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云摇着蒲扇走进屋子,皱紧眉头对五龙瞟了一眼,她说,你这样没用,什么药也治不了你的脏病。我早说过了,你的命又臭又硬,别人害不了你,害你的肯定是你自己。五龙的嘴里哼唧了一声,他用一种悲凉的声音说,你说对了,你是个女巫。那么你现在就开始等着收尸了?绮云面无表情,走到窗前卷起遮阳的竹帘,绮云说,我不给你收尸,我也不要别人给我收尸,等我老了就进尼姑庵去,我不指望儿子,更不指望你。我已经在尼姑庵的菜园里买好坟地了。五龙发出了会意的笑声,看来你不糊涂,我也不糊涂,你听着,我如果要死就死到我的枫杨树老家去,你知道为什么?我怕你们把我碎尸万段,你们会的,活着你们怕我,死了谁也不怕我了。
绮云没再说什么,绮云挥着蒲扇赶走一只苍蝇,无声地离开了屋子。风的游丝从南窗里挤进来,挤进来的还有榆树上的蝉声和黄昏依然灼热的气流。五龙走到窗前,听见院子里响着泼水声。米生举着一盆水从头顶上往下浇。雪巧正在洗头,她的乌黑的长发像水草一样漂浮在铜盆里。在北厢房里柴生和乃芳正在摆弄新买的留声机,一个男人的假嗓呜咽似地时断时续,这就是我的后代和家人,这就是我二十岁以后的家。五龙突然对一切都陌生起来,他怀疑这幕家庭生活情景是否真实。也许整个米店都是虚假的幻象,只有生殖器上的刺痒和细菌才是真切可信的。这么多年了。他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可怜的米店小伙计,但他仍然在遭受新的痛苦。五龙伤心地闭起了眼睛,黑夜的感觉重新降临,在炎热的空气和虚无的心绪里,他寻找着古塔上的风铃声,他知道那座古老的砖塔已经毁于战争的炮火,但他想念的风铃声还清脆地回荡在这个夏日黄昏,除此之外,他还听见了远远的火车的汽笛以及车轮和铁轨撞击的声音。
对于五龙,他所在的地方永远是火车的一节车厢。它总是在颠簸、震动。五龙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儿步,双手撑着沉重的脑袋,这种行走的方法是多年前偷偷爬上那辆运煤火车的翻版,为了驱除晕眩,五龙扬起手掌朝自己脸颊打去,他听见一种异常的声音,他嘴里的两排金牙脱离了牙床,松散地倚在舌头下面。五龙把手指伸进嘴压紧金牙,手指从金箔上滑过的触觉是异常柔和温馨的。他突然想到这两排金牙或许会是此生最大的安慰。多少年的漂泊和沉浮如梦似烟。他的枫杨树人的血液依然粘稠,他的汗腺在夏季依然排放着硕大的汗珠,他的双脚离开鞋子后依然臭气仆鼻,但他现在拥有了两排真正的闪闪发亮的金牙。也许这是唯一重要的变化。也许这真的是此生最大的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