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解地看着爸爸,难道连他也要逼着我去看医生吗?他们就非要亲耳听到最坏的那个结果才可以吗?如果能发出声音,我自己能不知道吗?
我死死拽着梅姨,对他们摇着头。梅姨就问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悠悠去看医生呢?”
爸爸叹口气,说:“谷玟说,听见悠悠睡觉的时候发出声音了。”
怎么可能?我惊奇的看着谷玟,他的左脸有些红肿,看我的眼神里充满疼惜。
我睡觉时会发出声音?这简直是笑话。就算我们宿舍的人都是聋子听不见,那我小时候也和梅姨一起睡过,难道梅姨也听不见?还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非要确认我就是十足的哑巴才行呢?
梅姨语速极快地问着:“怎么会?悠悠会发出声音?真的假的?我以前和悠悠睡的时候怎么没听见过?”
谷玟对他们说:“叔叔阿姨,还是让悠悠去检查一下吧,说不定悠悠可以说话呢。”
医生不耐烦地说着:“快点吧,我一会还有病人呢,不能因为一个病人耽误这么长时间啊。”
他们是都要医生证明了,才肯相信我真的说不出来吧?好啊,那就证明吧。谷玟,如果真的证明我就是个哑巴,打破了你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你还会要我吗?
我顺从地跟着医生走,像个扯线木偶般听从医生的话,做完了喉镜。
医生当着爸爸的面破口大骂:“你们是怎么为人父母的?一个简单的声带息肉,让女儿哑巴了这么多年?小小手术就能解决的问题,你们就懒得送到医院来看看?”
我消化了很久医生的话,他的意思是,我能说话?
爸爸用颤抖的声音问医生:“医生,那您的意思是,悠悠能说话?”
医生瞪了爸爸一眼:“你要早点来,就早能说话了。现在可能发音困难,但是要是使劲的话,应该能发出很小的声音吧。不知道你闺女怎么了,就是一点也说不出来。等手术禁声期过了应该就好了。”
我听着爸爸和梅姨兴奋的声音,心却兴奋不起来。原来我真的可以说话,原来这就是谷玟要的结果。我应该高兴,可心里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是不能说话呢?
爸爸很快和医生敲定了手术的时间,兴奋的抱了抱我,大声嚷嚷着:“我闺女也能说话了!悠悠啊,好久没听你叫爸爸了,真是高兴啊!都怪我,早带你来就好了。”
我看了看角落里的谷玟,他脸上也难掩激动的笑容,只是没有凑身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我。
回到病房里,梅姨问谷玟:“谷玟,你的脸怎么肿了?”
爸爸好像还沉浸在我有机会说话的兴奋中,嘿嘿笑着对梅姨说:“我打的。谁让那小子不说清楚,一开始就跟我说他和悠悠睡觉的时候,那个当爹的能听这话?”
谷玟急忙解释着:“不是的,叔叔阿姨,我只是……反正就是什么都没做,真的,我保证!”
梅姨也笑着,说:“老唐,年轻人的事,你就别管那么多了,你还当是咱们那个年代呢啊!”
爸爸说:“年代不一样怎么了!男人就得负责任,我不是娶了你以后才……”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
我看着他们的嬉笑,却觉得自己还是他们嬉笑之外的人。明明是很振奋人心的消息,明明就此要走向美好的结局,为什么我心里却这么抗拒呢?我究竟在抗拒什么呢?
晚上,谷玟让爸爸和梅姨回家休息,他在医院陪我。
爸爸和梅姨走了以后,他就走到我面前,紧紧的握住我的手,可是我的心忽然生出一丝畏惧,本能地想挣开他的手。
他好像讶异于我的挣扎,说:“叔叔和阿姨已经走了。今天太高兴了,不过他们在的时候我都不敢牵你的手。恩,叔叔的力气真挺大的。”说完还捂了捂自己左脸,故作疼痛的样子。
被他逗笑了,手自然地想去摸摸他的脸,可是在触到他脸的那一刻,心中一闪而过一些恐怖的画面,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他看见我的反应,长吁口气:“悠悠,你是怪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事吗?其实咱们第一次在宾馆的时候,你睡着了,我却一直睡不着。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我听见你的嗓子发出“嗯”的一声,当时我都惊呆了,我记得阿姨说过,你的嗓子是发不出声音的。”
我的身子向后缩了缩,把头转向别的地方。
他接着说:“我几乎一整晚都没有睡,所以第二天才从你手机里找到叔叔的号码。等不及目送你走,就赶紧给叔叔打了电话,没想到被他误会了。我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更怕你的误会。所以就自作主张找了医生。对不起。”
他身子探向前,吻了吻我的额头。他触碰到我额头的时候,眼前闪过一抹红色。我瞬间失了理智,推开了他。
他无奈地叹口气,说了晚安,就到旁边的空床睡了。
我睡得很不安稳,总是被恶梦扰醒。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心里却愈加烦乱。睁开眼,是眼前的黑暗,闭上眼,是梦里的鲜红。
到了手术这天,我机械地任医生摆布,甚至觉得自己没了痛觉。
接下来是两周的禁声期,出院以后就在家静养。梅姨给我买了很多利咽的补品。他们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期待。可是我自己,却没有信心。
这段日子,几乎是煎熬。我要应付家里亲戚的探望,连谷玟的爸妈也来看了我,每个人都惊讶于我终于可以发声了,众多的期盼加在我身上,让我疲惫不堪。
去医院拆线的时候,医生说恢复得很好,等到禁声期结束,基本上就可以发音了。不过因为我已经十几年没有说话,所以需要再重新学习说话。
禁声期结束这天,爸爸难得下厨为我煮了梨水。谷玟也早早就来到我家,他们看着我喝下梨水,等着我发出声音。
三双期待的眼睛看着我,等着我张开嘴。可是心里这时像是有大石压着,连喘气都困难。
爸爸催着我:“悠悠,你试着发出点声音。”
我慢慢张开嘴,用喉咙施力。
可是半天,却只听到使劲呼吸的声音。
谷玟轻声说:“悠悠,你别紧张,你那么长时间没有说话,不会一开始就很顺利。你可以试着想想,医生已经帮你把声带息肉切除了,你的声带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你是一个正常人,你也可以正常地发声。”
我努力消化他的话,但是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甚至想使劲的喊喊,却仍然无果。
直到我的用力牵动了伤口,疼痛的感觉让我停止了施力。
爸爸焦急地说:“怎么回事,悠悠怎么还不能发出声音,那个医生到底行不行?”
谷玟劝慰着我们:“叔叔阿姨,你们别着急,悠悠那么长时间没说话,别给她太大压力。要不还是再去检查检查,让医生看看吧。悠悠,你也别使劲了,牵动了伤口就不好了。”
到了医院,医生的结论让我惊奇:“她的声带完全没有问题了,怎么可能还不能发音?除非是心理问题,这我们可治不了,去挂心理科吧。”
怎么又是心理问题?难道我真的是个精神病不成,怎么有那么多的心理问题?我生气地对爸爸比着:“爸爸,这医生一定是骗子,他做的手术根本没用,咱们走吧,不看了,说不出来就说不出来。”
谷玟却拉住我的胳膊:“悠悠,我觉得你最近也有些异常,医生可能说的对。”
我甩开他的手:“你就是希望我说话对不对?你以前不是不介意我说不出来吗?现在为什么想方设法让我说出来?你也觉得我配不上你了吗?”
他吃惊地看着我,反驳着:“怎么会,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不管你能不能说话,你都是悠悠啊!我不会因为你能不能说话而有所改变的。只是对你自己而言,能说总比不能说好,不是吗?”
梅姨揽过我的肩抱住我,在梅姨的怀抱里,眼泪忽然就止不住了。
身后传来医生的声音:“你们赶紧去挂心理科吧,这事别总拖着。”
梅姨拍了拍我的后背:“悠悠,咱们就去看看,好么?说不说的出来都没什么,我们都还在你身边,不会离开你的。”
梅姨的声音很温柔,暖了我破裂的心。
看了眼满脸焦急的爸爸和紧蹙眉头的梅姨,我轻轻点头。不管结果怎样,我不能让梅姨和爸爸为我这样担心。
可是想到心理科那个穿着白大褂一脸肃然的医生,就觉得害怕,对他们比道:“不去这个医院看,去心理诊所。”
谷玟说:“悠悠,我认识一个S大的老师,他咨询做的很好,我帮你约他好吗?”
我没有抬头看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离开医院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女孩从旁边诊室走出来。
那个孩子长得白净,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梅姨很喜欢孩子,看见这孩子大哭的可怜模样就上去哄着她,还问她妈妈这孩子叫什么,怎么了。
那个母亲回答道:“她叫思思,小时候发烧打针打坏了,耳朵听不见了。听说这家医院引进了新的技术,我想给思思装个人工耳蜗。可是医生检查了,说思思的情况不能装人工耳蜗。唉……”
我看着那个孩子,像是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忍不住上前去对她比着:“思思,别哭了,你笑一笑,妈妈才会开心。”
她看见了我的动作,虽然没有笑,却停止了哭声,只是抽噎着。倔强的眼睛忍着眼泪,让人心疼。
她妈妈却开始哽咽,说:“真是造孽,怎么我的孩子就这么倒霉。她还这么小,本来该上幼儿园了,可她又不肯去特殊教育学校。以前还有个懂手语的老师教她画画,现在那个老师毕业了走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抚着小女孩的脸庞,然后对她妈妈提出了一个建议,希望小女孩和我学画画。
那个母亲感激地同意了,小女孩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用怯怯的目光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