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城了。等他发觉的时候,他已经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在城内了。为了这一战,他赌上了自己的一切,却依旧输了。此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大人,请您下马。”忠世拉着缰绳说道。
“哦!”家康机械的跳下了马,却引来了本多忠胜的大笑声。
“大人!您看您的马鞍上——全是粪便啊!”本多忠胜大笑道。
“混蛋!那是酱汤!”家康愤怒道,“那是酱汤!我现在要去休息一下。忠胜!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了!”
“是!酱汤大人!”本多忠胜知道,现在士兵们需要鼓励,他为了鼓舞士气,也不在乎用家康来玩笑一下,“各位!打开城门!把所有的篝火全部点燃!擂起战鼓来!我们还没输呢!忠世,你带五百火枪兵,等到武田军来的时候,只管放枪,切勿追赶出击!”
不过半个时辰,武田军已经到了松滨城下。
“怎么回事?”穴山梅雪看着山县昌景驻马在城外却不进攻,感到疑惑。
“你说,松滨城内还有多少士兵?”山县昌景问道。
“应该不多了!”穴山梅雪默算了一下。
“但是,家康却打开了城门。从城内的战鼓声听来,似乎对方并没有怎样的损失啊!”
山县昌景话音刚落,后阵突然响起了火枪声。
“敌袭!”一声怒吼后,穴山梅雪的队伍被火枪声吓了一跳,顿时乱了。
恐慌,仿佛也是疫病一样,迅速的传染开来,山县昌景、武田胜赖等部队先后也混乱了起来。不得已之下,信玄只得下令退兵。
退兵后,信玄召开了军事会议。
“没想到,家康这小子居然也会用计了!若我与他一般的年纪,恐怕在马鞍上大便的,便是信玄了!”武田信玄毫不吝惜对家康的赞扬。
“不过,可惜,他还是太年轻了!”山县昌景笑道,“听说,若不是家臣拼死保护,他恐怕将在三方原进行人生的最后一战。”
此后,以山县为首的家臣们认为应该趁胜之势,将松滨城强攻下来。而武田信玄则认为上洛的路上,尚有织田家阻挡。若强攻松滨城,对大军之损耗绝对不可忽略。而且,若在此处消耗太多,此后的补给也将成为问题。这将成为大军致命伤。如此,信玄决定先攻下位于松滨城不远的野田城,以威胁家康投降——相比松滨城而言,野田城也不过只是一座小城而已。
二十四日,当家康得知信玄暂时停战的消息时,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此刻他才感到了一阵阵的疲倦。他看着下面的家臣:失去了弟弟的鸟居元忠默然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双拳紧握,因为太过用,关节处已是白色;失去了众多部下的本多忠胜死死盯着家康,眼中充满了怒火……
“你们恨我吗?”家康不敢面对家臣们,闭上了双眼。
“若主公再如此一意孤行,在下虽不敢弑主,却也不想让自己白白断送性命。”本多忠胜冷冷说道。
“平八郎!住嘴!”大久保忠世怒道,“无论怎样,主公依旧是主公!休得无礼!”
“我家康,从此以后,定不会再如此莽撞行事!”家康眼角渗出了一滴眼泪。
埠岐城内。
“猴子,有没有松滨的消息?”信长漫不经心的问道。
“正如主公所料,家康大人一败涂地。”羽柴秀吉说道。
“哦?”
“当时,家康大人在三方原设伏。并亲自领兵出城,诈败将信玄军引到了三方原。不料,信玄却早已经看破了家康大人之计谋。以鱼鳞阵对抗家康大人的鹤翼阵。在武田赤备队的冲击之下,家康大人的军队不到一刻钟(两个小时)便溃败了。”
“那我家的援军呢?”
“平手凡秀大人光荣战死,三千人马几乎全灭。”羽柴秀吉神色有些黯然,在他看来,自己虽然与家康私下关系较好。但家康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背弃织田家这个同盟,三方原一战,武田家将德川家击溃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至少也削弱了家康的实力。但是,己方却白白损失了近三千人马。
“这个笨蛋家康,连两三天都守不住吗?”信长不屑的撇撇嘴,“猴子,火枪准备好了吗?”
“从界港送到了三千把火枪,这已经是界港商人的极限了。如今,火枪已经分发下去了。”
“恩!很好!猴子,你马上去给我盖一座唐人馆!①”
“啊?唐人馆??”
“是的!我天下布武后需要他们的知识!”信长拿起葡萄牙人帕德雷·尼可拉送的高脚杯,酒杯里满是深红的葡萄酒,“我给你五天的时间,明白了吗?”
“是!”
元龟三年的新年里,松滨城内并没有以往的热闹。年会上,很多宿将老臣的位置都空了出来——他们都战死在了三方原。而松滨城外,则增加了很多坟墓,上面落满了霜柱。
年会过后,家康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用红笔划掉战死者的名字。他一边划,一边喃喃着:“对不起……”。每一个名字都能勾起他无限的回忆。夏目正吉、鸟居忠广、本多忠真……他们的死,并没有带来和平,强大的敌人依旧停留在德川家的领地上,对整个三河虎视眈眈。
武田军现在很郁闷。野田城不过只有区区八百名士兵守卫,其守将乃新八郎正定。可就是这么一座连信玄如此谨慎之人都认为可以在进军途中顺便攻下的小城。却令武田军从正月到二月都无功而返。
更令信玄感到郁闷的是。家康居然在正月派人前往越后,向上杉谦信请援!幸运的是,北国的春天,来得总是很晚。积雪未化的群山令谦信暂时无法对甲斐造成任何威胁。
信玄走出帐篷,外面已经是漫天星月。可怜的星星,原本的光芒在月亮出来的瞬间便失去了光华,虽然星星拼命想要胜过月亮,但月亮的光芒又岂是星星所能掩盖?
现在,信玄这轮明月出来了。那么,信长与家康这两颗星星便可以退幕了。而这新八郎正定呢?他甚至算不上星星吧?
夜空中突然传来了一阵笛声,悠扬而又悲伤。
“谁在吹笛?是野田城里的敌人吗?”信玄问道。
“是的!是师从于伊势山田家的御师家的芳休。”下人回答道。
“献给神灵的笛声,如今竟成了城池陷落的哀鸣了吗?真是可悲啊!”信玄有些忧伤,“搬床几来,我要在这里听一听这笛声。”
接着一连二十几天,信玄皆在此凝听那笛声。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白天时,双方人马相互拼命厮杀。而太阳一旦落山,幸存者则共同凝听着悲哀的笛声,仿佛这笛声诉说着军旅生涯的悲哀一般。
“把床几移开一点,不要放在原来的地方了!”信玄看着下人,摇摇头,“我一连几天都在此听笛,若敌方想要用火枪狙击于我,那可就不好了!”
坐在床几上信玄轻轻摇着军扇,微微闭上了双眼。月光越发的冷清了。山谷、树木、城池,仿佛都沉浸在这美妙的笛声中。或者芳休本人也被这笛声感动得掉下了泪了吧?
为了不打扰信玄的雅兴,侍卫分别藏身于左、右、后三个方位。
冷清的月光撒在信玄的身上,从十六岁初阵开始到现在,信玄已经征战三十六年了。五十二岁的信玄静静听着笛声,仿佛天地之间再也没有战争一般。
突然,一声巨响。
“大人!”侍卫匆匆忙忙赶了过来,信玄只觉得腰间剧痛,整个人从床几上跌了下来。
“大人受伤了!”侍卫大惊。
“住嘴!我没受伤!快看看那个被打伤的侍卫!”信玄大声怒斥道,声音传进了敌方城池。
信玄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接着一下子便吐了出来。仿佛是血块,又像是食物。
此次进京,信玄谋划不可不说是谨慎到了极点。有了今川义元的前车之鉴,武田军每一步都经过了详细的策划。眼看雄心即将实现,却又将要化为泡影了吗?难道没月光吞噬光芒的星星,不是织田信长与德川家康,而是自己信玄吗?
“快去通知少主!”
“军医?军医呢?”
“快把大人抬到中军帐中去!”
使者们匆匆来往于武田胜赖与诸位重臣之间,将这消息传递给了所有的重臣。
“主公怎么样了?”穴山梅雪问道。
“主公的枪伤并无大碍。”军医虽然这么说,脸色的神色却告诉了众人,信玄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健康。
“但是,枪伤却引起了主公旧疾恶化。”
“主公得的是什么病?”山县昌景问道。
“从主公现在无法进食这一点看来,恐怕是膈症②。”军医神色黯然,他既然知道了信玄是何等疾病,恐怕,自己也活不下去了。
“膈症?!”武田胜赖大惊。
“虽然很不幸,但我想,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军医点点头,虽然他可以说成是其他什么病症,然后再找机会逃掉。但是,身为医师,他把职业操守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根本就不可能说假话。
现在武田军已经放弃了野田城的攻略,全数退回了凤来寺中。而且,这一待就是一个多月。不少的士兵已经开始抱怨了起来——毕竟现在已经是四月了。
四月十二日,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信玄终于苏醒了过来。看着周围的家臣,信玄吃力的点了点头:“恐怕,我的武士之路将要到此结束了……”
“主公!”
“父亲!”
“你们都不要说话,听我说,我死之后,由信胜继承家督之位。”
“什么?父亲,您糊涂了吗?信胜才九岁啊!”武田胜赖没想到信玄居然会指定自己才九岁的儿子为家督,而完全忽略了自己这个儿子。
“胜赖勇武有余,智略不足。在信胜十六岁之前,胜赖便代任家督之职。”武田信玄缓缓说道,“你们要全力辅佐胜赖与信胜,他们还年轻。”
“主公!”山县昌景等人眼中已是热泪盈眶。
“我死之后,不可发丧。可身穿铠甲,投入诹访湖中。三年之内,不可将我之死讯传出,不可轻易出兵。坚守甲斐一国,才是武田家的出路。”信玄说完,猛然咳嗽了起来。
“主公!”
“可恨啊!为什么?我的武田菱旗就要插在京都的土地上了啊!”武田信玄猛地伸出右手,仿佛想要抓到什么似的,“我武田家的旗帜,要插在京都啊!”
夜空中,一颗硕大的流星划过了天际……
①当时的唐人指的是葡萄牙人。
②即胃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