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晋承不曾走远,只在不远处停住,冷眼看过这群愚昧的村民,只是再看哭得已无气力的阿芳娘时,带了些愧意。
而河中心,沈誉宁轻轻松松地握着娇姨的手,任她挣扎得满身是汗,可突然手一松,娇姨失力猛然跌倒,差些落水,拍着自己的胸脯刚缓了一口气,立即就带着警惕神色质问沈誉宁:“你不是阿雪,你是谁?”
沈誉宁缓缓将蒙住脸的盖头拿了下来,微微一笑。
虽然与岸隔了一些距离,可岸上之人全然看了个清楚,不由得呆住。
突然有人先喊了出来:“那不是宁姑娘吗?那不是阿雪。”
这样的声音一出,阿芳娘跌跌撞撞朝着河岸而去,在看到河中心的沈誉宁之后,不由得张开自己用手捂住的嘴巴,眼泪又簌簌流个不停,但马上又想到了什么,朝着村子跑去:“阿雪,阿雪……”
杭晋承看着阿芳娘如此举动,心中略觉奇怪。
而河心,当娇姨看清楚面前之人时,更是紧张:“你究竟想做什么?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究竟是谁要害谁,娇姨自己心里清楚。”沈誉宁站在竹筏之上昂着头,冷眼瞧着这个害怕的妇人。
“我不懂……不懂宁姑娘你话里……什么,什么意思。”娇姨垂下了头,可却依旧嘴硬。
娇姨这样的反应,在沈誉宁的意料之外,她点点头:“既然娇姨不愿说,那我就问,你只要好好回答就成。”
娇姨看着沈誉宁的眼神中带着愤恨,却是敢怒不敢言。
沈誉宁瞧过娇姨的这副模样,冷冷一笑,说道:“为什么要骗那些人,说什么河伯娶媳妇?根本就没有河伯,对不对?”
“宁姑娘,这你就不知道了,河伯是真的有的,这话是不能乱说,小心河伯生气。”娇姨听完沈誉宁的问题,反而坐得直了一些,说得振振有词。
沈誉宁似乎满意地点点头,却是幽幽然道:“不知河伯生气可怕,还是我生气比较可怕!”
说罢,沈誉宁突然蹲下,手握住竹筏中最边上的一根竹子,狠命一用劲,那竹子竟与整个竹筏分离,被沈誉宁一推,顺水流走,随后,沈誉宁的手握住了第二根竹筏,满是笑意,看着娇姨:“娇姨,你想清楚,究竟有没有河伯?”
看到沈誉宁这番举动,娇姨的眼睛睁得滚圆,整个人都呆住了,但在对上沈誉宁眼眸的刹那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河伯,根本就没有河伯。”
“很好,你给我大声地说,说得岸上所有人都听清。”沈誉宁的手依旧紧紧握在那竹子之上。
“宁姑娘,你饶了我吧,你说,你要多少钱,我给你,我全都给你还不成?”娇姨看了一眼依旧围在岸边不曾散去的村民,竟然跪了下来,朝着沈誉宁磕头求饶。
沈誉宁也不与她多话,手中又一个猛劲,又一根竹子被掰开,竹筏一下显得小了不少。
“好,好,我说还不成,我这就说。”娇姨头磕在竹筏之上,却听到竹子划水的声响,立即就明白,抱着脑袋讨饶,随即闭着眼睛将刚才的话又高声喊了一遍。
岸上的人一下都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娇姨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沈誉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双手交替拍打了一下,又问:“既然没有河伯,为什么要骗这些村民?”
“因为……因为……”娇姨将抱着头的手放下,看见沈誉宁的手松开了竹筏,略略松了口气,可随即对上沈誉宁冷漠的双眸,只得急忙说道,“因为前几个月,除了战事连绵,天还总不下雨……我……我就动了歪念,说要凑钱给河伯……娶新娘,想捞一笔钱就逃,可没想到,他们把钱凑齐了,我在河边许完愿后,老天真的……真的就下雨了……我也自然就不用逃了,可依着那天的说法,今日……今日是要还原的,所以我……我就做了这场戏。”
沈誉宁听罢,朝着岸上那群村民微微叹了一口气,对着娇姨眼神朝他们一挪,娇姨立即就明白,几乎是带着哭腔,将刚刚说与沈誉宁听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番话说完,岸上就如炸开了锅。
杭晋承本是双手相交于胸前只当是看戏,可看着村民们态度的转变,不由得皱了皱眉,想了想,又往岸边走去。
而沈誉宁又在盘问娇姨了:“村子里那么多的年轻姑娘,为什么偏偏就挑到了阿雪?”
“因为我祭拜祈雨,所有人都是深信不疑……可阿芳她爹,那个老成却说我胡言乱语……差点儿害我赚不到钱……他既然不信,我就……”娇姨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湖水,咬牙之间,将事情全然说出。
沈誉宁点点头:“阿芳爹不信你的胡言乱语,你就要他女儿的命,娇姨,你是不是做得太毒了一些?”
“我……我也是不想的……我也是不想的啊……宁姑娘,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饶了我吧,把我送上岸吧,好不好?”娇姨说着,跪着爬到了沈誉宁的脚边,拉扯着她的衣角哭泣讨饶。
“说吧,把你之所以选阿雪的理由大声说出来吧。”沈誉宁厌恶地看了一眼自己脚边的娇姨,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说,“也许你说出来了,我会放你一马。”
“真的?”娇姨眼中立即散发出光亮,也不等沈誉宁回答,对着岸边喊了出来。
岸上村民一片哗然,而坐在泥地上的阿芳爹这时猛然站起,也不顾面前是河,朝前冲去:“我不过说你胡言乱语,你就要拿我女儿的命去抵?你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眼见阿芳爹越往前水越深,那些个村民连忙将他拉回来:“成大哥,阿雪不是没事吗?别激动,好不好?还是先回去看看阿雪。”
听村民这样一劝,阿芳爹才忍住内心的怒火,带着满身水,朝着岸上而去,随后就往村子里走去。
而此刻的杭晋承,身子就如定住了一样,就那么远远望着河中心的沈誉宁,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娇姨已经将所有要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可沈誉宁依旧只是站在竹筏之上,四处环顾,最后目光也落在了站在人群之中的杭晋承的身上。
“宁姑娘,我要说的都已经说清楚了,在村子里也肯定待不下去了,但还是求你把我送回去,好不好?”娇姨说累了,只坐在那儿干号着。
沈誉宁冷冷道:“这送新娘子去河伯府邸的竹筏,本来就是有去无回,何来的回去一说,我们又没有篙,又没桨,娇姨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我自然更是无能为力。”
“不不,宁姑娘,你一定是有办法的,你那么神通广大,一定会想到办法。”娇姨不曾死心,听沈誉宁这样一说,精神又盛了些。
沈誉宁的目光从杭晋承的身上移开,笑了笑,复蹲下身,摸索过一根竹子,用力,又一根竹子被掰开,她却不曾松手,站起时带出那根竹子,水花顿时四溅,娇姨身上更是湿透,可她却是咧着嘴笑了:“宁姑娘,快……给我……我撑回去。”
沈誉宁笑眯眯,不曾回答娇姨,只是自己将那根竹子握在手中,慢慢往岸上撑去。
离岸越来越近,娇姨的精神越来越振奋,手不由得捂在了怀间。
而竹筏靠岸,娇姨看了一眼岸上村民那些仇恨的目光,不由得怏怏,往沈誉宁身后退去,带了几分讨好的笑意:“还是姑娘先上岸吧。”
沈誉宁连瞧都不曾瞧她一眼,猛然用力,将手中的竹子震裂,扔在湖中,看着它顺水流去,才往前而去。
可就当沈誉宁的脚要跨上岸的刹那,娇姨突然从怀间掏出一把匕首,面目一下变得狰狞,直直朝着沈誉宁刺去:“都是你,把我害成这样。”
沈誉宁的头略斜,刚想闪开,岸上的杭晋承比她抢先一步,猛然拉住她的手,护在自己的怀间,而脚下着力,将那竹筏猛烈一踢,那尚未靠稳的竹筏又朝着河心漂荡而去,而娇姨一下站不稳,跌在竹筏之上,竹筏摇晃,等她好不容易站稳起来,竹筏已经漂荡出一段距离了,她一下蒙了,看了一眼手中还握着的匕首,慌忙扔了,朝着岸上大喊起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救救我,救我回去,我不会游泳……”
那些村民看了眼娇姨,感慨间摇着头。
而杭晋承看向怀间的沈誉宁,眼神之中尽是温柔:“誉宁,是你吗?”
“多谢公子相救。”沈誉宁轻松从杭晋承的怀间绕了出来,盈盈拜倒,带着笑容谦和有礼地说道。
杭晋承看着沈誉宁的右手,目光生出几分凝重,缓缓展露出笑容:“姑娘舍己为人精神实在伟大,不知姑娘尊姓大名,我听他们都叫你宁姑娘,是否姑娘的名中带‘宁’字?”
沈誉宁低头保持着微笑,眼珠却是一转:“宁,是小女的姓,名为无忧,公子可以叫我宁姑娘,也可以叫我无忧。”
“无忧?宁无忧?”杭晋承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点点头。
当杭晋承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阿芳爹突然远远地冲过来,手里拿着一把菜刀:“阎晓娇,我要你给我女儿偿命!”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被阿芳爹带着愤恨的一声吸引了过去,只见他一声比一声大,就那样拿着刀,毫不顾忌地又一次朝着那河中冲去。
那些本已经上前的村民,在看见阿芳爹手中高高举起的菜刀那一刻,皆停止住了脚步。眼见水将他的双膝淹没,将他的腰淹没,渐渐要将他的脖颈都要淹没……
沈誉宁与杭晋承几乎是同时,朝着阿芳爹跃去,一人抓住阿芳爹的左手,一人抓住右手,用了轻功,将他拖上了岸。至岸,杭晋承一脚踏住了阿芳爹拿着刀的右手,弯腰将刀夺了过来,往河中用力一掷,水中漾起几圈水纹,最后归于平静。
“阿雪,阿雪怎么了?”沈誉宁却是跪倒,向躺在河滩望天无泪的阿芳爹急急询问。
“阿雪死了,阿雪死了,阿雪死了!”阿芳爹对着苍天,叫喊得一声比一声高。
沈誉宁却一下坐在地上,茫然自问:“怎么可能?我明明将阿雪打晕了锁在房里了,她没有当这个河伯新娘,怎么会死呢?”
听阿芳爹这样一说,那些乡亲也是惊讶,小声议论起来,这时,季大婶提了提声音说道:“要不咱们……去成大哥家……看看……”
有人提议,大家便是赞同,看了一眼河心那漂得越来越远的竹筏,看了一眼在上面依旧大喊大叫的娇姨,都转身离去。
“我们也去看看?”那些乡亲都已走远,杭晋承小心翼翼问沈誉宁。
沈誉宁的眼光却是瞥了一眼躺在地上已经麻木的阿芳爹,在杭晋承还要劝说时,阿芳爹突然坐了起来:“你们走,我不走,我要亲眼看着这竹筏沉下去,亲眼看着这个害我女儿的凶手受到报应!”
阿芳爹这样一声,不由得让沈誉宁与杭晋承两两相望,一先一后站了起来,再看了眼阿芳爹的情绪似乎稳定了许多,才一起往阿芳家走去。
还未到阿芳家,远远就看见院子里聚集着许多人,两人不由得都加紧了脚步,却是看见小小的阿芳拦在自家的门前,满面愤怒地看着所有来人。
“阿芳,你让我们去看看你姐姐到底怎么了,好不好?”一个年轻的妇人蹲下身,好言相劝。
可小小的人,满是倔强,就此扭了头,只当没有听见,手依旧伸成一个大字,拦在自己家门口。
“阿芳啊,你就让季大婶一个人进去看看,行不行?”眼见许多人都是失败,季大婶也小心翼翼地带着满面笑容询问。
“不行,一个人都不许进去,娘说了,你们都是害死我姐姐的凶手,谁都不许进。”沈誉宁与杭晋承赶来时,阿芳正狠狠盯着面前人,说得斩钉截铁。
院中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静静站立,而一会儿,那扇紧关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阿芳娘走了出来,面色苍白,却已无泪,她出来,将阿芳护在身边,环顾院中人后,侧身将门又关好,慢慢挪动着脚步,走到了沈誉宁与杭晋承的面前,竟然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宁姑娘,还有这位不知名的公子,桂花在这里谢谢你们两个了,谢谢你们为我们家阿雪所做过的事。”
阿芳娘这样的话一说,杭晋承的心底生出一丝愧意,但面上依旧沉稳,可略略眨眼,竟是看见沈誉宁扫过的目光,干咳了一声,方定下心神。
“成大姐,阿雪究竟怎么了?”沈誉宁从杭晋承的身上移开目光,拉住了阿芳娘的手,急忙问道。
阿芳娘的神色暂且平和,听沈誉宁这样一问,从身上掏出一张纸,递给沈誉宁说道:“这是阿雪写的,我不识字,劳烦宁姑娘帮忙看看……”
沈誉宁将那叠得方正的纸打开,一字一句看罢,一手拿着信垂落到身旁,呆呆地没有说出话。
“宁姑娘,我们家阿雪到底写了些什么?”见沈誉宁如此神情,阿芳娘忙从沈誉宁的手中将信纸抢过,正着反着翻来覆去,什么也没看懂,只是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宁姑娘,你就告诉我吧,阿雪究竟写了什么啊?”
沈誉宁缓和了下,才哽咽道:“阿雪信上说,她走了,自行了断,还可以……留个全尸,真若是嫁给了河伯,就是死,也是弃尸荒野,以后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她还让你和成大哥都不要伤心,她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若是侥幸活了下来,她也得藏着掖着过日子,活着不能与爹娘团聚,不如死在……死在家里。她最后说,让你们好好的,她离开了,但你们还有阿芳……”
“阿雪,你为何那样傻,阿雪,娘的亲儿啊,是娘没本事……”沈誉宁一字一句将信中内容读出,阿芳娘摇头一点一点地往屋里走,只等沈誉宁一说完,她干脆就瘫软在地上,对着屋子哭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