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看去,刘志是被梁冀劫持了。逢年过节,地方向中央进贡的物品财物,都须经过梁冀检查,才能向皇帝进献。这样的结果就是,交上来的好东西都被梁冀截住留用了,刘志享受的只有次等的。
除此之外,汉朝所有官职调动都要经过梁冀批准,升迁或调职的官员,上任之前都要到他家里汇报工作,然后才敢到尚书那里听取指示。
当然,也有官员不吃梁冀这一套的,不过代价很惨重,不是被毒死就是被殴打至死,没有逃得掉的。在汉朝的天空下,梁冀是能够一手遮天了。但谁也没有料到,他越是扭曲,越是缺乏安全感。
因为,他听说刘志要封新的皇后了。
刘志看上的这个女人名唤邓猛,时为贵人,是邓禹家族后裔。
但是,在邓猛成功的背后,也有梁家的一份功劳。情况基本上是这样的:邓猛老爹早死,其母就带邓猛改嫁到了梁家,梁冀妻子孙寿见邓猛长得如花似玉,就把她送进宫中,不久就被刘志封为贵人。
梁冀认为,邓猛既然随母到梁家了,应该叫她改姓梁,并且准备认她为干女儿。然而,梁冀这个美丽的计划,却遭到了邓氏家族的强烈反对。
梁冀要认邓猛为干女儿,原因不言自明,但他只顾着乐,却忘了一个基本的底线。
首先,从伦理关系来看,邓猛和梁冀是表兄妹,梁冀眼睛一闭,就把表妹当女儿来认,这不是胡搞吗?其次,梁冀将邓猛彻底去邓氏化,全盘梁氏化,那邓氏家族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占了便宜去?
所以就这两点看,邓氏家族群起反对梁冀,合情合理。然而梁冀就不这么看了。全汉朝的人都知道他耍流氓是出了名的,跟流氓讲理,那不是对牛弹琴吗?还是那句老话,挡我者死。
接下来,梁冀就对邓家族反对者一一清算。
邓猛的姐夫邴尊,时为议郎,反对声音最大。正是他说服了邓猛母亲,拒绝梁冀,才把这汪水搅浑的。对付这种敌人,梁冀很是上道,直接派刺客就将对方刺杀了。
第二个,就是刺杀邓猛母亲。
我们已经无法知道,邓猛老妈贵姓,只知道她名字叫宣。女人家,不爱出门,梁冀的刺客只好找到门上来了。可梁冀竟然没想到,这次失手了。
宣家跟中常侍袁赦家紧挨,刺客不是直接跳上宣家屋顶,竟然是先跳上袁家房屋,准备跳到宣家去。这厮手艺不精,他跳上袁家屋顶后,准备跳到宣家时,被袁家警卫发现了。紧接着,锣鼓声四起,有人赶紧去通知宣。
宣获知情报,吓得魂都要飞了,当夜直接跑路,一路跑进了皇宫,告诉刘志说,有刺客要杀她。
刘志听得浑身发抖。他知道,这刺客肯定是梁冀派来的。但是,他没有失去理性地跳起来大吵大闹。好一会儿,他装作若无其事,去了一趟厕所。
刘志不是真想上厕所,而是要避开梁冀的耳目。
前面说过,梁冀在皇宫里安插了很多特工,刘志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观察范围内。那时候没有摄像头,没有监听器,唯有厕所是他们监视的盲区。
刘志就是要在梁冀耳目的盲区内会见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专门伺候他的小黄门唐衡。他单独把唐衡叫到厕所来,直奔主题地就问道:“在皇宫侍卫中,跟梁家合不来的,还有谁?”
唐衡答道:“有四人,他们分别是中常侍单超、小黄门史左悺、中常侍徐璜、黄门令具瑗。”
刘志接着说道:“你先把单超和左悺给我召进来。”
羊养肥了,该拉出去杀了;猎物进入围猎最佳射距了,现在是扣动扳机的时候了。不一会儿,两人就进来了。刘志说道:“梁将军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搞得天下怨气冲天,敢恨而不敢怒,我准备将梁家一窝端了,你们意下如何?”
中常侍单超说道:“梁冀这厮,早该诛杀,只是我们力量太弱,陛下有何妙计?”
刘志说:“我认为,可以秘密行动,诛杀梁冀该是时候了。”
单超说:“秘密行动当然不难,我就怕陛下犹豫不决,临时反悔,那就完了。”
刘志果断地说道:“面对这等奸臣,我还犹豫什么?”
刘志说完,又把徐璜和具瑗召进来。最后,刘志咬破单超手臂,歃血为盟。事毕,约定再也不能随意提起这事,等待时机,再行下手。
但是,刘志的绝密行动还是引起了梁冀的猜疑。
要知道,梁冀搞暗杀这等事,估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第几回了。回回得手,唯有这次失手。一失手成千古恨,他现在还没有遗憾,反而相当纳闷。
他纳闷的是,他刺杀的是刘志的岳母宣,宣也跑去告状了,刘志却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动作,这才是最可怕的,就像风暴前夕,那可怕的宁静一样。所以梁冀坚定地认为,这其中必定有诈。
八月十日,宫里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准备进驻皇宫值班。这人叫张恽,是为中黄门。值班是假,真实的情况是,梁冀派他来刺探情报,进驻皇宫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消息传来,最先惊掉的是跟刘志同心的那五个宦官。他们紧急碰头,最后做出一个冒险决定——杀无赦。
具瑗下令逮捕张恽,罪名很是堂皇,说是张恽来自宫外,突然要进驻皇宫,图谋不轨。
这时,刘志也行动了。
他来到前殿,把尚书召来,宣布对梁冀作战的决定。尚书命令所有下属,团结一致,守卫秘书署。接着,刘志又派具瑗征召虎贲警卫队,共一千余人,突击梁冀府宅,把他们全部包围。
梁府刚被围住时,光禄勋就持节过来说话了,说是奉皇帝命令,要收缴梁冀大将军的印信,并且改封他为比景都乡侯。
梁冀彻底呆住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人生的猎场,他以为自个是万物主宰,到了最后才明白他不过是刘志肥硕的猎物。
戏演到这里,下面的结果都猜出是什么了。梁家,以及梁冀妻子孙家,无论男女老少,都被拖出洛阳城斩首了。除此之外,傍上梁冀大腿的两千石高官也通通被诛杀。
消息传出,洛阳城犹如拨云见日,一片欢腾。刘志没收梁冀财产,价值三十余亿,全充国库。为了庆祝胜利,下令全国赋减收一半,梁冀所有的庄园都分给穷人种田去了。
八月十五日,刘志封邓猛为皇后。
刘志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就像兽出了笼,鸟归了林,心情奇佳无比。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憧憬的日子。
他有理由相信,明天,明天的明天,汉朝的太阳仍然灿烂无比。
三、不是团结就有力量
汉朝的太阳,当然每天都是新的。可是在梁冀一手遮天的时代里,只有梁孙两家有阳光沐浴权,现在横在天空中的黑手被砍掉了,刘志总算看到顶上的太阳,竟然是那么陌生。
刘志认为,他等到这一天实在不容易,必须赋予那些曾帮助他的人见光权。为此,他召开了一个成功诛杀梁冀的庆功大会,重点给五个人颁了大奖。
这五个人,就是曾经跟刘志歃血为盟的宦官。单超立首功,被封二万户侯,其他四个人人享受一万户侯待遇。除此之外,皇宫中的大小宦官几乎都乘势而起,升官封侯,忙得不亦乐乎。
说到底,汉朝这权力的阳光,从梁冀手里溜走,只滑到了刘志和宦官们的手里,还是跟汉朝的众公卿们没什么关系。
此时,多少汉朝公卿都在昂头叹息:一直以来,士大夫都是反外戚的敢死队,然而刘志在反梁冀最需要人的时候,却没有想到他们;当皇帝天下大权在握时,也没他们什么事。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难道天生就是当摆设,被唤来打去的角色吗?
重要的是,刘志尽管封了皇后,但在权力这盘大餐前,也没邓氏家族什么事。刘志仿佛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准备要告别外戚当权的时代了。
这也就是说,汉朝从前的四大门派,实际上只有三大门派在亮相:皇族,宦官,士大夫。
为什么外戚得势的时候,没士大夫的权力;外戚失势的时候,也没他们的位置呢?这是个问题,很多士大夫都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直到有一件事发生后,众多公卿才猛然发现了明确的答案。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不怕死的人,写了一个不怕砍头的奏书。上奏的人是白马县长李云,他上书皇帝刘志,还故意不粘封口,同时手抄三个副本,分别送到了汉朝三公府那里。
一般情况下,给皇帝上书都是极其保密的。有时为了提高保密程度,还要在粘贴封口上面贴上皇帝亲自启封的提示。
这个李云不粘封口,就是不怕信给别人偷看,特别是给皇帝送书信的宦官。他还将三个副本送到三公府上,只能说明一种情况:他写这封奏书就是唯恐天下不知。
事实证明,李云要的就是这种巨大效应。
他不但唯恐天下不知,更唯恐天下不乱。说白了,他就是出来炒作的。炒作,以生命为代价,宁以炒作死,不以沉默生。
没人知道李云炒作的真正原因。事实上他不是为了个人出头而炒作,而是为了一个远大的梦想。这个梦想就是孔子曾经的梦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在儒家的政治理想中,要想国家稳定,天下平安,只要搞定两种关系就行了。一种就是君臣的社会关系,另外一种就是父子的伦理关系。在社会上,君行君权,臣行臣权,社会无事;在家庭中,父子各守其道,家庭自然和谐幸福。
然而当今的汉朝,是君不君,臣不臣。君常被劫持,宦官常越位行事,搞得天下全乱成了一锅粥。如果再不拨乱反正,国将不国矣。
李云在奏书里这样告诉刘志:梁冀专权霸道,因罪得以诛杀,不过是主人杀了一个家奴罢了。然而密谋诛杀梁冀的宦官,竟然个个封万户侯,这事要传到地下,汉高祖刘邦早就跳上来骂娘了。
在奏书的最后,李云点到了重点:现在的文官制度全部乱套了,一些邪门小人靠着马屁功就能飞黄腾达,难道皇帝您眼睛都瞎了吗?
刘志一看,这哪里是来说事的,摆明就是来找事的。一股莫名的怒气自脚底而起,直往上冲,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当即就跳了起来,叫道:“来人,把李云拿下!”
小小一个县长,拿下是很容易的。但是刘志却以捉拿梁冀的待遇,派出警卫军部队,浩浩荡荡地去把李云架走,关进了北寺监狱。
同时,他派出皇宫代表中常侍,跟御史及廷尉组成联合法庭,准备审讯。
联合法庭的意义,不仅是提升了级别,更是为了防止别人干涉。换句话来说,哪个人被抓了,上面要说组成联合法庭审案,多数是逃不掉砍头的结果的。
刘志此举,就是要告诉以李云为代表的那些想闹事的士大夫:你们能把事整大,我自然就能以大刑伺候。
刘志可能暗地里很得意,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想唬人,并没唬住。这时又跳出一个不要命的人,说:“只抓李云一个算什么,干脆连我也一起抓了去吧。”
牛人年年有,今年怎么就冒出这么多呢?
要陪死的人,是弘农郡五官掾杜众。五官掾,即郡政府军事官。级别低得可怜,怎么胆子就这么大呢?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刘志想不明白,是因为他被气晕了头。他派人逮捕杜众,送给廷尉处理。然而就在这时,几道奏书一连飞到刘志案头,突然之间,他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这些奏书都是替李云求情的。李云名气小,可眼前这些奏书的作者,一个个都大有来头。
第一个,是大鸿胪陈蕃。
陈蕃,字仲举,汝南平舆人氏(今河南平舆北)。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自居一处读书。有一天,父亲友人上门拜访,见他居处脏乱,不禁问道:“为何不起身洒扫,以待宾客?”那厮听了很不屑地说道:“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