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顺治皇帝一直笃信佛教,拜木陈和玉林二位高僧为师,取法名“行瘫”,并刻有“尘隐道人”、“懒翁”、“癡道人”等佛号钤章,早就有出门的愿望。再加上视为生命的爱妃董小宛一死,他痛不欲生,对人世间一切事都了然无趣,于是视江山为敝屣,飘然而入五台山。
其二,当时的大诗人吴梅村写有名诗《清凉山赞佛诗》,诗曰:
双成明靓影徘徊,玉作屏风璧作台。
薤露凋残千里草,清凉山下六龙来。
人们认为诗中的“千里草”是个“董”字,暗指董鄂妃董小宛;而清凉山就是五台山,“六龙”就是指顺治皇帝。这便是顺治出家的文字依据。
其三,康熙皇帝即位后,多次奉母后之命去五台山巡幸,那是去探访他的父皇顺治皇帝的。光绪年间,发生了“庚子之变”。被八国联军吓出北京城的慈禧太后,从山西往西安逃跑。在路经忻州时,当地官员摆出丰盛的贡品,而放这些贡品的法器都是故宫大内之物。探询之下,原来都是从五台山寺庙里借来的,说明五台山确实有帝王居住过。这也是顺治出家五台山的事实证明。
终于,顺治出家一事成为清初三大疑案之一(另二桩疑案是:“皇太后孝庄下嫁事”,即顺治皇帝的生母太后嫁给摄政王多尔衮一事;“世宗入承大统事”,即雍正皇帝杀兄纂位一事)。
不论怎样,反正是顺治皇帝不干了,康熙皇帝上了台。顺治皇帝在遗诏中有这样的交代:
太祖、太宗开创的大清江山一定得万世相传,这是头等大事!继承人问题相当重要,应该很快确立。朕的儿子玄晔,乃是佟皇后所生,已经8岁,非常聪慧,兹立为皇太子。朕死后,让他遵照典制服孝二十七天,便可易服登基。因为他年纪太小,朕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政大臣。你们四个人都是功劳很大的老臣,朕才把心腹大事托付给你们。务必尽心竭力地保翊幼主,料理好朝廷大事。
清廷上层既然发生了这么重大的变动,自然显得有点乱。而8岁的康熙皇帝很难主事,大权落在四位辅佐大臣手里。这四个实权人物又不是一股道上的车:其中索尼是四朝元老,资望最深,但年老多病;苏克萨哈和遏必隆勋望较卑,凡事听从索尼主裁;而鳌拜此人自恃战功高,骄横得很,早想独揽大权,与索尼等明争暗斗得十分激烈。这样双方在处理问题时为了避免让对方抓住把柄,都尽量地“宁左勿右”,以显示自己最忠于皇上。
就是在这样一种政治形势和权力格局中,刑部转来了吴之荣的告状信,还有罪证——《明史》,其后果好得了吗?
刑部的报告中,列出了《明史》的八大罪状。四位辅政大臣很快取得了一致意见:派刑部满族侍郎罗多立即奔赴浙江,逮捕庄允城和朱佑明来京审问,与吴之荣对质,并提取《明史》的刻版。
刑部侍郎罗多于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秋末动身,冬初抵达湖州。逮捕庄允城和朱佑明倒是很顺利,但提取书版时却遇到了问题。我们知道,湖州知府陈永命通过周国泰吃了庄允城三千两银子的贿赂,不仅把老师李廷枢给的那部《明史》退了回去,还把整个书版处理掉了。现在上什么地方找去?罗多完不成任务交不了差,心急免不住发火,一个劲地催知府大人。此时的湖州知府已不是陈永命,而换成了谭希闵。他表字九子,扬州人,顺治四年(公元1647年)中丁亥进士,原任浙江某府推官,半个多月前才调任湖州知府,接替了陈永命。可以说他连板凳还没坐热,就摊上了这件麻烦事。
且说这天罗侍郎又来催促书版一事,把谭希闵抢白了一顿。这位老谭还带点书生气,自己身上也比较清白,所以不但不赶紧给中央大员说好话,反而实话直说,强调自己刚来乍到,不知有这回事,而且陈永命在办移交时也根本没有提及。
罗多大怒,“你身为知府怎能说不知此事?还敢顶撞!好,你不知道,叫管库的人来。”
管库的就是周国泰。他一见事情不妙,只怕把向陈永命行贿的事抖落出来,所以下决心死保陈永命。面对罗侍郎的提问,他昧着良心一口咬定说:《明史》书版的事,陈知府已经移交给谭知府了,现有交盘册上的记录为凭,请罗大人过目。
惊得谭希闵目瞪口呆,气得他七窍生烟,可面对交盘册上的白纸黑字,他却有口难辩。
罗多冷笑一声,甩袖而去。
此案后来审结时,判处谭希闵绞死。这真是天大的冤枉!他当初要对罗多恭顺殷勤一些,再孝敬一些黄白之物,或许不至于丢掉性命吧!
书版的事有了着落,罗多便押解庄允城和朱佑明动身回京复命。
天真的庄允城,直到这时还没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准备到北京后上疏申辩,揭发吴之荣的老底。
罗多一行人前头刚走,庄允城的二儿子庄廷钺就随后出发,带足了钱和礼品,预备在京城活动一番。庄廷钺这年才23岁。他字左黄,7岁便会作诗,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可惜从小生在富家,养成一种纨绔子弟的习气。几场科考失利后,再也无心读书,娶了一房美妾,整日里声色歌舞,吃喝玩乐。又在后花园盖起一座精致的小楼,取名“百尺楼”,时常召来一伙青年文士豪饮狂吟,把所作诗文收集起来,编成一本《百尺楼诗草》。
对他的这种生活态度,父亲庄允城很不高兴,不免摇头叹息。只是见他年纪还小,也没有过多地责怪。
如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祸事,庄廷钺受到极大震动,好像一下成熟了许多。在北京天天去刑部监狱探望父亲,送些吃食,并且上下打点,四处活动,与先前那个花花公子判若两人。
这时,已是深冬天气,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北京城里天寒地冻。庄允城被关在刑部监狱,受尽苦楚。他原以为能让他从容申诉,并揭发吴之荣的卑劣行径,谁知全部落空。倒是与吴之荣当堂对过质,那只是让他确认《明史》是否自己所编,别的什么话都不让说。接下来就是叫他承认《明史》有八大罪状,不承认就严刑拷打。他年事已高,又从来没有吃过什么苦,哪里经得住酷刑的折磨?再加上心里不服,憋着满腹怨情难以发泄,所以很快就垮了下来,腊月二十三日病死在牢房里。
刑部奉旨对已死的庄允城处以磔刑,即把他的尸体砍成碎块,同时下了抄家灭族的命令。
目睹父亲如此悲惨的下场,庄廷钺五内俱裂,悲痛欲绝。但他也清楚地意识到,光哭已无用,必须火速回乡报信,因为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于是买了一匹好马,日夜兼程地往回赶。
但他毕竟还是慢了一步。
一位姓吴的满族侍郎,一位姓戴的汉族侍郎,他们带着大搜捕的庞大计划,凡与《明史》有一丝一缕牵扯的人,主编的、参订的、刻版的、印刷的、卖书的、买书的、作序的、审查处理过此书的,甚至无意间说过有关的几句话的……一律全家拘捕,集中在浙江省会杭州进行审判。这两位官员的职务虽然不算太高,但由辅政四大臣点名派出,实际上与钦差大臣无异。两人带着几个心腹差役和罪犯朱佑明一路南下,沿途各驿站皆备有最好的马匹供役,日行数百里,那速度自然要快得多。刚过了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他们就进了杭州城。并不休息,立即与杭州巡抚会商有关事宜,部署行动计划。
此案要抓的人,老少男女几千口子。
先说庄廷钺。他紧赶慢赶回到故乡,南浔镇已经被无数八旗兵丁团团围定,刀光剑影,人喊马嘶,一派紧张恐怖的气氛。要逃跑的话,是完全可以的。但已经在事变中成熟起来的庄廷钺,连这个念头都没有。此时他惟一想到的是:天哪!我回迟一步害了王训导和六位保人!
原来,上次罗多来抓庄允城、朱佑明时,顺便把两家的主要成员也抓了起来,关在归安县学里,交由训导王兆祯看管。庄允城和朱佑明起解后,庄廷钺见父亲年迈力衰,此去京城数千里路程,天寒地冻,担心他受不了,想去给父亲做个伴。王兆祯是刚调来不久的训导,又是个正人君子,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犹豫好久便答应了庄廷钺的请求,只是提出两个条件:一是找六个保人担保,写出保状;二是必须快去快回。庄廷钺一一照办,托他认识的县学守门人邓攸之,请来了六位保人:五个在县学读过书的庄族的秀才,一个当衙役的戈明甫。他这才悄悄地跟着父亲去了北京。可现在……分明是一切都晚了。想到这里,他哪里还顾得上个人安危,一头便撞进了包围圈。
人家现在等的正是他。全镇的人看到庄廷钺自投罗网,面无惧色,而且大声疾呼地替别人开脱,把罪责尽往自己头上揽,不禁惊叹赞佩不已,对这位昔日的阔少爷刮目相看。
这里顺便交代一下,老学究王兆祯就因为这么一条罪状,最后被处以绞刑。保人中那五位庄廷钺的本家兄弟则死得更惨,凌迟丧命。至于那位戈明甫,也被斩决。
再说吴江两大名士吴炎、潘柽章人品学问冠于一时。官府逮捕他们时,一个方巾大袖,一个儒巾蓝衫,依然故明打扮,从容不迫,伸手让差役捆绑。并且大声地把全家人都召唤出来,让人家一个不留地抓。连差官都心软了,悄悄劝他们说,为什么不把最小的孩子藏起来呢?他们坦然一笑说:我们全家的名字早都登记在鬼录上了,覆巢之下,还指望有什么完卵!差官慨叹不已。
吴炎以诗文见长,曾与叶恒奏主持“惊隐诗社”。潘柽章国变后誓不降清,隐居韭溪著书立说。他精通史藉,对天文地理等无所不知,二人诚为一时俊杰也。
在《明史》的十八名参订中,活着的十七人全部就逮,董二酉三年前已经去世。但他也别想躲过劫难,被发冢斫棺,断头戮尸。最可怜的是他的儿子董与沂,奇才也,9岁时作感怀五言诗四章,惊世骇俗。名士顾茂伦为他的诗集作过跋文,结果也被逮捕残杀,士林中人无不为之叹息流泪。
替《明史》作序的李令皙,字霜回,榜名木实,后改名本实,字木生,再后来才改成现在的名字。据说,李家先世以充任讼师为业,就相当于今天的律师职业。到他这一代才门风大改,走上了读书做官的道路。他从小就很聪明,文采不凡,青年时代就已经有了名气。明代天启四年(公元1624年),他考中甲子科举人。后来运气不佳,屡试不中,直到明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方才荣登龙虎榜,中庚辰科进士。可惜官位还没升多高,清兵入关,天下就大乱。弘光皇帝朱由菘在南京建立南明小朝廷时,他赶去投奔,官至礼部侍郎。这个小朝廷只维持了一年多就垮了。之后,他便退归故乡隐居不出。到庄廷鑨张罗撰写《明史》时,他实际上已经病得把两只眼睛都瞎了。
所以,那篇序文据说非他写就,而是他的同学陶铸(字子固)代作,署上他的名字。
说到这篇序文,还有点小波折。由谁来写书首的序文,乃是一件大事。当时,廷鑨已死。庄允城考虑人选时,廷钺在旁提议说,这有何难?交给费尔庄一挥而就。费尔庄字夔一,与庄廷钺同在一个学社里,是一位青年学子。庄允城有点仰慕虚名,还看不起费尔庄,说:“他有什么文名?还不跟你一样的货色。”经过再三选择,最后确定了李令皙。报酬是“四币十二金”。但这钱却只有一半到了李令皙手里,另一半被他的儿子李宏士半路打劫了。
李令皙全家住在湖州城里,抓人抄家时声势极大。那是正月二十日,大白天忽然城门紧闭,重兵把守。吴戴两位带领五百名全副武装的八旗精兵,五百名巡抚衙门的标兵,自然也是顶盔披甲,外加无数皂隶捕快,把李家包围得水泄不通,各个交通要道都设立岗哨,如临大敌一般。
李家本有百余口人,可这天正赶上他家有庆祝之事,来贺喜的邻居亲友也有七十多人。如狼似虎的丘八们不管这些,凡是在李家大门以里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全部抓起来。大部分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只吓得哭爹喊娘,声震全城,把个喜庆红火的大正月搞得凄凄惨惨,一片白色恐怖。
在这次浩劫中,要不是陈紫菘出力,李家便要断子绝孙了。
陈紫菘是李令皙的表弟,读书不做官,足智多谋,且有侠肝义胆。他眼见李家满门被抓,16岁以上男子都得问斩,心急如焚。尤其对他最钟爱的李家长孙李书垂,充满怜惜之情。李书垂这年20岁,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材,用功读书,是个很可造就的人物。陈紫菘决心要为李家保留一点血脉,为此,他跑去找好友费恭庵商议,希望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两人绞尽脑汁,终于设计了一个很带冒险性的营救计划。
首先,他们花重金买到一个不怕死的硬汉,名叫金佩源,让他改姓为王。再告诉李书垂,让他也改姓王,名叫王纶,是王佩源的亲生侄儿,暂时过继在李家。
其次,为了增加可信性,他俩又去找县衙吏科书办姚敬舆。姚的女儿是李令皙的大儿媳妇,就让姚的女儿一口咬定她是王佩源的续弦,即王纶的亲生母亲,暂时住在李家的。
在后来的审讯中,三个人就这么一口咬定。尤其是金佩源,被提审了十几次,各种酷刑都受遍了,也坚不改供,反复大叫说:“我王家两代单传就王纶这么一个儿子,因为与李家是表亲,母子俩就暂时住在他家。”
终于救下了李书垂,最后被判为充军之罪,总算保住了一条命。
在十八名参订中,很有名气的还有陆圻、查继佐、范骧。他们三人被列名其中,实际上没有参与其事,甚至连这回事也事先不知道。但案发后依然被捕。
李继白的被逮就更冤枉了,说来令人痛心疾首。
在苏州西北几十里处的太湖边上有一个浒墅关,乃是进入苏州的一个门户。李继白就是这里的一位地方官,任榷货主事之职。这位顺治二十年(公元1655年)的乙未科进士非常好学,爱书如命。庄氏的《明史》一出,他很快就知道了,本想亲自去城里去买,怎奈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他就挑选一个会办事的手下人,交代说:“苏州城里阊门书坊卖一本叫做《明史》的书,是南浔庄氏所撰写,你务必给我买回来。书坊老板姓陈,叫陈德儒。你就告诉他是给我买书,准能买到。买不到你就别回来。”这位仆人来到阊门书坊,没找见主人要的书。问陈老板在不在,伙计说刚出去,有事就等一会儿。书坊里人来人往,也没个坐处,仆人就走出店门,站着观赏街景。
这书坊的旁边,住着一位老者,姓朱,也正坐在自家门前看热闹。他见那仆人站立多时,一个劲地倒腾两条腿,分明是站累了。便好心地吆喊说:“客人,是等陈老板么?还得一阵子哩。你过来坐下歇歇脚。”
两人坐下闲聊。又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把陈老板给等回来了。在买那套《明史》时,这位老朱头还热心地替双方说合价钱。
就这么一个过程,案发时李继白、仆人、陈德儒、老朱头四人全部被捕。后来结案时,除老朱头外其他三人全部斩决。老朱头因年纪已经70多了,免予一刀,而把他连同老妻一起发配到三千里外的边疆地带。
再举一个可笑而又叫人笑不出来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