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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爆炸惨案(2)

张之洞望着梁鼎芬点了点头。梁鼎芬见香帅赞许他的话,心里很得意。

辜鸿铭讨厌梁鼎芬这种当面谄媚的作风,说:“香帅,恕我说句直话,你办洋务的确是为了国家富强。国家富强了,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归根结底,办洋务是为了老百姓。但是,要说老百姓眼下都体谅支持你,这种说法我不敢苟同。老百姓都是只顾眼前利益,看不到长远利益,在没有得到实利之前,要说都支持,怕不可能。”

得到张之洞首肯的梁鼎芬决心要讨好到底:“照辜汤生的说法,香帅办的洋务现在还没有让老百姓得到实利,故而老百姓不体谅、不支持?”

梁鼎芬这种露骨的献媚,令梁敦彦、陈念礽等人也看不过去,但他们也不敢太拂张之洞的心意,都闭口不作声。辜鸿铭气得咬着牙齿说:“梁节庵,你这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梁鼎芬也反唇相讥:“辜汤生,你是反对洋务,坑害忠良!”

见议事会变成了攻击会,张之洞大不耐烦起来,他拍了拍太师椅上的扶手,高声道:“都不要吵了。这桩事老夫已弄清了,即便湖广百姓一时不体谅,心有怨言,就让他们说去,到时他们自然会明白老夫的一番苦心的。陈石遗,铸铜元这个差事就交给你了。”

“卑职遵命。”陈衍满心欢喜,“铸铜元是桩大事,卑职想这得成立一个机构,卑职也得有一个名分才行。”

“陈石遗在向老夫要权!”张之洞笑了笑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他的想法也是对的。就把过去广州那个现成名字改一个字移过来,就叫铸铜元局吧。老夫任命陈衍为铸铜元局总办。”

这真是一个肥得流油的美差,梁鼎芬、郑孝胥带头为陈衍的好运鼓起掌来。

在陈衍的指挥下,铸铜元局很快开办起来,大张旗鼓地化制钱铸铜元,又以总督衙门的名义颁发通行“以一当十”的铜元流通命令。实行不久,老百姓便深感不便,怨声载道。但库房的银钱却与日俱增,一个月下来,便赚了近十万银子。张之洞心里高兴。半年下来,库房又增加六七十万银子。张之洞拿出两千两银子来奖励陈衍,称赞他的奇策果然立竿见影。

有了银子,什么事都好办了,湖北的洋务局厂在张之洞的大力经营下,又出现了一派红红火火的场面。不料,正当湖广新政蓬勃兴起的时候,一场意料不到的惨案发生了,这便是中国洋务史上有名的汉阳火药厂爆炸案,一位才干杰出的科技专家因而殉职。此事给张之洞的洋务事业抹上了浓重的阴影。

二、徐建寅罹难,暴露出火药厂种种弊端

这年二月十二日上午,张之洞在签押房做他每天的常课:正式办公前阅读中外报刊。这些报刊包括北京的《邸报》、上海的《字林汉报》以及来自日本的由梁启超主办的《清议报》等等。《清议报》是朝廷明令禁止入境的报纸,但它每期还是有一两百份从各种渠道流进国内。湖广衙门里的《清议报》,则是张之洞通过他在日本的亲信,专为购买并夹在别的邮件中寄来的。

张之洞喜欢读《清议报》。《清议报》指责国内的时弊,提出变政的建议,如果撇开它责骂皇太后那些内容不说,则是一份很有内容很有见地的好报纸。至于梁启超那如同烈焰般的熊熊激情,和既流畅明快又起伏跌宕的语言表述能力,更是海内外难有第二人可比。张之洞不仅自己看,还时常推荐给幕僚们看。在湖广总督衙门里,《清议报》属于非禁品。

这时,张之洞正在阅读半个月前出的第七十二期《清议报》。何巡捕进来禀报:“香帅,出大事了!”

“什么事?”张之洞放下手中的报纸。

“火药厂爆炸了,徐会办等人遇难!”

“徐会办遇难!”张之洞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呆坐片刻后,沉重地说,“我们过江去看看。”

陈念礽、陈衍等人闻讯后也赶了过来。他们急忙走到江边,然后登上总督的专用小火轮,横过长江,来到位于江汉交汇口的龟山下。湖北火药厂是两年前才办的一座新厂,因为它是为着枪炮厂造火药,故就近建在枪炮厂旁边。当张之洞一行赶到出事地点时,火药厂总办伍桐山正在指挥工人搬移碎铁烂石,从里面将那些受伤的人抢救出来,一见到张之洞便哭丧着脸说:“香帅,真没想到出这样大的事故,徐会办他死得很惨!”

张之洞铁青着脸:“徐会办的遗体在哪里?”

伍桐山指着对面一间小厂房说:“暂时停放在那里。”

张之洞低沉地说:“带我去看看。”

伍桐山带着张之洞、陈念礽、陈衍等人走进了对面的小厂房。这里一字形摆放着十多具罹难者的尸体,伍桐山指着打头的一具说:“这就是徐会办!”

张之洞走了过去。天哪!这就是两天前还和自己谈笑风生的那个徐建寅吗?只见他头上血迹斑斑,半张脸被炸得已不成样子,右手右腿不知去向,就像半个血人似的躺在冰冷的洋灰地面上。再看看其他的炸死者,也大半血肉模糊,四肢不全。

张之洞紧绷着脸,一声不吭,两只手反扣在背后,在徐建寅的遗体边站立好长一会儿后,才迈开沉重的双腿,走出小厂房。

“爹呀,你在哪里?”刚出厂房门,一声凄厉的喊叫迎面扑来。

原来是徐建寅的长子徐家保闻讯赶了来,跟在他后面的是徐建寅的女婿赵颂南。见到张之洞,徐家保顾不得礼节,嘶哑着声音大喊道:“香帅,我爹给炸死了,您得为我们做主啊!”

看着徐家保哀痛欲绝的神态,张之洞再也忍不住了,两行泪水从眼眶里刷刷落下,抱着徐家保的双肩,哽咽着说:“家保,你要节哀,我会查清这件事的!”

徐家保郎舅直奔小厂房,瞬息间里面传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张之洞抹去脸上的老泪,混乱了半天的心绪逐渐安定下来。一定要彻底查清这场惨案!他在心里下了决心。

他再次来到事故发生地,四处审视了一番,然后命令身旁的伍桐山说:“赶紧抢救受伤的人,安顿好死难者的家属,尽可能地保存现场,晚上到督署来向我禀报事故的前前后后。”

回督署的路上,徐建寅和那一排罹难者的惨象始终晃动在张之洞的眼帘前。

十一年前,出于对徐氏家族及徐建寅本人技艺的尊重,张之洞礼聘徐建寅来湖北会办铁政局。这些年来,除开朝廷差使到天津、上海、福建等地短暂处理一些洋务难题外,徐建寅一直在湖北。他带领铁政局一班人查勘长江两岸煤矿的分布情形,并亲自主持马鞍山煤矿的开采及枪炮厂的生产规划。徐建寅对西学洋务的精通与淡泊敬业的人品,给张之洞以极好的印象,认定他是个很优秀的洋务人才。

前年,张之洞创办省城保安火药厂,徐建寅又出任该厂会办兼总技师。火药厂生产黄色普通火药。半年前,徐建寅带领长子家保、女婿赵颂南一道研制最先进的黑色火药。只经过三四个月,便研制成功,其品质与英、德等国的黑色火药不相上下。谁知大规模生产才一个多月便遭此横祸。徐建寅才只五十七岁,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正是为中国洋务事业大展才干的时候,多么可惜!张之洞不仅为国家失去良才而伤心,也为徐建寅本人身怀绝学却未竟大功而惋惜。

晚上,火药厂总办伍桐山来到督署向张之洞禀报。因为自己不懂火药制造的技术,他特命女婿陈念礽随侍旁听。伍桐山叙述了事故发生的前前后后。

昨天下午,临收工的时候,火药厂的主机即目前碾制黑色火药的机器突然卡壳,不能转动了。工头晋老大吩咐工匠们散工,明早请徐会办来处理。今天一早,晋老大来到离火药厂三四里远的徐建寅的临时住所里。这时徐建寅正和女婿赵颂南在餐桌边吃早饭,听到晋老大的报告后,放下未吃完的半碗热稀饭,匆匆跟着晋老大来到厂里。晋老大陪着徐建寅在机器面前四处检查了一番,然后命令开机。开机后只有一两分钟,机器便爆炸了。

出事前的情形似乎非常简单。张之洞紧锁双眉问:“就你看来,爆炸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伍桐山答:“详情还在调查中。初步分析,可能是昨夜积压在机器中的火药粉,发热后引起的爆炸。”

张之洞又问:“像这样积压一夜,第二天再开机的情况,以前也有过吗?”

“没有。”伍桐山答,“过去艾耐克总是一再招呼,下班前要把机器里的火药粉清扫干净,上班时也要仔细检查一下,要在完全没有积压的火药粉后再开机。”

艾耐克是火药厂请的德国技师,上个月回国休假去了。

张之洞问:“照这样说,是因为徐会办疏忽了才造成这个事故的?”

伍桐山沉吟片刻后说:“徐会办当时心情焦急,一时忘记清扫积压的火药粉,是可以理解的。”

张之洞盯着火药厂的总办,厉声重复一遍:“照你这样说,这个事故是徐会办因自身的疏忽而造成的了?”

伍桐山低着头,没有吱声,半晌才说:“工头有责任,应当提醒。卑职也有责任。”

“你有什么责任?”

“卑职是火药厂的总办,火药厂出的一切事都与卑职有关,所以卑职有责任。”

张之洞问:“事故发生时,你在哪里?”

伍桐山不好意思地说:“昨夜睡得晚,事故发生时,卑职尚在床上睡觉。”

张之洞心里不悦,又问:“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

伍桐山答:“除开徐会办外,还死了十五个人,其中五个工匠、十个工人;重伤二十多人,轻伤五十多人。”

陈念礽插了一句:“工头晋老大炸死了吗?”

“他倒是没死。”

张之洞觉得奇怪:“他就在徐会办身边,为什么没死?”

伍桐山答:“机器开启前一会儿,他就离开了厂房。”

念礽望了一眼岳父,张之洞会意,对伍桐山说:“你叫晋老大明天到我这里来一趟。”

第二天,一个四十多岁的干瘦男子来到总督衙门,一见到张之洞和一旁的陈念礽便跪下,磕头如捣蒜,口里不断地说着:“大人,我有罪,我没有想到徐会办会死的!我有罪,十六条冤魂都会找我算账。我没有想到他们会死的!”

陪同前来的伍桐山说:“香帅,他就是晋老大。事故发生后,他就疯了。一天到晚就这几句话,大家都说,他是给吓疯的。”

张之洞注目晋老大:一脸黑气,两眼呆滞,浑身哆哆嗦嗦的,确有几分疯傻之状。

“是你领着徐会办去的,为何又离开了他?”

听了张之洞的审问,晋老大抖得更厉害了。

“小人到厂房外撒尿去了。小人尿泡不好,经常要撒尿。”晋老大说完这两句话后又喃喃念道,“我有罪,我有罪!”

“是谁要你去叫徐会办的?”陈念礽问了一句。

“我自己去叫的。”晋老大跪在地上,呆呆的两眼望了望陈念礽,又望了望张之洞。隔了一会儿,又不停地磕头,口里一个劲儿地叫道:“我有罪,我有罪,我要死了!”

张之洞见审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对伍桐山说:“你带着他回去,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出意外,过几天我还会再问他的。”

不料,第二天上午,伍桐山便慌慌张张地前来报告:晋老大死了,淹死在厂房边的池塘里。张之洞打发陈念礽去实地看看。

下午,念礽回来,向岳父禀报:“晋老大确实死了,是淹死的,看不出有勒索捆绑的痕迹。厂内外传说纷纷。有说是他疯了,自己走到塘里去淹死的,也有人说是炸死者的灵魂将他拖到池塘里去的。”

张之洞问:“晋老大这人平时口碑如何?”

念礽道:“厂里人都说他是个小人,巴结上司,克扣工人。不过,他平时对徐会办倒是很恭敬的。”

“他有妻室儿女吗?”

“他的家在黄陂,乡下曾经有个婆娘。后来进厂当了工头,就不要乡下那个婆娘了,喜欢嫖赌,没有儿女。”

张之洞两手来回地捋着胡须,不再说话了。

“岳翁,”陈念礽望着张之洞,慢慢地说,“我这两天来在想,这桩事故有几点可疑之处。”

张之洞边捋须边说:“你有什么看法,只管说出来。”

陈念礽托着腮帮子说:“昨天晚上伍桐山讲,是积压的火药粉受热后引发的爆炸。这个说法难以成立。火药粉受热后只会引起大火,很难引起这种机器炸裂、厂房尽毁的严重后果。”

张之洞停止捋须:“如此严重后果,会在什么情况下出现?”

陈念礽说:“只会出现在有意爆炸机器的情况下。”

“有意爆炸?”张之洞的手从长须上滑落下来,“难道说有人存心使坏?”

陈念礽说:“这只是分析,不能做肯定。火药只有挤压成一团,再引火爆炸,才能形成杀伤力;分散的火药粉,没有这么大的威力。最能解释的假设是这样的:有人事先将一包威力很大的炸药塞在机器转轴里,然后在机器开动时,点燃火线。如此,机器才会炸得四分五裂,酿成厂毁人亡的惨重后果。”

张之洞问:“你怀疑是晋老大放的炸药?”

“晋老大的可疑点最大。”陈念礽说,“是他去叫的徐会办,爆炸前他又赶紧离开了现场,事故发生后他神态失常,现在他又淹死了。这几点联系一起来看,可以有八九成的把握断定炸药是他放的。”

张之洞的手又不自觉地捋起胡须来:“你这个分析有道理,但他为什么要害死徐建寅和这么多的工匠呢?他和他们有什么冤仇?”

陈念礽说:“这是一个接下来需要解开的疑团。我想晋老大很有可能是受人指派的,也就是说,另一个人与徐会办有仇,他收买了晋老大,让他干了这桩伤天害理的事,事后又将他灭了口。”

“你是说晋老大是被人推下池塘淹死的?”

陈念礽点点头:“这种可能性很大。”

“念礽,”张之洞轻轻地说,“你这些思考很有道理。这些话,你不要再对别人讲了。你到火药厂去住几天,名义上是协助伍桐山处理善后事宜,实际上你去多看多听,以便多获得线索。我们要把这桩案子弄个水落石出,否则对不起徐建寅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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