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日里,我不断看见有人两眼发红半死不活地出现在祖母的面前。
祖母放下手中活计,起身给病人倒一碗白糖开水,宽慰着双眉紧锁哎哟连天的病人,一边不时焦急地望着行道迟迟的日头。
太阳总算是要回家了祖母从屋里搬出两张凳子,放在我家门前的大院坝里。矮凳病人坐,高凳上则搁着:一碗水、一碟香油、一根灯草。
当祖母命令病人褪去一只衣袖时,好戏便开始了。
净了手的祖母,无比虔诚地向西天鞠上一躬。而后,非常自信地转过身来。一手抓住病人光鲜的胳膊,一手沾了水,在病人的臂上”劈哩啪啦“一阵猛打。祖母那双长有硬茧的厚实的手掌所发射出去的力量,是需要承受能力的。耐力好的,将头歪向一边,眉头紧皱,牙关紧咬,嘴里漏出”哧——溜“舌信子般的声响。耐力不好的,禁受不住老太太的几个巴掌,便鬼哭狼嚎起来。
在一旁看戏的孩于们,又叫又跳拍手大笑。祖母只是微笑,手也便轻了些。
约摸几分钟后,病人的臂上,便魔术般出现大大小小的凸起的深灰圆点,有的还呈条形。于是,祖母就事论事,问:你家什么什么地方是不是钉了钉?病人盯着火辣辣的臂膀,望望祖母;噢,对!祖母又问:你家什么什么地方是不是乱挪了石头?病人一想:又对!那就对了。祖母说:回去将这些钉子拔了,石头松动松动,再洒几颗米,没事了病人在祖母面前象个听话的孩于唯唯诺诺着。然而,事情并未就此完结。
祖母趁病人绷紧的神经松驰之际,伸手在身边的橙树上摘一片叶子,捂在病人”钉“出现最多的地方,而后用浸了油后点燃的灯草猛地往橙叶上按。祖母称这是爆邪,将所有的邪爆得皮开肉绽,它就不再作恶多端了。祖母每按一下,病人便”唔“地短暂而急谐地叫跳一下,如同草原上被猎人射中的梅花鹿。直到六七下之后,病人才停止可笑的叫跳。
最后,祖母将橙叶取下,再将碗里的剩水朝西天很是邪门地拨去。并且,口中念念有辞。
临走,病人精神了许多,提着祖母亲自在后山扯的草药。怀着对祖母无比的谢意走了。
不几日,便有一个病已痊愈的人,提着一包糖果,或一对系着红线的挂面,对祖母感恩戴德来了。
祖母不收,来人就不走。祖母怕来人不走,只好收下二这曾是我记忆深处最觉诡谲的角落。
院里四岁的霜霜出去玩耍时,一不小心栽倒在白晃晃的冬水田里。自那以后,霜霜犯糊涂了,躺在娘的怀里,一个劲地哆嗦着。惊恐的大眼睛总是冒出奇怪的幻象:娘,我又看见白胡子老爷爷了,他在房顶上。霜霜娘惊骇地抬头:鬼影也没一个,只有懒洋洋的日头。霜霜又说:老爷爷在娘的背后!吓得霜霜娘毛骨悚然,连扭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霜霜娘一脸苦相来到院里德高望重的祖母面前。
这娃丢魂了!祖母斩钉截铁道。
是夜,月亮刚爬上树腰。暮色里,祖母一声不吭地颠着小脚,在霜霜落水的地方,虔诚鞠躬后,俯身小心地拾起一块泥,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包着。而后,祖母亮开嗓门一路唤:霜霜回来没有——霜霜娘抱着霜霜,站在家门口一边回应着:霜霜回来了——祖母继续喊,霜霜娘继续答。这音韵悠长的一问一答,在乡村宁静的夜晚,显出异常神秘的质感。祖母的呼唤声起,便没人与祖母和霜霜娘搭话了。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据说,一打岔,魂就跑了。当祖母的声音由远及近直至霜霜家门口时,祖母不再呼唤。而是径直来到霜霜的床前,将霜霜丢了的魂搁在被子里。祖母让霜霜的头压住魂,而后抱来两床被子,将霜霜盖严实了,只留下两只鼻眼换气。
天亮了,全身湿透的霜霜开始唤娘了:我渴,我饿三有气没力,浑身软绵绵的,但又说不上有哪里疼痛。于是,这人便会出现在祖母面前。当然,大人背着或牵着小孩来的时候多。
祖母将来人的耳朵背后看了看:走胎了!祖母说,走胎的人耳后的青筋会出现异常。
接下来,祖母拿出一个鸡蛋,在灶台上的香炉旁供上三天。第四天上,祖母将鸡蛋丢进灶坑的火灰里。不一会儿,只听得”蹦“地一声,鸡蛋破壳并蹦出了火灰。祖母净了手后,恭敬地捡起烧熟的鸡蛋,用预先备好的红线将鸡蛋缠上好几圈。过了一会儿,祖母解开红线,小心翼翼剥掉蛋壳,将烧得白里透黄热气四散的蛋清一点一点塞到来人的嘴里。蛋清吃完了,就剩蛋黄了,被烧得或圆或扁的蛋黄显出各样的形象。最多的是看上去象一个光头小和尚。于是,祖母就让病人一口将蛋黄含在嘴里再慢慢下咽。
来人吃蛋的过程,看得我们口水哗啦响成一片。
蛋吃完了,祖母就将红线分成几段,分别系在来人的脖子上、手腕上、脚踝上。男左女右。蛋壳呢,祖母吩咐来人将它拿回家后,在门缝里反复挤压三下。
奇怪的是,没几天,吃过烧鸡蛋的人,准会神气活现地出现在祖母面前。
小时候,为了吃到香喷喷的烧鸡蛋,我们这群祖母的孙辈们,时不时在祖母面前装出一副病弱的样于。祖母掀起我们的耳朵一瞅,然后,一巴掌拍在我们头上:好没样子,骗到你奶奶头上来了继续装病已没有用,我们只好又活蹦乱跳起来。
感悟箴言病人在祖母面前象个听话的孩于唯唯诺诺着。然而,事情并未就此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