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皇帝原先对打仗这一套两眼一抹黑,在审阅和分析那么多战场报告后,现在至少也是一个眼光独到的军事评论员了。
曾国藩总结败因,说舢板闯入鄱阳湖,以致被太平军一切两半。咸丰批道:“诚不免锐进贪功!”确实是你太求胜心切了,淡定一些嘛!
分析武昌失守原因,曾国藩承认是自己的失误,未能在后方预留强一些的军队。咸丰倒是通情达理,说算了,当时你那水陆两师全数东下,还怕兵力过于单薄;如果再分兵设防武汉,那不是更少了吗?这仗还要不要打了?没准儿现在的形势会更加棘手呢!
咸丰能如此宽容平和,在一定程度上,不能不说与北方战场形势趋于好转有关。
唯一之法
自从北伐的太平军被包围于束城,咸丰就希望尽快将其歼灭。但事与愿违,双方足足对峙了二十来天,仍然解决不了问题。
问僧格林沁和胜保究竟怎么回事儿,这两人的答复倒很一致:“太平军依墙施放枪炮,伤亡太大,冲不过去呀!”
咸丰一听,火冒三丈:“你们吧啦吧啦地讲什么梦话呢?以为我啥都不知道是吧?!束城那里都是乡下房子,不过砖土矮墙而已。太平军即使再折腾,又能弄到多牢多厚,乃至于连你们都攻不破?!”
皇帝一发火,两个家伙都被吓住了,赶紧再次组织进攻。但接连两次大进攻都偷鸡不着蚀把米,反倒被太平军打了埋伏。其中一次胜保还被包围在村子里,怎么都冲不出去,最后靠僧格林沁的蒙古骑兵才保住一命。
看来皇帝的话听不得!僧格林沁和胜保重又低下头,跟太平军干耗。胜保负责将太平军驻地周边的村庄烧毁,将树木也全部砍掉,以免被太平军用作伏击。僧格林沁则开挖深壕,一步一个坑地进行挤逼。
林凤祥和李开芳不惧硬攻,就怕用巧。在无法坚持的情况下,他们决定找机会继续突围。
1854年3月7日清晨,趁大雾迷漫,太平军再次突围南下。
僧格林沁的蒙古马耳朵都是竖着的,一步不落地跟过去,结果又将太平军困于阜城。
这次僧格林沁吸取教训,他不等太平军在城外扎成营垒,便亲率蒙古骑兵进行猛烈冲击。此番冲击令太平军损伤很大,担任战场指挥官的平胡侯吉文元中箭落马身亡。
太平天国早期分封的王侯不多,吉文元作为广西老兄弟,他的平胡侯之位硬是靠一项项战功累积起来的。这样的猛将殒命,对太平军的震动着实不小。
林凤祥急忙将军队收缩进城。为了尽快破城,僧格林沁和胜保各想各的法。胜保预先设计一招,他从外地征调窑工,在阜城外开挖地道,想穿过地道来炸城墙。可是太平军有过土营,对挖地道埋地雷这一套最为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别想骗过他们的眼睛。胜保本身也没什么经验,只能不了了之。
僧格林沁的法子也是挖壕。胜保的地雷没派上用场,他便拿过来,埋在长壕里,就等着太平军来踩。
阜城只是座小县城,粮草十分有限,太平军撑到月底就要被迫进行突围。
合围要的就是人手,这时却偏偏传来圣旨,让胜保带兵去山东。
原来早在一个月前,东王杨秀清已得知北伐军境况不佳,便赶紧派出援军北上进行增援,此次胜保便是奉诏去对付援军的。
胜保一走,城外立刻露出许多空档,林凤祥便乘机出城。但是他们一出城就上了僧格林沁的套,在冲过壕沟时踩到地雷,死伤百余人。
僧格林沁的缺陷是人手不够,顶不住。于是太平军得以摧毁壕沟,之后通过向官军营盘投掷火弹,造成僧格林沁后方大乱,终于打开了通道。
太平军突围了。但是让林凤祥和李开芳感到难以接受的是,自从“对手”一栏中增加了僧格林沁这么一个名字之后,不管你突围多少次,他就好像双面胶一样,总也甩不掉。
1854年5月5日,在无法摆脱追兵的情况下,太平军只得在连镇紧急布防。
太平军还没等弯下腰来喘口气,僧格林沁和他的蒙古骑兵就到了,呼啦一下,三度将太平军包围。
连镇横跨运河,分为东西两镇。林凤祥和李开芳哥俩商量一下,以运河划界,一人占住一边,成掎角之势;同时在运河上架起浮桥,使运河两边联成一气。
连镇“人口繁盛,蓄积颇丰”,附近村庄也都不是贫瘠之所。太平军从镇到村,将所有财物掠夺一空,作为军队给养。林凤祥又在东西两镇之外建造木城,设立大小连营七座,以分官军兵力。
在作战方面,僧格林沁是个老手,普通战术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他也分兵,但是只依照东西两镇的位置,河东一路,河西一路——你想让我分七八股是绝无可能的。
之后僧格林沁的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两股兵力,并不断往前推移。
当时北方连降大雪,太平军虽得到了粮食上的补充,但冬衣不足,而且他们本身也不知道如何防寒保温,因此非战斗减员非常多,光冻死的就有数千人之多 。
僧格林沁的办法就是熬着耗着。在对付气温这个大敌方面,长期生活在同一环境下,甚至是更恶劣环境下的蒙古人显然要比太平军能扛得多。
耐不住的是咸丰。在没看战报以前,他总揣着一种中彩票的心理,想冷不丁刮个百万大奖什么的。但仔细读下来,他发现僧格林沁不过是在拿话搪塞自己。
敷衍,敷衍,你就知道敷衍!不赶紧把太平军给摆平,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僧格林沁口口声声下雪天冷得不行,非得等到冰雪消融才会有取胜的完全把握。咸丰真是恨不能给他一巴掌:“早知如此,何不当初?你若早点儿抓住时机,歼灭这股太平军,还会像今天这么费力吗?”
他在僧格林沁的奏折上批道:“再不能宽限时日。”
可宽限与否已不是咸丰能说了算的,是僧格林沁说了算,他只把咸丰的话当耳旁风。
皇帝坐在紫禁城里说的现成便宜话,那是能听的吗?听不得!尽管太平军的境况已大不如前,但仍有近万之众。而且僧格林沁分明看到,太平军照旧悍不畏死,或战或守,均从容不迫,毫无溃乱之状。
这种情况,你要我立马将他们干掉,不是在说天书么?
只有长围久困,才是唯一取胜之道。
僧格林沁的围困像毒蛇缠颈,使得太平军的日子越来越艰难。这时杨秀清派遣的特使正好潜入连镇,林凤祥才知道天京援军将赶到救急。两人计议后,决定让李开芳率六百轻骑兵南下接应。
这边僧格林沁也不断得到增援,所统率的兵力已增加到三万,弥补了胜保率部离开后兵力不足的缺陷,也使僧格林沁得以采取新的动作:环镇筑垒,挖出三道壕沟,并配以土城,将镇外林凤祥所筑连营也一道困了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继缺少冬衣之后,太平军囤积起来的粮食也渐渐被吃光了,他们只能以黑豆充饥。
林凤祥困窘无计,不知道怎样才能带着这支部队走出不利局面。但是这一天,忽然有人告诉他:“我有办法!”
斗兽场
说这话的是一个广西老兵。他说有办法,不是说他个人有办法,而是附在他身上的神明有办法。
事情发生在军内举行的一次祷告仪式上。大家都在念念有词,就见那个老兵突然昏厥倒地,口吐白沫。
此君醒来之后,“耶稣”便占据了他的身体乃至声音,并对林凤祥言道:“休要担心,少要害怕,某有的是神奇兵法,定能助你突出重围。”
林凤祥一听,骨头都酥了。
天兄耶稣?那是天王洪秀全的哥哥啊!有他下界助阵,那自然是无敌了!
林凤祥马上封老兵为军师,并建立军师府。此后事无巨细,他都要请示“军师”后才执行。
天兄下凡当然都是鬼话。长时间被围困,很容易让人精神出问题。太平军里面经常要传达天兄附体的故事,这位“军师哥哥”兴许也是和大家一样,太想突围了,神思恍惚之中便把自己也附会了进去。
这鬼话只有最上层的人才心知肚明。林凤祥还没达到那种级别和层次,这才上了大当。
“军师哥哥”不懂指挥打仗,但他以前在广西唱过戏,跑过龙套,临时便把舞台上的招招式式搬了过来,每日操演一些“诛妖阵”“锁妖会”之类的所谓阵法。
一个月过去了,这些阵法对实战毫无作用,林凤祥也渐渐瞧出了端倪——这“军师”竟然说出了让关羽、黄忠下凡助阵的话。太平军的宗旨是砸烂一切牛鬼蛇神,三国人物自然也在被砸之列。
林凤祥将其愤而斩之,送这位鬼迷心窍的老兄去见了上帝。
虚幻的一套只在天王府里才吃得开,对于揭不开锅的前线来说,犹如画饼充饥。
情急之下,林凤祥想到了吕公车。
吕公车是自明代起就有的一种大型军事设备,类似于古时候的重型坦克。太平军对其进行了改造后,车上不仅可载人,还能装备火炮。北伐以来,吕公车多次被用于攻城和野战。
但是吕公车仍然难以救急。僧格林沁所修的那些壕沟,深度和宽度各达六米有余;土城则高达四米,厚近三米,上面安有枪炮。在壕沟后的土城内,每隔三米便支起一顶帐篷,每顶帐篷里都有十名士兵昼夜巡逻。
如此复杂的阵地工事,几乎可以和后世的反坦克壕相提并论,哪是吕公车这样的土坦克能够攻破的?
形势越来越严峻,太平军内再次人心动摇,出现了逃兵。僧格林沁也像胜保那样,天天让这些逃兵高举“投诚免死”牌,在太平军营垒外转来转去,展开攻心战。
在太平军内,广西老兄弟——或者叫“老长毛”或“桂籍长毛”——是其中坚力量,战斗力相当强,能够让那些从黑吉调来的满洲骑兵吓到发抖。但有一利必有一弊,他们同时也有目空一切、看不起外省的人一面,一如湘潭之战中的“长发兵”对“短发兵”。
太平军本身不团结,加上饥困交迫,前后出降者达三千多人,竟占去了守军的三分之一。在这些投降分子中,很少有广西籍的,大部分出自于外省,例如湖北。
与胜保不同的是,僧格林沁的攻心战术已可用恶毒来形容了。他把降兵集中起来,专门编成一支军队,名为“义勇”。
僧格林沁立下规矩:义勇必须屯兵于包围圈内,不得进入土城;而且不立战功就不能剃发,也就是说仍不被视作自己人。
不转正就成不了正规官军,仍是“伪军”;而由于仍留着长发,对面的太平军也一看便知此辈是叛徒,必欲除之而后快。在前后相逼下,为了取得一张血淋淋的投名状,义勇往往荷尔蒙喷发,在战场上“舍命搏战”,比官军和太平军加在一起还疯狂。结果,包围圈内,昔日伙伴自相残杀,死伤枕藉;包围圈外,官军冷眼监视,坐山观虎斗,犹如古罗马的斗兽场一般。
原先林凤祥抓到逃兵就杀,但众人——特别是那些非广西籍的官兵,看到投降不仅可以不死,还摇身一变成了官军,想想留下来横竖一死,逃出去没准儿尚有活路,因此没人会被吓住,逃跑投降之风反而刮得更加凶猛。
眼看着军心收拢不住,林凤祥只得改变策略,抓到逃兵不杀了,而是当着他们的面痛哭流涕,进行自我批评,骂自己无能;又赐金帛财物给他们,挥挥手说你们要走就走吧,不要管我了。
如此一来,逃兵中有点儿义气的,倒起誓不走了。
林凤祥忽然来了主意。
你僧格林沁不是要诱降吗?好,那我就跟你玩一个诈降!
林凤祥与诈降者约好,让他们进入官军阵营后,便与连镇守军里应外合,从而一举击破僧格林沁的包围。
他特地对诈降者进行了挑选,专门挑那些原先当过官军的。林凤祥认为,这样可以增加僧格林沁的信任感,减少斗兽式的“考验期”。
谁知在见到这些诈降者后,僧格林沁却是一脸冰冷,说你们跟那些“老长毛”不一样,那些“老长毛”不过是些无知愚民。你们不一样啊!你们拿着国家的工资,吃着国家的口粮,却还要跟着太平军造反,真是太可恶了。对你们这样的人,我是来一个杀一个,“有杀无赦”。
一席话,把诈降者说得面面相觑,汗如雨下。
不料僧格林沁话锋一转:“不过呢,我这人从不杀降。这么办吧,你们回去,把林凤祥的脑袋送来,我就允许你们归降。”
诈降的二十来个人被放了回去。
林凤祥当然不可能把自个儿脑壳割下来给人当信物。几天后,这些人又来见僧格林沁,手里还拿着几件衣服。
僧格林沁问那是什么,回答是:“林凤祥的脑袋拿不到,只偷得他的衣服为证。”
僧格林沁挥挥手:“拉倒吧,我要衣服有个屁用!”
第二回,衣服变成了人头——不过不是林凤祥的人头,据他们说是林凤祥亲近手下的人头。
这回僧格林沁发火了:“什么亲近手下?!我知道林凤祥的部下到底长啥样?!你们不是故意来蒙我吗?!”
林凤祥被逼得没有办法,第三回便把自己的印绶取出,让诈降者带去。
僧格林沁见到后点点头:“这东西还值点儿钱。”随后,他却忽然问了诈降者们一个问题:“我知道太平军的军纪非常严明,那么请告诉我,你们上次是怎样拿着人头穿梭来去的呢?”
接下来的疑问当然还有很多,比如在杀了林凤祥的部下后,要再把他的印绶偷出来,那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要么林凤祥和他的太平军将士都变成了白痴,要么就是在上演好莱坞式的神偷大片。
僧格林沁将诈降者一律斩首,只留一人回去报告林凤祥:“鬼蜮伎俩,吾尽识破也。”
凭你那点儿小零小碎,还想来糊弄我?省省吧!
网开一面
诈降之计失败,林凤祥郁闷不已,这时忽然有身为义勇的将领求见。
凡是加入义勇的降兵降将,双手都沾满了兄弟同僚之血。太平军恨不得将你生擒活拿,你还敢主动现身?
这位降将倒很镇定,说我做了错事,现在是来补过的。
他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李开芳已带着援军来了,正在包围圈外与官军交战。
据降将说,他就是李开芳派来的,李开芳让他来告知林凤祥,赶紧里应外合,好一举击败僧格林沁。
这条信息正是林凤祥和被围困在连镇的太平军所苦苦企盼的。不过林凤祥留了个心眼,他只有看到联络信号才会行动。
当初李开芳南下时,曾与林凤祥约定,如果被官军分隔,彼此以喷火弹为号。
林凤祥令降将返回,然后便开始等待。
到了预定时间,果然看到了喷火弹,林凤祥大喜过望,立即率兵出击。
他不知道,这其实是僧格林沁布的一个局。这就叫“戏从对手中来”,你骗我,我套你,无非是看谁的演技更高超而已。
至于联络信号,林凤祥以为是他和李开芳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孰料隔墙有耳,被那个降将偷听到了,火弹根本就是官军所施放的。
林凤祥没有遇到李开芳和援军,却陷入了官军的埋伏之中,被打死四五百人。僧格林沁立马拿出官帽顶戴,赏给引诱太平军的降将——在世俗社会里,忠心和义气常常不是卑鄙和背叛的对手。
中伏不仅让林凤祥受到打击,也断绝了他待援的最后一点儿希望。不久,太平军连黑豆都没得吃了,林凤祥便下令杀骡马。骡马有限,杀完了他们便开始煮皮箱刀鞘。带皮的也煮完了,他们又从地上挖掘马齿苋、当归这些野菜为食;还有的剥开榆树,去皮研末,做成面条。等到连这些东西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们甚至将俘获的官兵和逃兵杀掉,取人肉以食,尽显战场上最黑暗和悲惨的一面。
大规模的逃亡又开始了。太平军的兵力已严重不足,兼顾两镇变成不可能。林凤祥放弃了西连镇,率两千余人进入东连镇,而这两千余人都是死也不会投降的广西老兵。
在此之前,僧格林沁便已开壕筑堤,为的是蓄积雨水。等到堤坝建成,蓄水已达到房顶那么高。这时官军便掘堤放水,对太平军阵地进行围灌,之后又用大炮进行持续轰击。
在太平军阵营出现混乱后,僧格林沁才正式发起总攻。
林凤祥往来督战,身上两处受到枪伤。他身边的两千勇者或战死沙场,或投水自杀,再没有一个肯屈膝投降。
1855年3月7日,东连镇被僧格林沁攻破,林凤祥在躲藏的地窖内被俘。尽管地窖内还储有可供他一月食用的粮食,可这已经无济于事了。
两天后,也就是1855年3月9日,咸丰收到了僧格林沁从前线发来的捷报。
这正是曾国藩在九江和湖口遭遇大败,石达开发起全面反攻的时候,咸丰太需要一个战场上的好消息来冲冲喜了。尽管僧格林沁拖了那么长时间才解决问题,但毕竟是解决了。而且僧格林沁身为皇亲国戚,统率的又是八旗官军,不同于曾国藩的湘军——那是纯粹的家里人——这是多给自己长脸的事啊!
咸丰加封僧格林沁为博多勒噶台亲王。在清代,一般只有皇帝的儿子才能被封为亲王。僧格林沁作为一个蒙古郡王、皇帝的表兄(还不是原装的)就被封亲王,这在当时非常少见。自此以后,僧格林沁的故乡科尔沁左翼后旗就被称为“博多勒噶台亲王旗”,简称“博王旗”,这一称谓一直沿袭至今。
而与此同时,他的同伴就没这么好运了。
胜保还未到山东之前,天京发来的援兵已在沿路消耗得差不多了;再给他倾力一攻,连山东都立不住脚,只剩得一千余人拼死突围,南返回京。
援兵余部刚走,李开芳来了。
李开芳此行本为接应援军,但由于消息滞后,等他到的时候,北援早已失败,他自己也被胜保包围于高唐。
但是随后走霉运的不是李开芳,却是胜保。由于在损兵折将的情况下仍迟迟未能攻破高唐,咸丰下令将胜保逮京问责,攻克高唐的任务也同时被移交给僧格林沁。
高唐州是《水浒传》中梁山好汉救柴进的地方,似乎天生对造反者有利,对官军不利。到了那里之后,僧格林沁发现,不是胜保无能,实在是高唐州太难攻了。
高唐州以前是存储军火的地方,当地盛产制造火药所必需的硝石、硫黄,粮草也很充裕。要打仗,李开芳几乎没一样缺的。他从连镇出发时虽只带了六百轻骑兵,但这六百余人“皆百战精锐”,都是选出的能战之士。
李开芳又在城外挖掘三道深壕,三壕相通,壕内藏有太平军。官军从壕上越过,不是被长矛挑个对穿,就是被鸟枪打死。加上城内能够居高临下,以明击暗,所以每次官军都要碰得头破血流——伤亡十余人算是少的,多的时候一次就要损失百余人。
胜保攻城时,十八般武艺全都使上了。参加攻城的骑兵有满洲骑兵、蒙古骑兵;步兵更是五花八门,除了北方官军外,还包括南方来的川勇,可是无一例外都遭到惨败。
如果僧格林沁也像胜保那样采取大兵强攻的办法,显然效果不会好到哪里去。
高唐州很难攻,那么换个地方呢?
僧格林沁将胜保的四面包围改为网开一面——网开一面不是说都不对,关键是看时机。
在主动留出空档的同时,他则像在连镇时一样加紧围城,将能断的粮道全部断掉。胜保在时,太平军有时晚上还能到城外村庄里去征粮;随着僧格林沁越围越紧,连这种机会也没有了。
眼见得城中粮草不断地少下去,李开芳心里打起了鼓。这时他又得知了连镇太平军覆没的消息,越发感到高唐州非久留之所,于是计划突围。
1855年3月17日,李开芳扔掉所有马匹辎重,带着余下的三百人趁夜步行突围。
僧格林沁那鹰隼般的眼睛始终紧盯着太平军突围的方向,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将李开芳挡住,把太平军重新堵回高唐州——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恰恰是李开芳正在做的。
在北伐以来的所有突围行动中,高唐突围可以说是最为失算的一次,它为李开芳最终的失败埋下了伏笔。
将计就计
在太平军完全撤离高唐后,僧格林沁才发力猛追,所以李开芳并不能跑多远。确切地说,他们只跑到离高唐四十多里,一个叫冯官屯的地方。
冯官屯在区划上并没脱离高唐州。此地皆为富户,有的人家光名下田地就有数千亩。而且他们都住在土城堡里面,城堡周围砌以砖石墙垣,十分坚固。
冯官屯有护屯家丁,可此类武装哪是太平军这种正规军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他们便被灭了个精光。就在太平军占据冯官屯的同时,一前一后,蒙古骑兵也滚滚而来。李开芳立即派人用大木头将所有出口堵住,然后排列枪炮,做好防御。
僧格林沁到达冯官屯,第一个举措是派骑兵将冯官屯包围,然后筑堤造楼进行围困。
在僧格林沁的计划里,高唐州终于如愿以偿地变成了冯官屯,可是要攻克这座庄子也并不轻松。
由于无法接近,僧格林沁便从高唐运来大炮,一排排轰过去。“村内房屋,皆被击塌”。李开芳见屋内待不住,就在屯内挖掘可以自由通行的壕沟。沟内建有地窖,既能躲避枪炮,又可以用来住宿;窖外则另挖各种小孔,官军来进攻时,可以从小孔向上开枪射击。
这是一种足以傲视后世的地道,其开掘时间之短,构造之机巧,均令人叹为观止。
凭借地道战,李开芳多次击退官军的进攻。僧格林沁所依倚的大炮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听不到一点儿动静。
僧格林沁始终攻不破冯官屯。与围困连镇不同,这次他的时间十分紧迫。你想,对付一座小小村落,守军又不足三百人,若再要耗上个大半年,别说咸丰无法容忍,恐怕他自己也接受不了。
僧格林沁再次想到水淹之策。临时蓄水是来不及了,他上奏朝廷,请求引运河水来灌屯。
得到批准后,僧格林沁便忙开了。在地势上,运河低,冯官屯高,挖渠的工程量很大,因此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修成一条百里长渠。
僧格林沁在那边做临时工头,李开芳在这边看得清清楚楚,他决计突围。
1855年4月15日,太平军乘夜从早已挖好的地道中潜出,全力扑向官军的炮台。官军毫无防备,被这些突然从地里钻出的“土行孙”给整蒙了圈,顿时死的死、逃的逃。
太平军将炮台上的炮眼封死,然后继续向外冲。僧格林沁闻讯,赶来指挥堵截。在激烈的交锋中,他的亲兵被杀,自己的坐骑也被打死。他拼了老命,才迫使太平军退回冯官屯。
这次险情让僧格林沁意识到,必须赶紧灌,不然一个不小心让太平军溜走,百里长渠就算白修了。
冯官屯比长渠高,僧格林沁就把水车搬来,指挥兵勇连轴儿转,像农民灌田那样把水从低处抽上来,而且一刻也不敢停工。经过十几天的浸灌,加上连降两天大雨,雨水和运河水交相灌入,低洼之处的水深已达一米以上,连地窖里也浸入了水。
再往后情况更趋严重,冯官屯遍地都是水,整个屯内仅剩巴掌大小的干燥地面。除李开芳尚可坐在床上外,其他太平军官兵大多不是陷身泥淖,就是只能跑到楼上。堆在仓库里的火药和粮食也都被浸湿,以致无法使用。
僧格林沁先用水来挤压守军的活动空间,之后便集中火力对太平军聚集的楼房进行射击。他还想了一记毒招:将收购的大量青蛙投放于冯官屯的水中,让官军支着耳朵听声音,哪里没有蛙鸣,就说明哪里是太平军的潜藏之处,也便是他的重点打击目标。太平军因此伤亡很大。
冯官屯里的水越涨越凶,低洼处的水已快升至两米,地窖内积水也接近一米。李开芳和余下的太平军被迫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对僧格林沁来说,鱼是早晚要死的,但网破就不好了。他最乐见的是那鱼变成乖宝宝,自动送上门来,那他连网都用不着撒了。
在太平军山穷水尽的情况下,僧格林沁决定继续采用诱降术。
不过李开芳可不是个乖宝宝,连同依旧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太平军,个个都是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一定会咬你一口的“老长毛”,绝不可能成为官军中的“义勇”。
僧格林沁对此心知肚明。他所谓的“诱降”,其实是假诱降,说穿了不过是哄和骗而已。
1855年5月26日,僧格林沁亲自写了封信,对李开芳说:“你这人超有才,我早就爱上你了。只要你在三天之内率部归降,我就将你算作是投诚免罪。”
哄骗能不能奏效,僧格林沁也并无完全把握。他暗地里调来小船,为的是一旦李开芳不上钩,便不惜用水战的方式攻入屯内。
没想到李开芳一收到劝降书,便立马答应下来——只不过他的“答应”是将计就计。僧格林沁要假诱降,他则想玩一招假投降。敢情大家都是假的,没一个真的。
李开芳所设计的戏路是:先派一部分诈降者进入官军大营,之后李开芳再亲率余下官兵开炮突围。大家约定的信号就是炮声,诈降者以炮声为号,立即反戈一击。这样里应外合,即可突出重围。
李开芳和僧格林沁都是俗称的“老戏骨”,非常知道掌握火候。即便到了这种关头,李开芳仍是不急不躁,一天天地倒数着日子。
一天,两天,到了第三天,即1855年5月28日,僧格林沁远远看见一百多名太平军官兵招手出降。
眼睛刷刷地扫过去,僧格林沁就发现这批人不是真的归降,而是诈降,但是他丝毫未露声色。
此时的冯官屯已成水城,无舟可渡。僧格林沁就拿出两根特粗的绳子,一上一下,两端分别系牢在树上,做成一个简易版的水上浮桥。凡归降者,可以脚踩一根绳,手抓一根绳,不用沾水便能过来。
走这样的“浮桥”,对一般老百姓来说难度着实不小,但对于常年涉水过河的太平军官兵来说则相对简单。大家都觉得这个小发明不错,刀枪背在身上,也不用害怕受潮。
不仅如此,僧格林沁对接待事宜安排得也很周到:每名太平军从绳子上下来,就会上来五个官军“接待”,并把他们迎进大营。
李开芳眼见僧格林沁“中计”,马上传令放炮,要在一片喊杀声中涉水突围。但让他感到纳闷的是,诈降者并没有随着炮声起而响应。
不是诈降者不响应,而是早就身不由己。众人进入官军大营后,才走出十步,背上的刀枪就被收掉了;走出三十步,双手也被捆了起来。
见官军大营平静如常,李开芳意识到,他的诈降计露馅了,里应外合的计划只能流产。
又是演戏
这一轮的以诈应诈,僧格林沁又赢了,得意是免不了的。可他的高兴劲还没结束,官军大营中就发生了一件让他心惊肉跳的事。
诈降计失败的当晚,诈降的百名太平军便被处斩。就在赴刑场前,有一个负责押送的官军骑兵眼睛突然放起了光,原因是他发现被他押着的那位太平军士兵手上戴着一只金镯。
如果金镯在人犯处斩时被众人发现,那叫集体战利品。这哥们儿贪心不足,想独占财物,于是便向被押者说好话:“反正你都是要死的人了,金镯落谁手里不是落啊?可怜我陪你这半天,就留给我吧。”
太平军士兵满口答应,但要他先解开绳索,否则没法把那镯子取下来。
官军士兵想想也对,利令智昏之下,就动手把对方的绳子给解开了。太平军士兵果不食言,把胳膊伸了过去——不是要给金镯,却是要拿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官军士兵腰里的佩刀已被拔了过去。之后太平军士兵反手挥过,这个二百五顿时被断为两截。
太平军士兵夺过马匹,突围而出。上前阻截的官军兵勇被砍伤了十几个。
僧格林沁闻讯大惊,急忙下令用桌椅堵塞街道,使得马匹不能奔跑;然后前后堵截,靠人多优势才把那个太平军士兵给杀死。
这次意外让僧格林沁对“老长毛”作战意志之顽强有了更深体会,他绝对不相信李开芳会真的投降。但问题是,他要想攻破太平军防线,乃至发动水战,毕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所付出的人员伤亡也定然少不了。
恰在这时,李开芳却派人游泳过来,给僧格林沁送来一份降表。降表上说,只要官军能让开一条道,让他逃往南方,以后太平军将永不再犯。
不知道李开芳写降表前,是不是受了那些戏文的影响:某某打不过了,就说我这就回去,今后再不来招惹你云云。
僧格林沁可不是舞台上矫揉造作的小生,胜券在握的情况下,他才不会理这个茬呢!李开芳的降表只是让他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还可以继续哄和骗。
他给李开芳的回复是:让路不可能,但只要你肯降,我仍可不杀。
1855年5月31日,李开芳再递降表,宣布投降。
当天太平军缴出武器,李开芳亲自到官军大帐中来见僧格林沁。入帐后,他仅向僧格林沁及几个主要将领弯了弯膝盖,算是行礼,对其他人视若无睹。
见他都落到这地步了,还敢如此狂傲,帐中将官皆持刀怒视。但李开芳仰面四顾,毫无惧色,尽显悍将本色。
他对僧格林沁说,你们不是还要南下吗?要是硬打的话,那损失可太大了!这样吧,如果你放了我,我就替你们去做说客,劝他们来降。
接着,李开芳又说我饥肠辘辘了,得吃点儿东西。僧格林沁传令上饭。李开芳开怀大嚼,谈笑如常,甚至说他可以到天京去劝降。
僧格林沁瞅明白了:江南或者天京的那些天罡地煞,哪个是凭几句话就可以忽悠来的?我放你回去,还不是放虎归山?
原来又是演戏,又是诈降。
吃完饭,僧格林沁一刻不敢耽搁,赶紧派数百骑兵,将李开芳押解进京处决。
这标志着北伐军的全军覆没。
对咸丰而言,历时两年的北伐,几乎就是一场长达两年的噩梦。在这两年中,他时时梦见自己和那个前朝末代皇帝一样,蓬头垢面地走上断头台。“国君死社稷”,口号是不错,可有哪个皇帝真心想走这条路呢?
现在噩梦终于结束了,而这些都应该感谢那个叫僧格林沁的人——此君实有再造大清国之功。
不知道咸丰还记不记得另一个梦,祖母孝和皇太后做过的那个:玉石绵羊从东北方带来亮光,将出现贵人来保大清天下。
现在那个梦终于应验了。
咸丰立即特许僧格林沁以亲王身份“世袭罔替”。
明代有亲王,清代也有亲王。明代亲王是老子传儿子,儿子再传孙子,子子孙孙传下去。到后来亲王遍天下,形成了尾大不掉的痼疾。
前车之鉴,后车之覆。清代吸取教训,便搞了一个降袭制度,即每传一次就降一级——这样亲王自然越来越少。唯一例外的就是八位“铁帽子王”,其先辈分别是多尔衮、多铎这些人,皆为开国功臣。他们的子孙里面可有一人享受“世袭罔替”,把亲王宝座原样继承下去。
如今僧格林沁也挤进了“世袭罔替”的行列,意味着他的地位已相当或接近于“铁帽子王”。
在惠亲王绵愉、僧格林沁班师回朝时,咸丰还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庆典。这是僧格林沁最风光的时候,史书上说他自此“威名震于海内”。的确,其时其地,面对北伐军这种精锐中的精锐,即便换曾国藩过来,也未必就能阻挡其锋,更不必说将其全部歼灭了。这个从草原上一路走来的“玉石绵羊”,毫无疑问就是咸丰必须倚重的守护神。
不过咸丰还是不能歇下来。北方虽定,南方未平。特别是自石达开在长江流域组织大反攻后,武昌至今还被太平军控制在手中,他急需派得力大将去扭转那里的战局。
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僧格林沁。可是如果太平军再度北上,进行第二次北伐,那时候该靠谁呢?
僧格林沁不能走,得留在京师,因此只有派他的手下大将出马。1855年6月14日,西凌阿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南下督办湖北军务。
西凌阿原先并不是僧格林沁的直属部下,他是跟着胜保混的。胜保被逮捕后,他才成了僧格林沁的人。此君打仗非常卖力,无论是在胜保还是僧格林沁手下,其部都是先锋。
西凌阿一到湖北,便向太平军发起攻势。但是他似乎只能给别人做做先锋,一旦单干便现出原形,被太平军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他说要反攻,一眨眼的工夫却连士兵都找不着几个了。
原以为他跟过僧格林沁,多少可以沾上一点儿“仙气”,没料到竟是这样一副德性。咸丰大失所望,只得将西凌阿革职,另外委任其他人做钦差大臣。
新来的并不比西凌阿强到哪里去——西凌阿率北方得胜之师来战,都一败涂地,他还能再变出什么戏法?
可是,后来戏法还真的让继任者变出来了。当然,他实际上是借了胡林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