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长江水,是一年中最少的时候,也是最澄清的时候。船行走在浅水段时,江水几如溪水般清亮,水中卵石晶莹发光,石间游鱼历历可数。自江宁至采石矶这一段,自古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民舍众多,阡陌相接,甚至连岸上的鸡犬之声也可隐约传进船舱来。
张之洞望着眼中长江两岸的这一片安居乐业的土地,心中甚是宽慰。临近中午时分,小火轮来到了位于安徽省太平府当涂县境内的采石矶。
万里长江的两岸上有着数以百计的胜迹,采石矶则是其中颇负盛名的一处地方。它与江宁的燕子矶、岳阳的城陵矶并称为长江三大矶,然其地势之险要、人文之丰富又在其他二矶之上。
采石矶位于南岸的翠螺山麓。相传此地古时有金牛出渚,于是山叫牛渚山,矶叫牛渚矶。又因山形像一只大田螺,当地人便叫它翠螺山。矶上盛产五色彩石,又得名采石矶。日久年深,“牛渚”二字则不再被人们提起了。
采石矶一带悬崖峭壁,兀立长江岸边。对岸也是一座石头坚硬的大山,江面陡窄,江水也便陡急。此处最易扼控长江,于是战乱时代又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据说南宋时,虞允文当时主将王权罢职,宋朝军队三五星散,束甲无主。他招集诸将,勉以忠义,亲入阵中,奋勇督战,便在这里大败南下的金兵。采石矶上有不少楼台建筑,出名的有赏咏亭、谈笑亭、江山好处亭、燃犀亭、清风亭、观澜亭、三台阁、虞公祠、谢公祠、广济寺、观音阁等。相传梅尧臣、沈括、陆游、文天祥等历史名人都曾来此处憩足游览,留下大量诗赋题咏。
最让采石矶充满传奇色彩的是诗仙李白在此地的行踪。李白晚年贫困不能自持,便来投奔做当涂县令的族叔李阳冰。
李白喜爱采石矶一带的江山形胜,常在此赏景吟诗。那年秋夜,李白站在采石矶舍身崖上,一边喝酒,一边高吟。月色溶溶,江流奔涌,巨石壁立,四野广阔,佳境与美酒一起,酿造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气氛。诗仙乐陶陶醉醺醺地,完全沉浸于他的艺术世界中,已不知人间烟火身为凡人了。忽然间,他见江面上浮出一轮明月来,在粼粼波光中时上时下,时摇时定,如玉盘在起伏,如明镜在闪烁,比起悬挂在夜空时的模样要好看百倍。正在凝神赏玩时,那轮明月不见了,李白心中一急:它一定是从天上掉到水里,被江浪吞噬了。
多美的玉盘,多亮的明镜,怎么能让江浪吞掉!我要把它捉出,让它重新飞回九天苍穹,让普天下的人都能永远沐浴它的清辉。想到这里,诗仙毅然从舍身崖上,纵身一跳,将月亮紧紧捉住,捧在怀里……
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传说!它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但人们又希望它是真的,在人们的心目中,谪仙李太白是应该以如此方式来结束他的人世之旅的。这才与他那些超凡的诗作浑然一体,相得益彰。
于是,采石矶上建起了问月亭、捉月亭、太白楼,翠螺山上修造了李白的衣冠冢。人们将李白永久地留在这里,世世代代的文人词客也喜在此伫留游览,凭吊先贤,捕捉灵感。
当年的门生要在这里设宴款待过路的老师,怎不令张之洞和他的一行欢喜叫绝?
矮矮胖胖的袁昶一路扶着老师,缓慢登上江岸,来到采石矶上,他陪着张之洞四处走走。采石矶虽不大,却亭楼众多,树木繁茂,再加之绝无仅有的山川之美,使大家都有一种气清神爽、心胸开阔之感。
午宴就设在太白楼。坐定后,张之洞望着袁昶说:“没有想到,我们师生今天在这里聚会。十多年了,当年的小青年如今成了皖南之主,我们都来拜你的码头啦!”满桌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
袁昶忙说:“香帅客气了,学生才是你的治下。”
张之洞笑着说:“从光绪二十年十月到昨天为止,你是我的治下不错,但从今天起就不是了。我是过路的客人,你是这里的山大王。”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香帅取笑了!”袁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梁鼎芬说:“有一点那是永远不会变的,无论什么时候,袁观察都是香帅的门生。”
“正是,正是。”袁昶忙点头。
“节庵说得也不错。”张之洞捋了捋胸前的长须,摆出一副座师的架子来,“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可以改变,师生之间的关系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所以古人说天地君亲师,这五者必须终生敬奉,是因为这五者是终生不会改变的。”
辜鸿铭心里想:天地亲师这四者不可改变,是自然的,“君”却不一定不变。大行皇帝归天,嗣君继位,这“君”就变了;改朝换代,另一姓坐了江山,这“君”更大大地变了。但这些话他不便说。当大家都异口同声恭维总督说得有理的时候,他闭口不作声。
张之洞继续说:“同治六年,主考浙江是我入翰苑后的第一次放差,大家羡慕我放了一个好差使。浙江人文荟萃,英才辈出,这次下去一定会收一批好门生。我也庆幸自己运气好,头次出差就去的人间天堂。”
袁昶的一生发迹就始于同治六年的乡试,自然对此感情浓郁记忆犹新,插话道:“当时我们听说朝廷点的星使是神童出身的年轻探花,都欢喜雀跃。到了主考坐亮轿巡视贡院的时候,大家早早地等着,引领企盼,都想一睹风采。见香帅坐在亮轿里,年轻英俊,仪表非俗,都惊叹不已。”
“年轻是实话,英俊就高攀不上了。我只希望别人不要骂我马脸猴腮、面目可憎就行了。”
说罢抚须大笑,众人也都乐得哈哈笑起来。在座的诸位,其实都听到别人背地里这样描绘过张之洞的。
张之洞以长者的姿态慈祥地望着袁昶说:“你也有四十好几了吧?有点发福了。”
“明年整五十,快要向老境迈步了。”
“不要这样说,你比叔峤、节庵、汤生他们也大不了多少,正是干大事业的黄金年代。读书时的雄心壮志是真情还是空话,就在这十来年里检验了。要说当年浙省乡试的人才,你袁爽秋也算是有出息的一个了。另外还有陶模、孙冶让等人,你和他们还有联系吗?”
袁昶说:“陶模是封疆大吏,官高事忙,我们很少通信。孙冶让在刑部做主事,我们时常走动。他写了不少的书,近日还有信来,说他在做一桩大事,撰写《墨子间诂》。”
张之洞说:“孙冶让不应在刑部,他应在翰苑、詹事府或国子监合适,他是个读书做学问的人。那年你们几个为我送行,我对陶模说:‘你是个发达的相,官可做到一品。’对孙冶让说:‘你是个清雅的相,著作可等身。’这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
真个是良师高足喜重逢,有多少叙不完的旧,有多少道不完的情!尽管佳肴满桌、美酒频斟,但主人和主客的心思都在说话上,列位陪客也极为乐意倾听这些发自内心的叙谈。仕途多倾轧,商海多风险,入幕多委屈,谋生多辛酸;人情薄如纸,相交互防范,祸福非所料,处世事事难。人生在世,唯有年少读书时节,才是最无忧虑、最无机心、最无功利的岁月,可以设想自己今后贵比管乐、富攀陶朱、学侪周程、文为韩欧,反正那都是遥远的将来事,用不着立时兑现。谁知一踏入江湖,便有无穷的艰难和烦恼在预先等待着,将你毫不留情地打入各色各样的旋涡中,身不由己,欲罢不能。
今日,太白楼里的客人们,谁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谁没有过这种无奈的感叹?且让这对师生的甜美回忆,带着大家一道进入那纯真快乐的学子生涯吧!长江水也似乎变得无语东流,采石矶上成群鸦雀不再聒噪,天地万物都在分享这人世间充满情谊、淡化功利的美好时刻。
袁昶笑着说:“我在京师听老一辈翰詹说,当年清流名士集会结社,不仅针砭时弊,纠劾贪墨,也时常谈诗论文,射覆打诗钟。一个个才思敏捷、妙语天成,其风雅神韵,令后辈文人心向往之而不能及。他们都说老师您是此中高手!”
袁昶这几句话,勾起张之洞心中一段美好的回忆。那是光绪二年至七年在京师做词臣言官的时候,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固然豪气四溢,天下瞩目,三五同好风和日丽,荷酒担食,在陶然亭、崇效寺、花之寺、龙树寺等幽静清朗之处游览闲谈,更使人心旷神怡,物我两忘,而此时射覆打诗钟,必定是最乐意为之的游戏。的确如袁昶所说,张之洞是此中高手。
张之洞正在抚须怀念之际,辜鸿铭早已忍不住了:“我读李义山的诗:‘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神往古时这种有趣的游戏,可惜回国十多年了,还从来没有真的见人射覆过。香帅,你说点给我听听。”
梁鼎芬说:“李义山笔下的射覆与香帅的名士射覆不同。”
“哦!”辜鸿铭兴趣大增,“节庵,你说有哪些不同,也让我长长见闻。”
梁鼎芬说:“唐时贵族子弟游戏时的射覆很简单,大家背过脸去,由一人将一样东西覆盖在碗中,然后大家猜,猜中者有赏。香帅他们的射覆,非得要饱学机敏两者兼备不可,可惜我当时没参加,还是香帅自己给我们说吧!”
在那次谈诗中被张之洞看中,应聘入幕的陈衍也和杨锐等人凑兴吆喝着。
张之洞抿了一口茶,微微笑道:“这都是些往事了,那时大家都有一份闲心情,有这种兴趣。虽说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但文人聚会,有没有这个内容,也是大为不同的。有则高雅,无则俗陋,十多年前在京师官场士林中,这可是判别一个读书人有无学问的重要标准哟!”
众皆点头。辜鸿铭说:“像我这种不知射覆的人,哪怕中西书籍读得再多,也是个无学问的俗人了?”
陈衍笑道:“那当然!像你这副模样,连清流边儿都挨不着!”
众人都笑起来。
梁鼎芬说:“莫打岔,且听香帅说故事。”
“那一年暮春在崇效寺赏花喝酒,喝到兴起时,宝竹坡突然对大家说,我有一覆,诸位谁可射中?不待大家作声,他立刻就说,《左传》曰:伯姬归于宋。射唐人诗一句。大家都低头想。”说到这里,张之洞笑着对身边的辜鸿铭说,“准你也参加一个,你也想!”
辜鸿铭喜得对陈衍说:“你说我挨不着边儿,香帅都让我参加了!”
陈衍说:“你别笑早了,这是香帅客气,先邀请你。射得中,算真参加;射不中,靠边儿站吧!”
“一会儿,我说我射中了。众人都看着我,我不慌不忙地念着,白居易诗曰:老大嫁作商人妇。”张之洞接着说。
刚说到这里,陈衍便拍手喊道:“香帅,您这一射真是绝妙至极!”
梁鼎芬、杨锐先是一愣,很快也明白过来了,都鼓起掌来笑道:“再没有这么好的箭法了。”
辜鸿铭却不知妙在何处。他茫茫然摸着半边光头,问杨锐:“叔峤,香帅这支箭妙在哪里?你给我指点指点。”
杨锐说:“可见你的中国学问还不行。伯、仲、叔、季,这是中国兄弟姊妹的排行序列。伯姬是鲁国的长公主,排行老大。周公平定武庚叛乱后,把商旧都周围地区封给商纣王的庶子启,定国名为宋,故宋国为商人后裔聚族之地。伯姬嫁到宋国,不正是老大嫁作商人妇吗?这真是丝丝入扣,天衣无缝。香帅之学问与敏捷,真我辈百不及一。”
辜鸿铭恍然大悟,大声叫道:“绝妙,绝妙!香帅,我敬你一杯!”
张之洞也很高兴,把杯子略略举了一下,算是接受敬酒,接着说:“潘伯寅最爱此道,也最善此道,见宝竹坡抢了头筹,颇不甘心,于是说:‘我这里也有一覆,宋玉曰:东邻女登墙窥臣三年。也射唐人诗一句,谁射得中,我有一块北魏名碑拓片相赠。’”
“这一覆出得好!”辜鸿铭又叫了起来,稍停片刻说,“可惜我射不中。”
众人也都极有兴趣地猜着。陈衍心里想了一个答案,但不便说出,聆听张之洞的下文:“大家都喜形于色地想,约有半根香工夫,我问潘伯寅:是不是李白的‘总是玉关情’?伯寅拍手笑道,到底瞒不过你张香涛。”
陈衍笑道:“我也想到了这句诗,只是不好意思先说出来。”
“石遗,你是马后炮。”辜鸿铭嚷道,“我不信,除非你讲清楚为什么‘总是玉关情’。”
大家都知道,辜鸿铭用的是激将法,因为他自己并不懂得这中间的奥妙。
陈衍说:“我就对你说清楚吧!李太白的这句诗来自他有名的《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诗中‘玉关’指的是玉门关。宋玉的这句话出自他的《登徒子好色赋》,说的是东邻女爱慕他的情意。东邻女为何爱他?因为宋玉是美男子,假若像你这个不中不西的样子,东邻女决不会窥你三年,只怕是窥你三眼就走了。”
大家都笑起来。辜鸿铭却不笑,认真地说:“爱我的女人不少,她们爱的就是我这个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特殊魅力。”
陈衍也不理会他,继续说:“所以说,东邻女窥视,是因为宋玉的缘故,她关的是玉之情,懂吗?汤生!”
“哦,原来这样。”辜鸿铭拍了拍脑门儿,“将‘玉关’两字拆开,玉指宋玉,关为关联,真是妙极了!香帅,我再敬你一杯。”
杨锐笑道:“你什么都不懂,没有资格敬酒了!”
大家边笑边同喝一杯。
陈衍说:“香帅,这射覆之技,怕是再也没人能超过你了。”
“也不能这样说,”张之洞正色道,“黄绍箕就比我行,我承认我的才思输他一根香!”
“输一根香”是什么意思?这话撩起了大家的好奇心。
张之洞解释说:“有一年初夏,大家游江亭,陈弢庵见风吹花落,突然来了灵感,说:‘我有一覆,孟浩然诗曰:花落知多少。射《易传》一句话。’”
梁鼎芬有意打趣辜鸿铭:“你自号汉滨读《易》者,对《周易》很熟,你来射这个。”
辜鸿铭有点紧张地说:“我真的没入门。不过,我可以想想。”说后,便一脸木然地陷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