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二十年前,辉耀京师台谏的清流双子星座,到了晚年,一人地位显赫,一人声名狼藉,而在感情上,却彼此都嫌隙甚深,虽近在咫尺,却老死不相往来。中国是一个讲究朋友交谊的国度,五千年的中国史册上,记载了数不清的朋友之间形形色色的故事。晚清二张,可谓朋友掌故中的又一趣谈。
然而,今天,在听到张佩纶英年去世、身后落寞的时候,一股浓重的伤感与怀念相交织,立时将十年来的疏离给弥缝了。他对梁鼎芬说:“明天一早,你陪着我再带上汤生,我们三个人去看看幼樵在江宁的寓所。在生时我没有去看幼樵,他心里恨我;死后,我去凭吊凭吊他的旧居,希望他的在天之灵能稍得慰藉。”
第二天一早,张之洞乘了一顶普通小轿,梁鼎芬、辜鸿铭随轿步行,三人离开总督衙门,向城南方向走去。张佩纶卜居江宁城的寓所原先在紫金山脚下,后又迁到武定门外,离督署有十多里路。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来到夫子庙旁的秦淮河畔。今天是个冬日的好天气,阳光温暖,惠风和畅,坐在小轿里的张之洞看着帘外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早已耐不住了。他拍了拍轿杠,吩咐停轿,走出轿门后,对轿夫说:“你们先走,在武定门洞里等我,我和节庵、汤生慢慢走,随后就来。”
辜鸿铭高兴地说:“隔着轿帘说话费劲,我巴不得香帅早点下轿了。”
张之洞四面看了看,对梁、辜说:“我们顺着秦淮河往南走吧!”
张之洞一身布帽棉袍,走在闹市中,犹如老塾师,好比邻家翁,没有丝毫特别处,自然也不会引起周围的格外注意。明媚宜人的冬阳,熙熙攘攘的人流,带给署理江督一份好心情。
他指着身边小河,对辜鸿铭说:“这就是胭脂花粉秦淮河了。前人说江南佳丽地,这里便是佳丽集中之处。你闻到花粉香气了吗?”
辜鸿铭从书本中得到的秦淮河印象,是两岸秦楼楚馆、酒帘高挑,河中流着花瓣残酒,浮着画舫笙歌,但此刻走在秦淮河畔,满目尽是破楼旧屋,河边触目所见的皆是流黑汗的船夫、洗衣服的老妈子,不觉胃口大跌。他颇为失望地说:“哪里有花粉香?我倒是闻到汗臭了。”
梁鼎芬笑道:“汤生,你有没有看过说部《薛丁山征西》?”
“没看过。”辜鸿铭摇摇头。
张之洞也不明白,说得好好的秦淮河,怎么又扯到薛丁山身上去了?
“野史上的薛丁山是西凉国王薛平贵的儿子,他的太太,白天是丑妇,夜晚是美女。这秦淮河就好比薛丁山的太太,胭脂花粉香是要夜晚才闻得到的。”
这个新奇的比喻引得大家一阵好笑。
见总督高兴,梁鼎芬兴致更高,他大声说:“江宁乃六朝古都,龙盘虎踞之地,历来骚人墨客吟咏甚多,光这条秦淮河就不知写进了多少诗词歌赋中。我建议,我们每人背诵一首前人写江宁的诗,因为太多了,得有限制:一为唐人七绝,二诗中要有秦淮河。”
“好啊!”张之洞欣然赞同。
“我先背!”辜鸿铭脑子里立即浮出一首极有名的诗来,他生怕别人抢先背了,“杜牧诗曰: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怎么样,既是唐人的七绝,又有秦淮河。”
张之洞笑道:“让汤生拣了个便宜去了。”
梁鼎芬说:“听我的。刘禹锡诗曰: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没有秦淮河!”梁鼎芬刚一背完,辜鸿铭便叫了起来。
“怎么没有?”梁鼎芬急道,“淮水就是秦淮河。”
“是这样吗?”辜鸿铭问张之洞。
张之洞说:“节庵说得不错。这条河原本叫淮水,秦始皇东巡会稽,路过江宁,命人凿山砌石,引淮水北流,新凿的这条河渠称为秦淮河。久而久之,整个淮水都被叫作秦淮河了。”
梁鼎芬说:“汤生,你得感谢我,由这首诗让你又增加一段学问。”
辜鸿铭说:“香帅你也背一首。”
“这容易。”张之洞随口背道:“也是刘禹锡的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辜鸿铭笑道:“香帅,不怕你见怪,你背的这首诗再怎么解释也找不出个秦淮河来!”
梁鼎芬说:“汤生,你真正地孤陋寡闻。香帅背的这首刘禹锡的诗,句句关切秦淮河。朱雀桥,乃古时秦淮河上最热闹的一座桥,乌衣巷乃东晋时秦淮河边第一富豪之处。后面说的也是秦淮河,你想想,那些燕子认惯了乌衣巷,一时找不到王谢两家,也只在附近人家筑巢安居,还是在秦淮河边嘛!”
辜鸿铭瞪眼看着梁鼎芬,又服气又不服气,但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张之洞见他这副神态,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拍着辜鸿铭的肩膀说:“汤生,你知不知道,我们三个人刚才的言谈,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种气氛中。古人对这种气氛有个很富有诗意的说法,叫作六朝烟水气。”
“六朝烟水气?”辜鸿铭瞪圆两只灰蓝色大眼睛,两只肩膀朝上耸了耸,“这五个字美极了。可惜,我不明白!”
“节庵,你给他解释解释。”
这种学问本是两湖书院山长的看家本领,遂侃侃而谈:“江宁乃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的都城,当然,明代朱元璋父子祖孙也在此地做过几十年的皇帝,但那是以后的事,唐宋时的文人通常都把江宁称为六朝古都。江宁富庶繁华,文风兴盛,诗酒歌舞,香艳风流。此外,江宁城得江山之形胜,雄伟壮阔,以一城而纳江河湖泊山峦田舍,海内罕有其匹。历代名胜古迹甚多,可谓每处山水每座楼台,都有一段引人入胜的故事。更因六朝从首到尾不过二百多年,这二百多年之间更替六个朝代,数十位帝王。这种变化不定的政局,最易引起文人墨客的世事沧桑、吊古伤时之感。韦庄的一首《台城》最是道尽了此种消息。依我看,这香艳、幽思、伤怀等种种情调,如烟如云如雾如水般地笼罩在江宁城,这种气氛便是六朝烟水气。”
辜鸿铭听得心旌摇动,如醉如痴,喜道:“节庵,要说你的中国学问,许多人都称赞,但我一向不大佩服。今天,你说的这段六朝烟水气,我倒真是服了。”
梁鼎芬笑道:“你这个狂妄的辜汤生,我梁某人的学问,你佩服不佩服,我也不在乎。你不要以为今天服了我的这番话,我就脸上有光了!”
辜鸿铭也并不以梁鼎芬的讥讽而在意,倒是真为自己今天增加了学问而高兴。
张之洞说:“汤生,江宁的这种六朝烟水气在文人身上随处可见,自然不在话下,就连挑水卖菜这些做粗事的愚民身上都有着。”
“挑水卖菜的人身上都有六朝烟水气?我不相信。”辜鸿铭满脸疑惑地望着张之洞,又望了望梁鼎芬,见他们都哈哈地笑着,便说,“你们在逗我!”
童心未泯的混血儿的天真,激发了张之洞的情趣。他说:“不信?我们试试看!”
辜鸿铭忙说:“我去问。”
他四处张望着,恰好见一个人挑了一担水,从码头边走过来,忙急步走过去,将那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但见那人衣衫破烂,满面菜色,大冷的天气,打着一双赤脚,两只脚冻得红红的。辜鸿铭心想:“此人这副模样,与香艳、幽思、伤怀的六朝烟水气相差岂止十万八千里!”
辜鸿铭正盯得出神时,挑水汉破口骂道:“你这个遭瘟疫的,拦着我的路,你找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