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道来上海,一来是想见见大人,二来听说大人要将为广东购买的铁厂机器运到武汉来,在湖北建立一座炼铁厂。因为此事,职道要向大人禀报一些情况,或许于大人有点作用。”
“你是怎么知道炼铁厂的机器要运往湖北的?”张之洞盯着盛宣怀两只绿豆大的眼睛。
原来,仍被朝野公认为第一臣的李鸿章,对张之洞一向抱有成见,即便张之洞在越南的战争打赢了,李鸿章也认为不过侥幸获胜,并不因此改变对张的看法。李鸿章知道广东无煤铁,对于张之洞在广东建铁厂的想法他以冷笑待之。当他得知李瀚章要从漕督移督两广,便对胞兄说,张之洞这个人好大喜功,在广东所办的事都要细细审查,不合时宜的要坚决停办,铁厂不能接受,要他迁到湖北去。
李瀚章虽为李家老大,却素来听老二的话,因此人尚未到任,便有急函给张之洞。离穗前夕,张之洞接到李瀚章的信。他正为铁厂不能带到湖北而遗憾,此议恰合他的心意,忙回函李瀚章,表示同意。这事只有他和李瀚章两人知道,盛宣怀怎么这样快就获知了?
“前几天,职道在北洋衙门看望李爵相,爵相对职道说的。”
哦,张之洞顿时明白了,盛宣怀不是李鸿章一手提拔的人吗?怎么忽视了这一层!因为不满李鸿章,张之洞又对眼前这个容貌不起眼的李氏家仆生出反感来。
“筱荃[筱荃:即李瀚章,字筱泉,又字筱荃。李鸿章的哥哥。咸丰初年为曾国藩主持湘军粮台。同治四年(1865)迁湖南巡抚,率兵进攻太平军李世贤部,镇压贵州苗民起义。同治六年后历授江苏巡抚(未到任)、湖广总督、四川总督等。光绪八年(1882)丁忧去官。十四年起授漕运总督,次年改两广总督。]嫌铁厂是个麻烦,这事是我张某人干的,烂摊子也只能由我张某人收拾,我不把它带到湖北又如何呢?”
机灵精明过人的盛宣怀,已从这话里感受到张之洞态度的冷淡,他不敢说“铁厂办在广东不合适”的话,怕触犯了大帅的虎威。“香帅,把铁厂带到湖北,实在是极为英明的决定。职道认为,在湖北办铁厂,比广东强过十倍二十倍。”
“为什么?”张之洞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打量着这个电报局兼轮船局督办。
“铁厂的原料一是铁矿二是煤,这两样东西湖北的蕴藏量最多。”
“哦!你有确凿的根据吗?”张之洞的兴致明显有了提高。
“香帅,”郑观应插言,“杏荪在湖北办了好几年的矿务。”
张之洞的双眼里亮出几分喜悦的光彩,望着盛宣怀说:“难怪你对湖北的矿藏清楚,你是办的铁矿还是煤矿?”
“煤矿。”盛宣怀答。
“你细细地说说。”张之洞跷起二郎腿,向沙发垫背靠过去。
“家父在湖北做过多年的官,先是在胡文忠公幕府里做事。”
“令尊叫什么名字?”张之洞打断盛宣怀的话。
“家父叫盛康。”
盛康,张之洞努力回忆在胡林翼巡抚衙门所待过的短暂时期,盛康这个人既没见过,也没听胡林翼说过,大概是个地位不高的幕僚。
盛宣怀期待张之洞的热烈回答“哦,我认识”,或者是“哦,我听说过”。但张之洞什么也没说,干等了一会儿,盛宣怀继续说下去:“后来做了湖北盐法道(盐法道:专职道员名。清代在不设盐运使的省份即设盐法道,均为各省盐政的属官,掌督察盐场生产,盐商行息,平盐价及管理水陆挽运事宜,按时汇报盐政查核。)。同治六年,职道在武昌盐道衙门住过一段时期,在家父签押房里见过广济县禀禁止开挖武穴煤山的公文。此事一直存在职道的心中。”
“你那时多大?”
“二十四岁。”
张之洞心想:通常的官家子弟,这种年纪或是在书斋攻读举业,或是在酒楼妓院里花天酒地,很少有人去关心百姓生计的,盛宣怀确有不同常人之处。“你那时还很年轻,怎么会注意些这样的事?”
“香帅不知,职道二十余岁才中秀才,后来几次乡试都未中。或许是职道生性愚钝,但平心而论,职道从年轻时就不乐于举业,一向对经济之事极有兴趣。”听出张之洞的话中带有肯定的语气,盛宣怀的情绪比刚才好多了。
郑观应说:“杏荪多次跟我说过,做事要做对国家有实在利益的事,当今对国家大有实益的事便是办实业、办洋务。”
张之洞点了点头,微笑着望着盛宣怀。
得到鼓舞,盛宣怀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了:“职道在轮船招商局做会办时,深以洋煤价格昂贵,所费太多为虑。心想,我们中国有的是煤,为什么还要买洋人的呢?别人告诉我,中国的煤质不好,又少,不够用,所以要买洋煤。我又问,我们中国这样大,就找不到好煤吗?属员说,好煤在地层深处,中国土法挖不到。如果买进洋人的机器来,用洋法开采,既可得好煤,又可大量生产,两个问题都解决了。”
郑观应插话:“十多年前,中国用洋法采煤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直隶的开平,一处是台湾的基隆,都是英国人办的。”
“听了这些话后,我在心里盘算着:若是我在湖北办一个洋式采煤的矿,不仅自己轮船公司不再买洋人的煤,而且还可以卖给别的轮船用,甚至还可以卖给在中国的外国轮船。于是我请人先行查勘,最后看中了广济一带。为确定准确位置,特地聘请一个洋矿师,英国人,名叫马立师。”
张之洞半眯着眼睛望着盛宣怀,问:“这个英国矿师本事如何?”
“这个洋人徒有虚名。”盛宣怀苦笑,“他闹腾了三个月,还没有找到好煤层。跟我说,再给他三个月时间,他一定可以找到。我看他银子花了三万,一点成效都不见,不知他是本事不高,还是根本就没本事,纯是骗局,我没有答应,让他走路。”
张之洞点点头说:“跟洋人打交道,要多存几个心眼。我在两广这几年,就积了这个经验。好多洋人,就仗着红毛绿眼睛会叽里呱啦地说洋话,便在我们中国人面前耀武扬威,自以为了不得,其实大多没有什么本事。有的是在本国混不下去了,到我们中国来浑水摸鱼,有的很可能就是他们国家中的流氓、痞子、偷儿、乞丐之流。在本国只是做孙子的角色,到我们这里来却要做大爷!”
郑观应听了这番话,哈哈笑起来。盛宣怀心想:别看他张香涛现在要办洋务了,骨子里还是过去那一套;把来中国的洋人如此奚落,也太刻薄了点。嘴里却说:“香帅说得对。跟洋人打交道,是得多存点心眼,后来我就谨慎多了。我知道赫德这个人值得信任,又知他推荐的一个矿师在台湾基隆煤矿办理矿务有条有理,于是请赫德推荐。不久,赫德推荐了英国矿师郭思敦。郭思敦有本事,又舍得干。经过半年的实地考察,他认定兴国、广济、归州、兴山等地均无好煤,湖北的好煤在荆门、当阳之间观音寺窝子沟和三里冈一带,这里的煤层有二尺来厚,蕴藏量为二百万吨。”
“二百万吨,何为吨?”张之洞打断盛宣怀的话。
“吨是洋人的叫法。”郑观应解释,“一吨为两千斤,一万吨为两千万斤,二百万吨则是四十万万斤,即四十亿斤。”
“而且煤质好,可以和美国的白煤相当。郭矿师说铁矿也很好,蕴量大约五百万吨;含铁成分也很高,一万斤铁矿石里含铁十二斤,可以炼出上等好铁。”
“大冶应该是有好铁。”张之洞摸着下巴下浓密的半尺余长胡须说,“好几部书,比如《太平寰宇记》《方舆纪要》都记载过大冶附近有铁山。从三国吴王孙权起便在此地设炉炼铁,一直到明代都不断地有人采矿炼铁。岳飞在此地锻造了一批极锋利的剑,被称为大冶之剑。大冶之剑,是当时的宝剑。我看,在孙权之前肯定有人做过这种事。大冶之名从何而来?当然是源于此地曾有过大规模冶铁之事嘛!”
两位偏重于实业而读书不多的洋务家,对总督的博闻强识很佩服。
“制台说得对。大冶大冶,必与冶炼有关。职道先前倒还没有这样想过。”盛宣怀连连点头说,“荆当煤矿和大冶铁矿找到后,职道决定开采,但难题也便接踵而来。”
“银钱不够充足?”张之洞问。出任督抚以来,他才深刻地懂得,办任何一件实事,最先面临的便是银钱二字,而银钱的筹集,真正千难万难。
“正是。”盛宣怀说,“职道和郭矿师初步筹议,开采煤矿与铁矿添置机器,需二十万两银子,还须修建一条铁路从煤矿到长江边,需银三十万两,两项加起来,为五十万两。当时,职道领取的银子不足二十万两,且前期查勘已用去了十万。经报请李爵相同意后,采取招集商股的办法来筹钱。”
以发行股份的方式来集聚商人手中的银钱,用以办事,在广东,并不是新鲜事,但张之洞认为官府办事不能这样做。官府办事,目的在为民造福;商家办事,目的在获利。官府如果与商家纠合在一起,就会将造福变成了获利,官府在百姓的眼中便没有了地位。自古以来,官府做官府的事,商人做商人的事,从来没有官商结合办事的。官商勾结,这成何体统?
“原拟发一千股,一股一百两银子,结果只发了五百股,招银五万两,机器无法买了,只得用土法采煤。”
张之洞说:“商人是要赚钱,他没有看到有七八成赚钱的可能,他就不会把银子拿出来的。万一亏损了,他的银子怎么办?官府办事用这种方法不妥当。”
盛宣怀听张之洞这样说,心里愣了一下,略停片刻,他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因为缺乏资金,又因为管理方面的一些问题,结果煤矿亏损厉害,不到一年,矿务局便关闭了。”
张之洞心想:张树声把盛宣怀抬得那样高,看来也不过如此。但这次他要见我的目的是什么?专程从天津来上海,总不是就为了向我禀报矿务局关闭的事吧!
“盛道,矿务局关闭这几年来,那里还有人在采煤吗?”
“当地的百姓仍在那里用土办法挖煤。因为没有机器,采不到底层的好煤,而且没有官府的监督,也就没有章法。老百姓顾自己的眼前小利,把矿区破坏得很厉害,给今后的开采带来很大的麻烦。我知道这事后深为可惜。”盛宣怀以热切的眼光望着张之洞说,“香帅,职道这次之所以来打扰您,就是为了这湖北的煤矿事。我想请香帅到了湖北后,立即下达一个命令,就如当年湖北巡抚衙门的禁令一样,严禁荆门、当阳一带老百姓擅自开挖煤矿。香帅,职道这个建议,纯是为了国家为了湖北。那样好的煤区,据说现在已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若再挖几年,就会全部毁掉。”
从盛宣怀的神情上,张之洞看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诚意。这种诚意源于一个人对自己的所爱而生发的珍惜之心。好比说一个古董爱好者,看到一件珍稀古董被破坏,尽管这件古董不是他的,他心里也很痛惜。又如一个塾师,看到一个聪颖的孩子不能上学,心里也很痛苦,与这个孩子跟他之间的关系无干。张之洞是个古董爱好者,也做过多年的学政,他常有这种心情的产生,因此很能理解盛宣怀的这种情感。他相信盛的话不是做作的。
“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我到武昌便可以做,而且我很快会把这矿务局恢复起来。要办铁厂,先要有铁和煤,恢复矿务局还得先行一步。”
“香帅说干就干,真是雷厉风行。”盛宣怀高兴起来,“郭矿师是个很优秀的人,他早已回英国去了。如果香帅需要的话,我可以写信请他再来中国。”
“好。”张之洞爽快地说,“我相信你的眼光,到武昌后,我再跟湖北的抚藩臬商议商议,到时再请你帮忙。”
“职道理应效劳。”盛宣怀说,“刚才香帅说,立即恢复矿务局,实在英明。虽说当年因银钱不够,没有添置足够的机器,但还是买了一些器件,发电机、鼓风机、胶皮车等,后来都堆放在仓库里锁起来了。矿务局一旦办起来,这些就全部送给矿务局,不收分文。”
“那就先谢谢你了。”张之洞笑着说,心里想:此人器局还不窄小,怪不得这几年电报局、轮船公司都办得不错,真正有所作为的商家也不能事事斤斤计较。
盛宣怀此行的真正目的,是劝张之洞将湖北的矿业交给他,由他来实行招商集资,重操旧业。盛宣怀相信,如果这样的话,他有十足的把握能把湖北的矿业办得红红火火。这是因为第一,五年后的今天他已积累更多的经验和更多的钱财,各方面的实力雄厚了。第二,比起五年前,买股份的风气在中国更加盛行,而且也有一批发了财的商人,故前来认股的人会远比先前的多。还有更主要的一点是张之洞在湖北办起了铁厂,煤和铁矿有了固定的买主,矿务局的生意包赚不亏。这样的发财好机会,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他怎能不抓住?
刚才对招商集股的办法,张之洞明白地表示不同意,这桩事还提不提呢?盛宣怀虽是一个最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乖巧人,但也是一个拼命追求成功的执着者,集商股的办法本就是从洋人那里学来的,中国官府要员们难以接受,是不奇怪的,关键是他们还不明白它的好处。张之洞是个明白人,若对他说清楚,他应该会支持。想到这里,盛宣怀壮起胆子说:“职道无能,在湖北办了三四年矿务而没有成功,但职道经过上次的挫折后也积累了几条经验,也算是前车之覆,可作后车之鉴吧!”
张之洞对这句话很感兴趣:“有哪几条经验,你说给本督听听。”
盛宣怀说:“这第一条经验,要慎选矿师,马立师这人因为没有选对,不仅一无所获,还害得我耽搁三个月时间,丢了二三万两银子。郭矿师则发现了埋在地下三四百丈的宝贝,这样有真才实学的矿师,不妨付给十倍八倍的俸金,因为他为我们所创造的财富当以十万倍百万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