多事端来,反而不美。说得他打消这个念头,不再惹是生非,那就一切都没事了。此乃上上之策。”
“这当然最好。”葆庚坐起来,摸了摸颈脖子说,“听说张之洞这个人倔强得很,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怕不能像卫荣光那样,几句话就对付了。”
徐时霖也坐起来,说:“有人说张之洞凶狠得很,怕不是卫荣光那种人。”
王定安仍躺着不动,他上上下下地摩挲着那杆雕龙描凤的大烟枪,慢条斯理地说:“若说服不了,则用第二计。你就对他说,藩库是藩司管的事,不劳你张大人直接操心。这事就交给我吧,我保证把藩库账目清理得熨熨帖帖。”
“对!”徐时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兴奋地说,“这是一条妙计。我们自己来办,那还不什么都好说!”
“这主意好是好,不过,”葆庚穿起鞋子,下了烟榻,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只是前天张之洞对我说,铲除罂粟,播种庄稼,是件迫不及待的事,必须督促各州县尽快做好这件事。他要我来督促。”
“你答应了?”王定安问。
“我能不答应吗?”葆庚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态来。
徐时霖说:“张之洞叫你去禁烟,是不是他已知道了这个秘密。”说罢,用手指了指茶几上的烟灯。
“知道这个不碍事,太原城里有几家衙门没有这个?”王定安也坐起来,伸出一只黑瘦干枯的手,慢慢地摸捻着下巴上那几根鼠须,“怕就怕在他知道了那个。”
“哪个?”葆庚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已猜中八九分了。
“救灾款的事。”王定安阴暗的脸上露出一丝隐约可见的冷笑,“张之洞这是调虎离山,有意不让你插手清理藩库的事,说不定他已从别的什么地方听到了风声。若这样,事情就麻烦了。”
王定安所说的正是葆庚所猜的,他的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
光绪三年,布政使葆庚主持山西的赈灾事宜。除开朝廷的救济款和各省的协济款外,还有大量个人拿出的款项,这笔款子,美其名曰捐款,其实是买功牌款、卖顶子款。这正是当年曾国藩用于筹饷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
那时,太平军打进湖南,围攻长沙八十余天,朝廷吓坏了,赶忙下令要正在家守制的曾国藩组建乡勇,与太平军对抗。但朝廷拿不出钱来,令地方自筹解决。湖南藩库也拿不出钱来,要曾国藩自行解决。曾国藩知道一些富裕的商人士绅手里有钱,但他们不会白白地拿出来,他们要跟朝廷做交易,即用钱来买功名、买官衔。于是向朝廷讨了几百张空白功牌,依捐款的多少,发给不同军功品级的牌子。有的捐款很多,便给他一个候补知县、候补知府的官衔。乡勇招募之初,就靠这个办法解决了军饷。后来,曾国荃招募吉字营,也用这个办法。来到山西做巡抚,面对急需银子救灾的局面,曾国荃又起用这个法宝。向朝廷申请了两百张空白功牌,全部交给葆庚来处理。朝廷的救济款和各省的协济款,都是用公文交代的,蒙混不得,只有这笔为数不小的捐款容易浑水摸鱼。葆庚、王定安都在里面做了手脚,若把这笔款子清理明白,他们做的事就会露馅。身为藩司的葆庚就将承担主要的责任,葆庚如何不慌?
“八成是张之洞听到有人讲救济款的坏话了。他叫我去督促铲除罂粟,是想支开我。听卫静澜说,张之洞他是要亲自办这件事。”
徐时霖插话:“他这是要急于立功。”
“鼎丞,你不是有三条妙计吗,这条看来也不行了,把第三条拿出来吧!”葆庚像遇难者求救似的向王定安呼喊着。
王定安离开烟榻,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走动着,好半天才开口:“第二条计策是中策,虽比不得上策,但也不失为一条良策。这一条也不行,那就只有出下策了。”
“下策就下策吧,你倒是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呀!”葆庚的语气里夹有三分惶恐。
“这下策乃是一条古老的计谋。如果办得好,成效也不可估量。”王定安停了下来,两只小眼睛盯着葆庚说,“学汉元帝的办法,和亲!”
“和亲?”葆庚一时还没有弄明白。
“我知道王观察的意思了。”徐时霖的悟性比葆庚来得快些,“咱们好比汉元帝,张之洞好比单于,将一个王昭君来亲善彼此之间的关系。”
徐时霖话刚一出口,立刻想到自己送妹子给葆庚,不正是一条和亲之计吗?
“你是说用美人计来笼络张之洞哦!”葆庚终于弄明白了,他突然高兴地说,“听说张之洞来山西前,刚死了老婆,给他一个美人,那真是雪中送炭!”
王定安不理睬他们郎舅的阐释,独自一人迈着方步,嘴里喃喃地背诵着王安石的《明妃曲》:“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这诗写得太好了,千古咏明妃之作无出半山之右者。”
望着王定安这一副雅兴十足的神态,葆翁又犯难起来。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这计策好是好,只是上哪儿去找一个王昭君呢?”
“这我就不管了。葆翁,这出主意是我,办事就靠你跟雨生了。叫雨生去找吧!他有的是经验。”王定安诡谲地望了一眼徐时霖,徐时霖的脸色顿时十分不自在起来,“你们两郎舅好好合计合计。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王定安拿起银狐披风,走出藩司衙门的绝密烟室。
五、解州书院里藏卧着一位四朝大老
位于山西最南部的解州,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小城,它处在山西、河南、陕西三省交界之地。出解州城南门走七八十里,便来到黄河边。
传说这一段的黄河中有一个小小的岛屿,当年为人类补天的女娲便葬在此岛上。到了唐玄宗天宝年间,在一个大雨晦暝的日子里,此岛连同岛上的女娲墓突然失踪了。八年后的一个夜晚,黄河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风雨雷电。第二天早上,人们惊讶地发现,女娲墓冒了出来。墓上长着两棵丈余高的大柳树,墓下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当地百姓叫此石为风陵堆。女娲娘娘本是受人敬仰的女神,再加上沉而复出的传奇,更提高了她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黄河上往来的船夫艄公,路过此处,都要到风陵堆上去叩拜女娲墓,请求这位黄河不能淹没的神灵保佑平安。风陵堆的南岸便是自古以来有名的险关——潼关。从潼关往西南约走六十里,便到了西岳华山。而潼关的对面渡口,就是风陵渡。三国时期,曹操西征韩遂,由潼关渡河,由风陵渡上岸。至今当地百姓还可以指着岸边石头上的痕迹,告诉你这是当年那位叱咤风云的魏武皇帝所留下的马蹄印。顺着这段黄河向东走约一百五十里,就到了灵宝。安史之乱时,唐肃宗不顾老子玄宗的尊严,擅自即位于此。若再回到风陵渡口,往北走大约五十里地,有一处古老的寺院,叫作普救寺。这普救寺不以诵经念佛出名,它的名声得益于一段旖旎艳丽的风流故事。
寓居普救寺的穷秀才张生,爱上了路过蒲州借住此寺的宰相之女崔莺莺。张生和崔莺莺破除门第观念,彼此爱慕,却不料老夫人不同意。后来张生靠朋友的力量,打退了围寺的强盗,才使得老夫人勉强同意,这一爱情故事总算有了个令人欢喜的结局。后来董解元、王实甫将这段传奇搬上舞台,数百年来在民间流传不衰,使得普救寺声名远播。一座原本以斩断情缘为修行目的的寺院,却仗着一段情缘而传名于世,也真是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