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两个方面,在先前尚未构成直接利害冲突的话,那么在中法之役中,张之洞则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李鸿章对他的祸害。按照张之洞的想法,是要趁着谅山大捷的大好时机来一个“直捣黄龙府”,将法国在越南北部的势力一扫而光。此事一旦成功,对国家来说,将可长保滇桂一带的安宁,大大提高在世界上的声誉。对他个人来说,则可以建立更大的功勋,留在史册上的这页记载也将更光彩。可惜,李鸿章却害怕因此而打乱他的和局战略,见好就收,最后反而出现战胜国向战败国求和的咄咄怪事。张之洞深怨李鸿章这样做,使国家蒙受了耻辱。李鸿章则多次指责张之洞是矜能自诩,好大喜功。
张之洞从此与李鸿章结下个人仇隙:李鸿章不但误国,也误他张某人!他决心要与这个四朝元老较量较量,让此人感受一下后来居上者的压力。
张之洞和他的幕友们无疑是铁路兴建的热烈支持者。至于如何办,他安排洋务科拿出具体的方案来。
主管蔡锡勇集合陈念礽等人搜集欧美等国建造铁路的历史资料,根据本国的具体情况,提出三个阶段的设想:第一阶段全力支持李鸿章建立中国铁路公司,并成立招商股份公司,先把津通铁路建好。第二阶段兴建上海至南京的沪宁铁路和上海至杭州、宁波的沪杭甬铁路。第三阶段,则为兴建北京到汉口的京汉铁路。这条铁路直贯中国的腹心地带,好比人身上的一根主动脉,对于国家各方面关系重大。但因为线路长,施工难度大,耗资浩大,技术和财力一时都跟不上,故宜摆在第三阶段,待津通、沪宁、沪杭甬三条铁路相继完成后再考虑。
蔡锡勇向张之洞禀报这个三步走的设想后,特别提出:“这是洋务科全体幕友将中外情况反复研究比较后,提出的一个慎重而又可行的计划,希望香帅能采纳并据此上奏。”自赵茂昌首开“香帅”的称呼后,没有多久,除桑治平和杨锐等极少数几个仍沿用旧称呼外,其他人都一律尊称张之洞为香帅。张之洞也乐于听人家这样叫他。
张之洞没有表示态度,只让蔡锡勇把所有的有关资料存放在他的签押房里。
过两天,翻译科主管辜鸿铭对张之洞说了该科几位幕僚的看法。他们认为不必分三个阶段,铁路于中国太重要了,要迅速地大规模地把铁路建起来,因此他建议先建北京至汉口的京汉铁路。这条铁路一建好,立即就建武昌至广州的铁路,可称之为粤汉铁路。两条铁路建好后,从北到南,从燕赵到湘粤,贯穿一气,中国的大脉络就顺畅了,中国的元气便会很快复苏。辜鸿铭的话,张之洞听了颇为心动,只是这的确是一项旷古未有的大工程,其艰难程度不亚于秦始皇修万里长城、隋炀帝开大运河,眼下能动这样的大手笔吗?
桑治平这些日子来,也一直和陈念礽在讨论铁路的事。陈念礽来两广总督衙门洋务科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多里,他不仅为事业有成而兴奋,更为表舅父亲般的疼爱而深感温暖。念礽从小就失去父亲。在过去二十年的岁月里,尤其在艰辛困顿、委屈痛苦面前感觉到自己脆弱乏力的时候,幼小的念礽是多么渴望一个坚强有力的父亲的呵护和支撑,然而他没有!一切都靠自己挺起肩膀扛着,硬起头皮顶着,咬紧牙关忍着。人前从未低过头,母亲面前他也从未哭诉过,弟弟面前他更要敢于担当。可是,在那些个不眠之夜里,小念礽独自流过多少心酸的泪水!他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四岁之后来到广州,却遇到这样一个表舅。表舅对他的关怀和照顾,足以填补这二十年来父爱的缺失。
念礽哪里知道,填补这个缺失正是桑治平这段时期来从心灵深处所爆发出来的强烈愿望。桑治平为亏欠念礽母子太多而内疚,也为半百之后突获亲子而欣喜,他把自己满腔的父爱全部倾注在念礽的身上。他给念礽买来七八套新衣服,又为念礽购置全套新家具。每天夜晚他都会去念礽的房间里说话,对念礽所说的一切都有着极大的兴趣。尤其喜欢听念礽谈美国,无论是美国的实业还是美国的政体,也无论是美国百姓的生活习俗,还是上层社会的名流交往,这些从念礽口里说出来的话,都给桑治平带来很大的乐趣。有时念礽睡着了,他也会盯着那张越看越像自己的脸庞,很久之后才悄悄离开。休沐之时,他或是陪着念礽游五羊城,登越秀山,或是带着念礽到自己家里,置办丰盛的酒食招待他。这段日子里,他给仁梃讲《资治通鉴》。为让念礽也能听课,他对张之洞说,辜鸿铭、陈念礽都是西学好而中学欠缺,必须让他们补上这一课。经史子集有的可不看,中国历史却不能不知,应让他们二人与仁梃一起读《资治通鉴》。张之洞很赞同。于是辜、陈天天下午与十八岁的仁梃听桑先生的课。在桑治平与陈念礽每天晚上的对话中,桑多说的是中国学问,陈多说的是西方见闻,二人互补不足,都有很大的提高。
从陈念礽的谈话中,桑治平知道在欧美各国,铁路纵横交错,与机器、船炮一道是国强民富的重要条件。中国幅员辽阔,更需要铁路作长途运输,未来中国最大规模的洋务工程,应该是铁路,谁执铁路牛耳,谁便执洋务牛耳。
笃信管桑之学的桑治平,从陈念礽的无意言谈中悟出一个深刻的大道理:如果说两千多年前的管仲、桑弘羊以农商来求富国强兵的话,处当今之世,欲求中国富强,舍洋务之外,别无他途,而眼下最大的洋务在铁路。一个构想电光石火般地在他的脑子里闪现。倘若这个构想付诸实施的话,对张之洞而言,可成就一番绝顶大事业,对自己而言也可酬谢知遇之恩。
几天来,他为这个构想的完善而日夜思索着,也因而心情亢奋着。
这天吃完晚饭后,他约张之洞在衙门签押房里密谈他的构想。
“香涛兄,你想做天下第一督抚吗?”桑治平这句横空出世般的话,给张之洞罩上满头雾水。
“你这话怎么讲?本朝有明文规定,直隶总督才是疆吏之首,我即便想做天下第一督抚,若不取李少荃而代之,一个两广总督,人家也不承认你是老大呀!”
桑治平笑了笑,说:“直督为疆吏之首,是不错,但这只是表面的具文,真正的天下第一督抚不在表面,而在内里的分量。比如说,曾国藩做两江总督的时候,天下第一督抚是那时做直督的刘长佑呢,还是曾国藩呢?答案是很明白的,当然是曾国藩。这是因为曾国藩当时正在做削平长毛的天下第一大事业。又如林则徐做两广总督的时候,天下第一督抚是那时做直督的琦善吗?当然不是,而是林则徐,因为林则徐当时也在做天下第一大事即禁烟。所以,依我之见,天下第一督抚不是属于直督的专利,而是属于做当时天下第一大事业的督抚。”
张之洞恍然大悟:“你指的是这种第一督抚,那我张某人当然想。若不是李少荃胆小怕事,鼓动朝廷匆匆谈和,我让冯子材、刘永福他们军队长驱顺化,将法国人彻底赶出越南,按你的说法,那我早就是天下第一督抚了。”
桑治平晃了晃头:“即便如此,也只是立功异域,在中国国内,你还是取代不了李少荃的地位。”
张之洞说:“这都不行的话,那依你看,凭什么可以取代李少荃而做天下第一督抚?”
“眼下就有一桩天下第一大事,谁把这事办好了,谁就将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一督抚。”
张之洞思索片刻后说:“要说眼下国家的第一桩大事,就是修铁路了。李少荃要修津通铁路,醇亲王和一批疆吏支持,翁同龢等人反对,还不知道太后倾向哪一边。不过,即便太后同意修津通铁路,那也是李少荃的功劳,轮不到我张之洞的头上。话又说回来,修好一条津通铁路,也算不上建了天下第一功呀!”
“香涛兄呀,香涛兄!”桑治平哈哈大笑起来,“人人都说你目光远大,你也常常以经营八表为志,可惜,你是百尺竿头,尚欠一步。”
张之洞被桑治平笑得不好意思起来:“你说说,欠了哪一步?”
桑治平的上半身向着张之洞移了半步说:“津通铁路不过二百多里,自然算不了很大的工程,但蔡锡勇、辜鸿铭他们提出的芦汉铁路全长三千二百里,粤汉铁路二千四百里,这两条铁路加起来五千六百里,按修二里一万两银子计划,共需银子二千八百万两。五千六百里线路二千八百万两银子,这样的工程算不算天下第一大事?”
张之洞说:“芦汉、粤汉这两条铁路是蔡锡勇他们提出的,等津通、沪杭甬等铁路建好之后再考虑,辜鸿铭认为可以先建芦汉铁路。我想,这好比历史上的长城、运河一样的大工程,朝廷会有如此魄力接受吗?”
桑治平点点头说:“你的顾虑极有道理,但铁路不是一年就可建好的,假定一年建四百里,八年建好芦汉,所耗的一千六百万两银子,每年只需二百万。二百万只要愿意,户部是提得出的。依这个速度六年再建好粤汉铁路,十四年后两条铁路就可建好。谁若主持办好这事,谁不就为天下立了第一大功?身为督抚者,岂不成了天下第一督抚?”
这话说得张之洞笑起来:“仲子兄,听你的口气,是要我张之洞来做这天下第一事。姑且还不知太后同意不同意芦汉铁路这个规划,即便同意了,我在广州,也与这条铁路搭不上界。这天下第一督抚,我是可望而不可即呀!”
桑治平郑重地说:“先看你想不想做这事,若是有意为之的话,再来办第二步、第三步。”
张之洞笑了笑说:“有意为之又怎么样?”
“那我们就先上一个折子给朝廷,把李少荃修津通铁路的设想给打掉,让朝廷接受粤督所提出来的芦汉铁路的构想,这是第一步。”
张之洞认真听着,没有作声。
“第二步,请朝廷将你由粤督改调湖督,主持芦汉铁路的兴建,同时作粤汉的规划。湖北居这两条铁路的中枢,你今后坐镇江夏(江夏:古地名,在今湖北武汉市武昌。此处泛指湖北。),稳建这不世之功。上可接林文忠公的徽光,下可承胡文忠公的遗绪。”
张之洞拊掌喜道:“这当然好极了。只是这同意建芦汉铁路和平移湖督,都得由太后圣躬独断。自古说天意从来高难问,如何能让太后的心思随着我们的意愿转呢?”
桑治平说:“事在人为。有些事看起来像是极难做到,其实若深入其间,也并非想象中的难,在于去做。”
“如何去做呢?”
“这事在广州不能做,要到北京去。你给我两个月的时间,一个月的旅途,一个月在京师的活动,到了京师后再相机而行。”
张之洞说:“到京师后,当然你可以去找子青老先生,还有阎丹老。可惜丹老现在只是京师一寓公了,不妨也去和他商量商量,听听他的意见。”
“张中堂、阎丹老我都会去拜访的,另外也还可以找仁权,看看他有些什么朋友可以帮得上忙。”
“仁权这孩子老实过头了,没有多大的用。”张之洞摸了摸脑门说,“倒是杨深秀你可以去见见他。他去年中的进士,分发在都察院。杨深秀能干会办事。”
“是的。”桑治平点点头,“有三四年没有见到漪村了,到了京师,自然应该去看看他。”
“还有一个人,你和他也有过一面之交,进京后你也去看看他。”
“哪一个?”
“王懿荣,准儿的亲舅。他在翰林院做侍读。”
“哦,王廉生!”桑治平高兴地说,“他过去是你们清流党的尾巴。据说这几年用心研究古文字,在京师很有名气,我也很想去拜访他。”
因为王懿荣和清流党,桑治平的脑中突然又冒出一条路来。
“仲子兄,你去看望子青老哥,顺便帮我带件礼物给他。”
很少见张之洞给人送礼,桑治平觉得新鲜。
“梁节庵前些天对我说,赵王街有家端州人开的砚铺,铺子里收藏了一方明永乐年间五蝠献珠砚。你和节庵一起去,把这架砚台买过来。子青老哥平生好砚,把这台砚送给他,他一定喜欢。”
端砚产在广东肇庆府端州,与宣纸、湖笔、徽墨号称文房四宝中的佳品。粤督送明永乐端砚,自然是件既合身份又名贵的礼物。
“阎丹老有风痹,你的老朋友李提摩太与广州洋药行熟,请他代买一些治风痹的洋药。你忙,叫辜汤生去找李提摩太。辜汤生常埋怨无人跟他讲洋话,怕把洋话给丢了,叫他与李提摩太说一天的洋话,让他过足瘾。”
张之洞这样细心地给两位大老安排礼物,足见他对这次进京的重视,同时也给桑治平以启示。他想起此次要见的另一拨人,他们或许比张、阎更需要外官的敬奉。
“香涛兄,你给我张万两银票。我去相机行事,有的人是很需要这东西的。”
张之洞立即明白了桑治平的用意,带着歉意地说:“是我考虑不周,带上银票是很重要的。你再细细检索下,一万两够不够?要不干脆带一万五吧!”
桑治平说:“一万两够了,这也是民脂民膏。”
“一万也好,一万五也好,都是我本人的私蓄。这些开支不会动用公款的,你放心好了。”
张之洞如此公私分明,令桑治平感动:“这笔银子,说到底不是为私,而是为公。你作为私款开支,自然更好。既是私人积蓄,我更要精打细算了。具体开支,眼下也说不清,从京师回来后,我再给你一个明细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切由你做主。”张之洞抚着桑治平的双肩说,“祝你成功!”
待桑治平刚转身出门时,张之洞又把他叫住:“带嫂夫人一道去京师,让她回古北口去住些日子,与亲友叙叙旧。”
二、为了一个麻脸船妓,礼部侍郎自请削职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