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手巨头
当初,当李膺和陈蕃等士大夫振臂高呼,准备澄清天下时,全汉朝的人都举目眺望,一起踮足盼望。他们都以为,汉朝经历这么多年的腥风血雨,终于告别可怕的外戚、可恶的宦官,迎来了真正由士子主导天下的太平盛世。
然而,这一切犹如狂风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如此迅猛,让天下所有读书人一下子都不能适应。仿佛做了一场春梦,又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汉朝黑夜漫漫,狂风大作,一下子又熄灭了他们的希望之灯。
希望破灭之后,他们失望,然后是绝望。即使绝望,也要做一个绝望的抗争者。明知前面是坟墓,我也要扛起黑暗的闸门,把所有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们放出去。这是现代文学大师鲁迅的话。
我相信,他这话能代表汉朝士大夫们以抗争求死的理想。
公元172年六月,窦太后在南宫逝世。
她是在宦官的软禁中离开这人间的,宦官们听说她死了,高兴得都想跳起来唱歌了。他们一想起窦武和陈蕃那可怕的想把他们一锅端的计划,心里就不禁一阵阵地发毛。
在王甫等人看来,如果不是他们拍马屁把窦太后哄住了,可能都活不到今天。
他们以生命为代价证明,拍马屁不一定管用,但至少给他们争取了反败为胜的机会。生命不息,拍马不止,王甫的生命体会,足以警示千古以降的马屁精们。
发毛之后,仇恨就诞生了。
宦官们集体同意,不让窦太后葬入皇家陵墓。埋哪里呢?不知道,因为他们还在讨论。就在他们讨论将窦太后埋在哪里好的时候,他们不是好好保护窦太后的尸体,而是让她死后也不安宁,用运行李的车,也就是很低级的车,把她拉到了洛阳城市场官舍停尸。
讨论了许久,终于有了答案。
最后王甫等人认为,决定以贵人身份埋葬窦太后。说得明白一点,就是不想让窦太后以刘志皇后的身份埋在刘志身边。
王甫把这个决议报告给刘宏。刘宏一看,很不理解,明明是太后,怎么能以贵人的身份入土呢,这也做得太过了吧?
刘宏告诉王甫等人:“怎么说,没有窦太后,就没有我的今天,如果以贵人身份埋掉窦太后,首先我就不同意。”
刘宏是什么东西?一个小毛孩罢了,如果有必要,宦官完全可以把他从台上掀下来,每人上去踩一脚。
盗亦有道,宦官是烂人,他们必须以烂人的伎俩维护他们生存的面目。于是,他们告诉刘宏,窦太后不能埋在刘志身边,如果她占了位置,冯贵人就没地方了,还是留给冯贵人吧。
冯贵人生前是什么人,没人知道,怎么死了反而搬出来说事儿,这个不靠谱。可怜的刘宏,年纪虽小,毕竟还是知道不靠谱这个词的。这时他认为,凭借自己的实力,是斗不过宦官的,他该请一些人出来帮着说话了。
这些人,当然就是满朝的文武百官。
那些士大夫向来都尊重正统,只要有人敢出来说话,事情保证有戏。于是,刘宏狡猾地告诉王甫等人,说这事我现在也决定不了,要不咱们召集众卿开会,让大家来议一议。
宦官们一听,小伙子,不赖嘛,竟然学会踢皮球了。但是,他们没有说什么,同意了刘宏的方案,请众卿出来跟他们一起议一议。
王甫就是要让刘宏知道,别以为你找一帮士大夫来说话,就能搞定我们。你太高估他们,就等于太低估我们的能力。不过你要演戏,老子陪你唱就是了。
主持会议的是宦官代表——中常侍赵忠。
开会这天,满朝文武都来了,聚集了数百人,好不壮观。刘宏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应该是暗喜的。这么多人,不用说话,只要每人吐口唾沫,都可以把宦官们淹没,今天这事,他赢定了。
刘宏高兴得太早了。
当中常侍赵忠叫大家说话时,满场鸦雀无声,个个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他们的嘴仿佛全被加密打不开了似的。
太失望了,简直太伤我年幼的心了。此时,刘宏估计连撞墙的心都有了。
然而,就在刘宏的心暗自揪紧时,有一个人跳出来了。他一语既出,犹如红日喷云跃空,照亮了人间,给众卿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
这个以无畏之身,胆敢舌舔刀刃的家伙,就是廷尉陈球。
陈球,字伯真,历世著名。孝廉出身,儒家学派,当年杨秉当太尉时,曾拜他为太守,下到地方打黑。陈球不辱使命,一打打出了名堂。后来治理地方豪强,被对方告倒,免职回家,再后来,被征拜为廷尉。
当众卿集体失语时,陈球说话了:“皇太后以盛德良家,母仪天下,宜配先帝,是无所疑。”
赵忠很奸地笑了,说道:“既然陈廷尉话说得如此漂亮,你能不能用笔写出理由来。”
陈球脸不改色,迅速挥毫而就:窦太后深居宫中,有聪明母仪之德,这是其一。先帝晏驾,窦太后迎立陛下,承继宗庙,功劳不薄,这是其二。窦家虽然获罪,事非太后所为,不该株连,如若别葬,诚失天下之望,这是其三。冯贵人墓地已遭强盗挖掘,骸骨暴露,魂灵污染,且无功于国,怎能与先帝合葬,这是其四。
赵忠叫陈球动笔,就是想吓他识相闭嘴,哪知还真写了。一字字,一条条,仿佛火舌摇动,自心底升起,直搅胸膛。
此时此景,赵忠奸笑的脸犹如六月的天,阴云密布。只见他鼻孔沉重地哼了一声,冷笑道:“陈廷尉,您的理由,可是条条充分哪!”
陈球一杆子插到底,正气凛然,从容地接过话说道:“本来太傅陈蕃及大将军窦武已被枉杀,现又要牵扯到窦太后,把她软禁,死后还要剥夺名分,这个做得很过分,我很痛心,相信天下人无不是扼腕叹息。”
停顿了一下,继续爆猛话:“今天,我是不吐不快,把话都摞这里了。但是我也要告诉大家,会议散后,如果我因此被打击报复,也无怨无悔。”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大家都明白了。
陈球今天是豁出去,陪宦官们玩儿到底了。多瘦的草场,都有肥牛羊,多么软弱无力的江湖,都有英雄好汉。听着陈球正气凛然的一番话,刘宏少年的心犹如久旱逢甘霖,他没有白开这个会议,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事实上,今天拿命来相搏的,不只陈球一个。还有一个老家伙,也正在对宦官虎视眈眈,准备后发制人,这个人就是汉朝新任太尉——李咸。
李咸本来正重病卧床,但他听说宦官们今天要议窦太后,是拼了老命爬了起来的。出门时,他整理衣冠,连毒药都准备好了。
他告诉妻子:“如果今天窦太后不能与先帝合葬,我就永远也不回来了。”
在政治的江湖里,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李咸以求死的勇气与邪恶较量,他明知西风烈,但身为士大夫也要在凛冽的西风中,做一个勇敢的烈士。
陈球话语刚落,场面气氛紧张得仿佛要凝结了。这时,李咸站出来了。
他只说了一句:“陈廷尉说得很好,他的意见,完全可以代表我的意见。”
李咸话语虽短,却是一句顶一万句,众卿全都沸腾了。太尉都站起来拼命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于是众人嘴上的密码终于自动解开了,他们各抒己见,一致同意陈球的意见。
刘宏笑了。他是在心里偷偷地笑的,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花。事已如此,接下来就好过招了。
眼看着形势就要朝一边倒,这时一直沉默不说话的王甫和曹节开口了。
他们说道:“大家别忘了,从前有外戚梁冀伏诛,先帝刘志取消梁皇后资格,她的墓地被改为贵人冢;还有西汉汉武大帝,他废弃卫子夫皇后,改与李夫人合葬。按照惯例,窦家罪孽深重,窦太后怎能跟先帝合葬?”
这才是真正的后发制人。王甫可能在想,满朝文武谁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一招儿吧。
从字面上看,王甫这招无可谓不猛。但是认真分析一下,很有问题。
首先,梁冀的罪恶天下皆知,刘志要废梁皇后,理所当然。不废不解气呀,为了这一天,他装孙子一装就是若干年,都差点儿把他装变态了。
卫子夫被弃这个事却值得商榷。当年,汉武大帝听信奸人江充等人的话,逼急太子刘据,引父子俩在皇宫里干戈相见,刘据自杀,卫子夫被废。可这事过了以后,汉武大帝已经忏悔了。此时,把两件本质不同的事拉到一块,这摆明就是胡扯嘛。
李咸当然听出王甫是胡扯,他告诉对方:我还是那句话,陈廷尉说得极好,我坚持他的看法。
两边都杠上了。这时,刘宏终于说话了。这个小家伙,还没炼成人精,但也略具火候。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改变了双方的均衡态势。
他是这样说的:“窦氏虽为不道,而太后有恩于联,不宜降黜!”
说完,散会。
刘宏刚回去,李咸的奏书紧跟着就追到了。他告诉刘宏,自己找出了一个重要的论据,足以驳倒王甫。论据是这样的:当年,窦太后陷害梁贵人,梁贵人是和帝刘肇的母亲,和帝照样没有为难窦太后;还有,阎皇后曾经罢黜太子刘保,等到顺帝刘保登基时,也照样没动阎皇后的陵墓。
果然很有说服力,刘宏一颗悬挂的心一下子就释然了。秋天,七月二日,刘宏下诏,把窦太后葬入宣陵。
二、刘宏的下半生生活
纵观刘宏的一生,他犹如神灵附体一般力主窦太后葬入皇陵这件事,是他不光辉的一生中,唯一经得住阳光考验的可圈可点之事了。然而这件事以后,魔鬼再次入侵,赶走了天使,牢牢地控制了他的灵魂。
只要人在,就有魔鬼同在。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命运,然而刘宏却乐在其中。他从不认为与魔共舞会是一件很不幸的事。
怎么会这样呢,没有人理解。但是我想,只有一个人可以深切理解他,而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认识一个人,首先必须认识他的童年。一个人,无论他飞多远,爬多高,童年记忆几乎可以决定他将来的人生走向。所以,要想了解刘宏的命运,必须从他的童年开始。
刘宏并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如果一定要说他嘴里有钥匙,那只能说是一把生锈的铁钥匙。因为他出生时,尽管挂着帝皇后裔的名称,有爵位、王子称号,却没有理想中的白马。
没有白马的王子,当然不能叫白马王子,充其量只能叫他光杆王子。事实上,要这样称呼刘宏的话,一点也不过分。他早年穷得叮当响,生活相当困苦。他估计都会想,不要说给匹白马,就是给头猪,能吃上几顿好猪肉,就已经灿烂到天上去了。
造化弄人,命运却安排了这样一个结局:他没有变成白马王子,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黑马王子。前面大家都看到了,是窦太后让这个贫穷得没有一点支持率的皇族后裔一步登天,仿若置身梦境。
这世界,有人尽管穷,但不爱财,多少钱来多少出去,从不可惜。在这些不爱钱的人眼里,钱就是身处之物,不随生来,不随死去,干吗被它累得那么辛苦?然而有些人不一样,因为穷,养成了光荣的节俭风格,又因为穷,练就了爱财如命的风格。
很不幸,刘宏就属于后者。
所以刘宏当了皇帝后,心里常常嘲笑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的前任恒帝刘志。为什么要嘲笑他呢?理由是笨呗。笨在哪里?那就是身为皇帝,竟然不会捞钱,傻瓜一个。
骂人家傻瓜的,往往都自认为聪明。于是乎聪明万分的刘宏,不准备当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皇帝,而是要把天下当成可以买卖的私有财产。
天下数什么最值钱?猎头会说,是人才;房地产商会说,是土地。但是刘宏却说,你们答的都不对,天下最值钱的,不是人才,不是土地,而是控制人才与土地市场流通的官爵。
没想到吧,刘宏准备把这汉朝最值钱的官位公开出售。为此,他还特别成立了一个卖官机构,挂出官职价格。
两千石郡长,二千万钱;四百石,四百万钱。
部长级别,五百万钱;三公定价千万。
更雷人的还在后面,如果你有钱,马上一手交钱一手交官,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如果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的,可以采取分期付款的方式。就是先搞个首付,剩下的钱,等你上任去捞钱了,再慢慢还。
看到这一切,上帝想不抓狂实在难哪。
事实上,在汉朝历史上,刘宏并不是第一个公开卖官的。首开此例的,是西汉被称为铁腕皇帝的刘彻。不过话说回来,两人卖官本质有所不同。当初刘彻卖官,只是腾出一小部分官爵卖,以补充军需,没办法,他长期与匈奴作战,烧钱多啊,如果再从老百姓身上敲诈,他这个皇帝肯定是当不久了。
刘宏卖官呢,卖的不是一小部分,而是整个编制的三分之二。卖官得到的钱,不是纳入国库,当救命钱发给老百姓,或者供应边境军需。他得到的钱,全部纳入自己的私人金库。
当皇帝当到这个份儿上,还真不容易呢。
刘宏这个皇帝,的确当得不容易。他贵为皇帝,可是满朝拍马屁的人全跑宦官那里去了。有可拍马屁的地方,自然就有钱财,所以钱财都滚滚而入宦官们的腰包了,他看着都眼红。人生在世,只要我过得好,哪管什么洪水滔天。
于是乎,他一只眼睁着捞钱,一只眼对捞得很猛的宦官们闭着,那是理所当然的啦。
然而当面对一种人时,刘宏的眼睛绝对是全开的,而且是两眼凶光。这些让刘宏犹如眼睛容不进沙子的人,就是所谓的士大夫朋党。
事情发生在窦太后安葬入陵后不久,不知道是谁,竟然在北宫宫门外贴了一张大字报。上面是这样写的: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公卿皆尸禄,无忠言者。
大字报一贴出,宦官们就群起而动报告了刘宏。刘宏一听,不得了,这话怎么都不像是骂宦官,也不像是骂公卿,反而是像骂皇帝的呢。想想都知道,宦官嚣张,公卿无忠,说明皇帝不行了嘛。
愤怒的刘宏,马上给司隶校尉下了一道命令,必须把这贴大字报的给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