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桑普顿免于一死。他年轻无知,追随埃塞克斯完全是出于浪漫的忠心,这个理由减轻了他的罪行,于是死刑改为伦敦塔的监禁。克里斯托夫·布朗特爵士和查尔斯·戴弗斯爵士被斩首示众,吉利·梅里克爵士和亨利·卡夫被处以绞刑。其他参与谋反的人,一部分被判处了巨额罚金,但没有人再被处死。政府的惩罚措施不像一般人想象得那样严厉。佩内洛普·里奇原本同她的哥哥一起关在埃塞克斯的府邸里,这时也获得了释放。塞西尔在获胜的时刻,唯一的愿望就是不要向对手表现出敌意。任何事情都本着天生的温和性格去做,尽可能客气地对待失势的对手。他碰到一个为埃塞克斯夫人帮忙的机会,立刻抓住不放。原来埃塞克斯有个仆人名叫丹尼尔,他得到了主人的几封私人信件,据此伪造了几份复件,扬言要把它们公开出去,趁机敲诈埃塞克斯夫人。伯爵夫人向塞西尔提出控诉,塞西尔迅速采取了行动。这个无赖被抓了起来,送到星室法庭。在一篇对伯爵夫人大加褒扬的判决书中,判处这个无赖赔偿伯爵夫人两千英镑,罚款一千英镑,终生监禁,而且--“为使上述丹尼尔所犯罪行不仅为公众所知,并警戒他们今后不得有此类犯罪行为,特再颁命令,规定上述丹尼尔及犯有同类罪行者,应予枷号示众,钉其两耳于枷上,张贴告示于其头部,上写--该犯犯有伪造文书、恶意诈骗及其他恶行。”埃塞克斯夫人适时地表示了感谢,她给塞西尔写了一封道谢的信,我们可以从中略微瞥见这部悲剧式的历史中最神秘的人物。在当时那个光辉灿烂的舞台上,弗朗西丝·沃尔辛厄姆的身影是隐蔽的,行迹模糊,至今我们对她的了解仍然很少。我们只能凭借想象猜测,她有着罕见的美貌,十足的魅力--而且,还有格外充沛的活力。因为两年之后,这位西德尼和埃塞克斯的遗孀第三次嫁了人--成了克兰利卡特夫人。此后就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这次暴乱,在人民中间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但政府始终有些不安。它急切地要让公众相信,埃塞克斯并不是政治阴谋的牺牲品,而是一名罪有应得的危险的犯人。圣保罗大教堂的布道牧师奉命据此进行了一次布道,但这还不够,政府决定印发一份叙述案情始末的小册子,并在其中附上法庭证词的摘要。很显然,培根是担任这项工作的最合适人选。他受命编写这本小册子,完成后送交女王和枢密院审核。这就是那本《已故埃塞克斯伯爵罗伯特及其同党叛国罪行概览(附供词原文及按原本逐字摘录的部分证词)》。这本小册子写得简单明了,而且正像人们所希望的那样,它较为详细地表达了培根在法庭发言时对这个案子所提出的要点。这本小册子称,这次叛乱是一桩蓄谋已久并且经过周密策划的阴谋。《概览》是以最高超的技巧和最简洁的文字写成的,犯人供词中的若干片断被偷偷删掉了,但却尽可能使证词保持原貌,事实的陈述只有一处是虚假的。伯爵提出从爱尔兰领兵进攻英格兰的日期被篡改了,在小册子上写明,提出这一主张的日期,是在出兵征讨蒂龙之后,而不是在此之前。这样一来,最能够说明埃塞克斯本人及其计划的左右不定、起伏波动的本质的事实,不但被掩盖了,而且转而用于证实培根的论点。通过对证词的细微之处的一系列巧妙省略,叛乱之前的许多事实的轻重分量完全改变了。伯爵的犹豫踌躇--实际上这种情况持续到了最后一刻--都被抹杀了,而伯爵率领队伍进入市区的事情,则被写得好像几个星期之前就已经完全决定了。为了达到目的,培根用了很多微妙精巧的手段,甚至让人弄不清楚他自己是否意识到了这些手段的存在。可是这样简明扼要的漂亮文章--难道能是信笔挥就的吗?谁知道呢?这条大蛇挟裹着自己的秘密溜走了。
作为酬劳,女王赏给了弗朗西斯·培根一千二百英镑。很快他的财政状况又得到了进一步改善。在那场大悲剧结束后三个月,安东尼·培根获得了在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的安息。几桩可怕的变故并在一起--失去主人,失去弟弟,希望落空,愚妄、贪婪、奸恶之徒获胜--压垮了他那病弱的身体最后的支柱--他那宁折不弯的精神。他死了,弗朗西斯继承了他那为数不多的财产。前途一片光明。财富--兴旺--感官上和知识上的充分满足--名声、学问、权力集于一身的生活--这一切是否终于到来了呢?或许是的,不过在它们到来的时候,家庭中已经没有人分享这种快乐了。只有一种奇怪的唠唠叨叨的声音扰乱戈兰伯里的平静。培根老太太最后精神失常了。她不断叽哩咕噜地说着上帝和伯爵,说着她的儿子和外甥,说着地狱之火和放浪行为,在一会儿祷告一会儿发脾气的精神错乱中过着庸庸碌碌的日子。她狂乱地迈着踉跄的步子进入老年。她什么都忘记了。
朝廷大权落到了罗伯特·塞西尔的手中,不过在他那里,大权在握的优越感被忧虑和警惕冲淡了。他那强大的敌人刚刚死后不久,他就再度面临着一个对他一生都具有重大决定意义的紧要关头。马尔伯爵到了伦敦。自从他离开苏格兰之后,伦敦的情况已经完全改变了,眼下,詹姆斯派来的这位使节在英国宫廷里似乎已经无事可做了。正当他犹豫不决地等待时,他得到了塞西尔的口信,邀请他进行一次私人谈话。国务大臣已经看到通向未来之门的金钥匙了。他让马尔伯爵相信,他真诚地希望为詹姆斯国王的事业效力。他说,只要詹姆斯放弃对英国公开反抗和暗中策划阴谋的政策,只要詹姆斯相信他,只要放手让他处理一些必要的细节,那么,到时候,詹姆斯将会看到一切顺利,王位的更迭必将顺利实现,英国的王冠必将戴到他的头上,没有任何困难和危险。马尔伯爵听了,心悦诚服,他回到爱丁堡,让詹姆斯也相信了这些提议的极端重要性。于是,苏格兰国王和英国国务大臣之间开始秘密通信。为了谨慎起见,这些信都是通过都柏林的一个中间人传递的,这些信使得詹姆斯逐渐接受了塞西尔明智而温和的影响。通向未来的道路上的种种障碍,逐渐地、持续地、寂然无声地清除了。随着那个可以预见的时刻的临近,国王的感激慢慢变成了爱戴、变成了忠诚。
对塞西尔来说,在他注视和等待的时候,一种变化最令他感到不安。随着埃塞克斯的倒台,罗利又被提拔上来了。女王任命他为泽西岛总督,又开始让他参与权谋了。这样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是不是可以这样想:整出戏的结局只不过是一个危险的宠臣替换了另一个危险的宠臣--可是越换越坏,埃塞克斯的鲁莽无能换成了罗利的阴险残暴?而且,即使这个大胆的人今天已经不能从伊丽莎白那里攫取大量特权了,可是对于那位生性浪漫而易于摆布的詹姆斯,他不是很可能会施加决定性的影响吗?这是不可小觑的。塞西尔也的确认真对待了。国王的心里已经充分感染到需要的情绪,这是令人满意的。塞西尔自己说得很少--只有一次说了一句尖刻的话,可是亨利·霍华德勋爵,作为塞西尔最亲密的朋友,他也可以参与秘密通信,他在一封又一封的信里,倾吐对罗利的恶语中伤,向国王提出警告。不久就使詹姆斯觉得罗利完全是个可恨可怕的人物。罗利本人一点也不疑心,在他和国务大臣之间,似乎有着热烈的友谊。他又一次厄运当头。他早年的希望被埃塞克斯打破了,如今埃塞克斯人头落地,他又遇上了一个更危险的对手。实际上,他怀着敌意满心希望的埃塞克斯的毁灭,到头来反而成了他自己毁灭的序幕。当他从白塔的军械库窗口观看仇人受刑的时候,他的眼里曾噙满了泪水。多么奇怪,他竟然被这个悲剧的壮观场面感动了!但是不是某种对未来的不祥预感触动了他呢?他是不是有某种朦胧的先见,觉得自己到最后也会落得这样的收场?
伊丽莎白的伟大统治持续了两年,不过行动的脉搏渐渐变得虚弱无力了。国家事务上笼罩着一层萎靡和拖沓的阴云。只有一个角落还创造着历史--在爱尔兰。事实证明,伊丽莎白选中蒙乔伊是完全正确的。他凭着不屈不挠的手腕和精力,把蒂龙的部队打垮了。欧洲的整个天主教社会都为蒂龙的叛军祈祷,罗马教皇送给蒂龙一支神鸟的羽毛,三千名西班牙士兵在金赛尔港登陆,这一切都没有用。蒙乔伊在一次激战中取得了胜利。西班牙人不得不投降认输。蒂龙被迫后退,一路受到围追堵截,最终走投无路。他又一次提出谈判,并表示投降。但这一回,在爱尔兰建立天主教统治的梦想最终破碎了,伊丽莎白取得了最大的胜利。不过蒂龙那曲折的人生并没有结束,在时间的长河中,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浅滩在等待他。他又一次成了阿尔斯特大片土地的领主,荣华富贵,身边围绕着许多敬爱他的臣仆,可是他突然又跟英国政府争执起来。他立刻害怕起来--他逃走了。他带着家属和随从,长期飘泊在法国、佛兰德、德国等地,成了一个绝望的流亡者,一个在含义不明的政治阴谋中惹眼的浮动目标。最后罗马教皇收留了他,给他安排住处,并提供给他一笔年金。他的冒险生涯至此默默地结束了。他也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漫长的波澜不惊、懒散平庸的模糊岁月淹没了他--他在罗马过着单调的日子,消磨余生,就这样被人们忘记了。
伊丽莎白以极大的勇气抵挡住了愤怒和悲痛的第一阵猛攻,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反应:当她充分意识到已经发生的事情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时,她的精神垮掉了。她的脾气变得比过去更乖戾、更任性了。她有时一连几天忧郁地坐着,一言不发。她几乎吃不下东西。“只有一点白面包和菊苣汤”入口--约翰·哈林顿爵士这样告诉我们。她经常随身带一把剑,每当脾气发作的时候,她就会抓起剑,野蛮地随处挥舞,然后狂乱地刺入挂毯。一次,约翰爵士请求面见女王,女王的回话相当严厉:“去告诉那个聪明的家伙吧,我的教子,叫他回家去吧。现在待在这里干蠢事是不合适的。”情况十分清楚,他遵照命令,伤心地离开了。有时女王会把自己关在一间暗室里一阵阵哭泣。哭完后走出房间,阴沉着脸,自以为发现了什么疏忽,就责骂侍奉她的宫女,直骂到她们掉眼泪。
她依旧亲自处理政府的日常事务,不过有时也会出现一些迹象,表明她的终生习惯衰变了,她变得粗心,或者健忘,这是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这种情况,在经常注意她的那些人看来,仿佛是内部的发条已经损坏了,而机器还靠着一时的冲劲前进似的。同时,她的身体状况也开始惊人地恶化。10月份,她组织议会开会时,发生了一件令人痛苦的事。她当时穿了一身沉重的礼服,当她在两院议员面前站起身时,人们忽然看到她的身体摇晃不止,几名贵族连忙上前扶住了她,要不然的话,她恐怕就要摔倒在地上了。
不过实际上,往日的精神仍然没有耗尽,她还是可以制造惊人的轰动。老练的魔术师尽管一举一动都颤颤微微了,但她的手还是有本领出人意料地从礼帽里掏出一只兔子来。议会开会时,发现在专利权问题上普遍存在强烈的不满。这种授权私人垄断商品销售权的项目越来越多,人们都觉得不堪忍受了。下议院在朗读一份长长的专利物品名录时,有位议员插嘴问到:“面包不在其内吗?”另一名议员回答说:“如果不采取适当的手段,下届议会会议之前就会有面包专利了。”专利权--埃塞克斯包收甜葡萄酒税款就是其中之一--是伊丽莎白用来酬劳她的宠臣或官员的方法,这种方法使她破费极小。反对专利权就是间接地攻击王室特权。伊丽莎白还没有习惯容忍下院议员们干预这类事情。多少次,遇到不像专利权这样重大的事情,她也极为不快地责骂他们,让他们浑身发抖地从她身边退下!因此,听到女王召见下议院院长的消息,没有一个人感到意外,而那个可怜的人也做好了挨一顿痛斥的心理准备。但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女王以最和蔼的态度接见了他,告诉他最近她开始了解到“由她批准的各项专利权,使她的百姓不堪重负”,让他放心,“即使她在处理最重大的事务时”,她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并允诺立即进行改革。下议院院长欣喜若狂地告辞了。女王凭着对事实高度敏锐的直觉,已经感觉到下议院的议论代表着全国的心声,违背这种心声是不明智的。她知道,从策略上讲,她应该让步,于是她决定好好地利用这件倒霉事。下议院议员们得知女王对院长讲过的话后,全都喜出望外。不满变成了赞扬,议员们情绪高涨,积累了半个世纪的对女王的爱戴骤然间上升到了最高点。他们派了一批代表前去向女王表示感谢,受到了女王隆重接待。全体代表跪在女王面前,院长发言说:“我们满怀恭敬和感谢,匍匐在您的脚下,奉献我们的无限忠诚和感恩之心,以及全部生命,祝愿您平安如意。”一阵沉默,然后,女王那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院长先生,我们知道,你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向我表示感谢。请了解我在接受这份感谢时心中所感到的快乐,正如你们的爱戴之心在赠送这份礼物时所希望的,而且比起任何珠宝和财物,我更珍视这份礼物,因为我们知道如何对珠宝和财物估价,而忠诚、爱戴和感激,在我看来是无价之宝。尽管上帝使我身为女王,但我是凭你们的爱戴而统治国家的,我认为这是我作为女王的光荣。”她停了一下,命议员们平身,因为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当我听说了这件事,”她继续说,“我就决定对它进行改革,否则我不会安心,同时那些无赖、下流东西、滥用我的恩惠的人应该明白,我是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因此,院长先生,请将我的话传达给下议院,多谢他们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我非常感激。至于我本人,我必须说,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贪得无厌、搜刮民财的人,不是一个一毛不拔的君主,也不是一个挥霍无度的人。我的心从来没有停留在世间的财物上,我所关心的只是百姓的利益。”说到这里,她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用更深沉的语调说下去,“做一个君主,戴一顶王冠,别人只看到无比光荣,戴王冠的人却觉得格外沉重。君主的忧虑和烦恼,可以恰当地比作高明的医师调制的气味芳香或裹着金箔的药丸,表面上它们似乎不那么让人厌恶,似乎可以接受,实际上却都苦得难以下咽。就我自己来说,要不是良心约束我履行上帝交给我的责任,维护上帝的光荣,保护你们的安全,按照我的脾气,我甘愿把我的王位让给随便什么人,快快活活地告别我的光荣,以及与之相连的劳苦,因为除非我的生存与统治能给你们带来好处,否则我是不希望继续活下去、继续统治下去的。而且,尽管你们从前有过,以后也可能会有许多更有能力、更有智慧的君主坐在这个宝座上,可是你们从来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一个君主比我更爱你们。”她用最后一点力气站起身来,眼睛里闪耀着光芒。一阵喇叭声响了起来,她转过身,拖着曳地的长裙,笔直而威严地走出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