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碍于主人的面子,都不敢点破,只是用眼睛斜斜地瞟着这位刚才还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的风雅总督。只见张之洞脸色早已铁青,本来窄长的脸显得更加难看。他突然拾起地上一块松动的青砖,朝着陶缸砸去。哐啷一声,陶缸破了一个大窟窿。樊樊山拾起一块陶片,明亮的正午阳光下,众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陶片的破碎处闪着冷冷幽幽的青光,稍有点陶瓷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口新近烧制的陶缸,问世顶多五六年光景。去陶瓦市场买的话,不会超过五十文!
真相大白,白白地丢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不说,还在京师落下一个不识真假、遭人愚弄、将胡乱涂抹的图案认作蝌蚪文的笑柄。这对于一个研究古物数十年,一向以鉴赏家、收藏家自居的张之洞来说,是何等大的羞耻!张之洞狂怒起来,吼道:“大根,你带几个人到海王村去,把那个浑蛋捆绑起来!”
下午,大根回来禀报,厚古阁的招牌在卖出陶缸的第二天便已摘下,老板已不知去向。现在店名已变为与厚古阁毫不相干的迷古斋了!
张之洞这一气非同小可,第二天便病倒在床上!
二、端梁联手欲借织布局的贪污案将张之洞轰下台
张之洞在病床上躺了几天,不看书,不走动,心思倒彻底安静下来了。一旦澄虑,一个疑问便不期而然地浮出水面:朝廷为何要将我留在京师这么久呢?要说办事,特科放榜后的这半年里,几乎没做什么事,京师大学堂章程的拟定有张百熙一人足够了,即便要二人合力,又何必要我这个现任湖广总督呢?朝廷上下能拟议学堂章程的大臣多得很嘛!倘若要将我从湖广调进朝廷,也得给我个职位呀,不说拜个协揆,至少也应该是个尚书或都御史,不能老是以湖督的实缺挂个议学大臣的空名啊!国朝两百年,旧掌故里很难找出个这样的先例来。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有意将我从武昌调出来,放在京师晾着。朝廷会这样做吗?二十余年来一直自认为是国之干臣、疆吏楷模的湖广总督,尽管想到这一层,自己却并不大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后忠心耿耿,要说她有不满之处,只有戊戌年对康梁、对新政的态度和庚子年的东南互保。但戊戌年的事已过去五年了,这五年里并未见太后有一句指责的话。至于东南互保,太后一再表示同意,回銮后还特地予以封赏。若说是记这两个前嫌的话,似乎又不大可能。那这是为何呢?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缘故,自己却始终蒙在鼓里不知呢?
想到这里,张之洞有点惶恐起来,他决定打听一下。向谁打听呢?当然是姐夫鹿传霖最好。
鹿传霖的运气真好,自从亲自带兵到西安去勤王这一步棋走对后,便步步得法、节节顺利,不久进了军机,现在又做了协办大学士,成了一个红得发紫的新贵。张之洞在为姐夫庆幸的同时,也多少存着几分嫉妒。论才干,论成就,论功绩,自己都要远在姐夫之上,但就是缺少这个福分。官场荣枯,人生泰否,真个是说不清道不明!
鹿传霖是个谨言慎行的人,虽与张之洞是郎舅至亲,但二人之间的交往基本上是公私分明的。那年张之洞希望儿子出洋一段时期,以广见闻,正好江苏名额有余,便去信给姐夫,要他报上仁权的名字,同时清楚地表明,只借江苏一个名额,一切费用全部自理,鹿传霖也并没有以江苏巡抚的特权替自己的外甥谋取一份公费生的优待。现在要从这位按章办事的军机大臣的口中打探点秘闻,会有收获吗?思考良久,他想出了一个法子。
张之洞把樊樊山叫来,将自己的想法对这位门生详细地叙述一番,然后要他按自己所说的去见一次鹿传霖。
樊樊山正好因蝌蚪文一事弄得很没面子,有个把月没去鹿府了,便欣然领命前去。
“鹿中堂,香帅病了,病得不轻!”樊樊山一见到鹿传霖,便焦急地说道。
“上个月他还在我家里吃了一餐饭,好好的,怎么就病得不轻了?”
鹿传霖虽比张之洞大一岁,但保养得好,看起来倒像比内弟年轻得多。
樊樊山按张之洞的意思,将如何受骗、如何在众人面前丢脸的事大肆渲染了一番。
“鹿中堂,香帅这次上的当可不小。您看看,他一辈子好古董,谁不知道他是个鉴赏大家?到了晚年,却以制台之尊栽在一个海王村的小商贩手里,又是当着那么多名流的面,公然让他下不了台,多丢他的脸、伤他的心!我看他已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他是想临终前见见老姐夫姐姐一面。”
这几句话,说得鹿传霖的眼圈都红了,忙进后院告诉夫人。鹿夫人一听,眼泪刷刷流下,两老夫妇当晚便赶到宝庆胡同。
“四弟,上个月还好好的,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
环儿陪着鹿传霖夫妇来到张之洞卧房,见到本来就瘦削的弟弟,如今更加黑瘦地躺在床上,额头上围了一块玄色手帕,两只手冷冰冰的,鹿夫人伤心起来。
“三姐,我怕是活不久了。”张之洞两眼无神地看着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气息微弱地说。
“说什么话!”鹿夫人难过地说,“你一向身体都健健朗朗的,千万别胡思乱想。明天,你姐夫跟内务府说一下,请大内的太医给你瞧瞧!”
鹿传霖忙说:“我明天正要见太后,就请太后派个御医来。”
张之洞说:“不要惊动太后,也不要御医。我这病我自己知道,是心里郁积而成的,药物治不了。”
鹿传霖笑道:“你是在为陶缸的事气恼吧!京师爱好古董的官员们,有几人没上过古董骗子的当?你不要往心上去!”
鹿夫人说:“从今往后,再不要去理那些坛坛罐罐的东西了。你姐夫这点好,他一生不沾边儿。”
鹿传霖说:“我哪能跟四弟比!我迂实缺乏才情,四弟雅好金石书画,才是真正的翰林本色。”
这几句话,说得鹿夫人和环儿都笑了起来。
张之洞对环儿说:“你陪着三姐到外面屋子里去聊聊家常,我要和姐夫说点事情。”
环儿和鹿夫人走出卧房后,张之洞握着鹿传霖的手说:“三姐夫,我这病,上古董贩子的当只是个引发,根本原因还是这半年多来心里的烦闷。”
鹿传霖说:“你烦闷啥呀?”
张之洞叹口气说:“三姐夫,你就不要明知故问了。换上你,当年一个在任上一天到晚有做不完事情的江苏巡抚,突然弄到北京来挂个议学大臣的空名住在胡同里,一年到头什么事也没有,不死不活的,你会怎么想?”
鹿传霖说:“你就宽心在北京再住一住,朝廷总会有个明确安排的。”
“我就是宽不下心。”张之洞的手松了,似乎的确是气力不支,“我在武昌的事,别的都不说,光就那些洋务局厂,就让我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端方他能管得了吗?再说,局厂那些总办会办也不会听他的。姐夫,你在军机处,一定知道内情,你给我透点风气,朝廷到底是怎么处理我张某人的。如果还这样不死不活地让我住在京师,我宁愿拿根绳子上吊算了!”
鹿传霖笑道:“你这是怎么啦,一下子变得器量窄小了?”
张之洞说:“不是器量变窄小了,我心里很烦躁,如果这个结不打开,这病也好不了,真怕活不久了。三姐夫,我知道你是个实诚君子,一辈子没求过你,为的是不愿给你惹麻烦。但我这次非得求你给我透点声息,你若不答应我,我真的好不了。”
鹿传霖主动握起内弟的手来,这手果然是枯皮包着瘦骨,且没有多大热气。他心里不免涌出几分哀怜来:“香涛,你要我给你说点什么?”
“是不是经济特科没有办好,太后对我不满意了?”
鹿传霖说:“没有听说过。倒是有次听荣中堂讲,太后说过,原来梁士诒不是梁启超的兄弟,其实特科第一场考试不废也可,难为了张之洞。”
这话很让张之洞欣慰了一下。他又问:“太后是不是认为我已经老迈衰朽了,不能再为朝廷出力,有意先冷一冷后再开缺回籍?”
鹿传霖笑道:“你还不到七十,子青老哥八十多岁还做白发宰相呢!”
张之万八十四岁寿辰那天,由恭王出面为他祝寿。酒席上,他再三恳求致仕,恭王再三慰留。但没过几天,一切职务都下了。其实,恭王一上台,就想请张之万下台,为了顾全张的面子,二人商量好一道在酒席上那样表演。这官场上的操作,与戏台上的做戏,真的没有几多区别。光绪二十四年,这位老来红的状元宰相终于以八十八岁高龄辞世。
听到张之洞要自己透点声息的话,鹿传霖心里便一直在矛盾着。作为正受太后宠信的军机大臣,鹿传霖早在十天前就知道朝廷留张之洞在京的真正原因了。
原来,这事的起因正出在张之洞为之付出十四年心血的湖北省垣。
以湖北巡抚身份署理湖广总督的端方,不是一个厚道人。署理湖督没多久,他便已经知道被张之洞经营十多年的湖督衙门,所拥有的强大实力和在中国举足轻重的地位,倘若这一切属于自己掌管的话,“端方”这两个字便非比一般了。四十多岁年轻人的热血,撩得端方对此有强烈的觊觎之心。在一次和梁鼎芬的交谈中,他发现这个备受张之洞器重的候补道两湖书院山长,是一个对自己有用的人,遂拍着梁鼎芬的肩膀说:“节庵呀,都说张香帅很器重你,我看他只是用你而不重你。凭你的才干,早就该荐举你做臬司、藩司了。你却至今还是一个候补道,可惜!”
不料,端方的这几句空头话,正打在梁鼎芬的心坎上。这些年来,梁鼎芬最为伤心失意之处正是在这里,他追随张之洞十多年了,并不甘心一辈子只做过山长或师爷长。他素来自视甚高,很想早日开府建衙,自掌权柄,渴望通过张之洞这位有力者的提携来实现自己的夙愿。他也曾向张之洞间接地谈过,张之洞也答应过,只待武昌道出缺,便让他补。但这一个愿口头上许了多年,就是不见兑现,至今仍是张之洞身边一个没有实职实权的师爷头。
梁鼎芬心中有不满,但又不便强求,端方的这几句话正点中他的隐痛,便一面自嘲一面试探性地问:“这也不能怪张香帅。我大概是命里注定只有文名而无官运,即便是你端中丞真除湖广总督,我恐怕也只能是个幕僚头而已。”
梁鼎芬的话中之话,端方一听便明白了,忙说:“节庵,你放心,若哪一天我真除湖广总督,我一定很快提拔你做一个湖北按察使。”
“你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
就这么几句赤裸裸的交谈,两颗热衷之心贴在一起了。从此,梁鼎芬便全心全意为这位新主子办事效力,并积极地为端方由署理到真除而出谋划策,奔走经营。
要真除湖广总督,第一步得先让现任的湖督开缺,把位子腾出来才行。开缺张之洞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端方和梁鼎芬筹谋良久,并没有找到确凿而足够的弹劾证据。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特科考试即将结束时,织布局突然出了事。有人告发织布局的材料处主办李满库贪污巨款,局里账目混乱,亏空严重,而李满库正是张之洞如夫人李佩玉的堂弟。端方和梁鼎芬得知此事后大为高兴,视为天赐良机。
梁鼎芬为端方谋划:先将张之洞留在京师不回武昌,以便彻底清查织布局的贪污案,竭力找出张之洞与此案的牵连,然后将它作为一发重型炮弹,把他从湖督位子上轰下去。
但如何达到将张之洞滞留京师的目的呢?梁鼎芬又向端方出谋:可以走庆王奕劻的路子。奕劻贪财好货,且与张之洞关系不深,一向对张之洞有几分不满,这个口子最易打开。又自告奋勇愿去办好这桩事。
端方当即许愿,若办成此事,算是立了大功,保证半年之内酬谢梁鼎芬一个湖北臬司。
梁鼎芬带着端方给他的一张十万银票和一包珍稀宝物,在两个戈什哈的陪同下,火速赶至京城。
梁鼎芬生怕在京城里碰上与张之洞相关的人,遂十分小心谨慎。通过端方正白旗内的老关系,梁鼎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进了庆王府,拜会奕劻。
见了银票和珍宝,奕劻早已笑眯了眼。他本就反感张之洞从不巴结他,现在有人带重礼上门来替他出气,何乐而不为?奕劻收下这份礼物,小眼珠子转了转,有了主意。他叫梁鼎芬立刻回武昌等着看邸报。梁鼎芬回到武昌没几天,果然见到载于其上的任命张之洞为议学大臣暂不回武昌的谕旨。端方、梁鼎芬见第一步已经成功,遂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第二步行动。
他们的计划周到而万无一失:先把李满库调到纺纱局,由处主办升为局协办。李满库自然不会怀疑,高高兴兴走马上任。继而把织布局的总办马汉成派往英国,让他到全世界纺织业最发达的老牌强国去学习人家的技术,时间半年,给他发足银两,又特配一个英文翻译。
马汉成一辈子没有出过洋,听别人说起西洋如何如何,他只是羡慕得眼珠发红,口角流涎。他不敢奢望去看西洋,因为他一不懂洋文,二付不起这笔庞大的费用。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天大的好事突然间从天而降。将近天命之年,居然可以放洋出国,而且有人替自己做翻译,又不要从自己腰包掏出一文钱。他心里暗暗地盘算着:今生今世,这样的美差既是空前,大概也是绝后了,一定要好好利用,看够吃足自然是不在话下,还要玩儿好;听说洋婆子个个风骚无比,务必要玩儿几个才不虚此行,也不枉过此生了。
还是端方好,马汉成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对署理制台感恩戴德。替张之洞效力七八年了,他何曾想到要这样奖励自己?
过几天,马汉成准备就绪,喜滋滋地带着翻译离开武昌,取道上海扬帆远航了。
将马汉成和李满库调离织布局,剩下的事就好办了:第一招封账,第二招审理,第三招外查,第四招核定。一切过程都在暗地里悄悄进行着,织布局的生产仍一如既往,并未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