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子轩见到阙佳芸的那一刻,几乎石化成雕塑,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放大了的瞳孔,还是让那一张千年冰山的脸显露了震惊。
而阙佳芸那温暖如春风,又略带稚气的笑容,让乔子昊也惊呆了。那个淡淡的、没什么温度的女生不知何去,现在的她,倒是跟哥哥口中的描述对接上了。
“这位姑娘看着面熟,”首先开口的是乔子轩的妈妈,“是……”
“阿姨,我叫阙佳芸,是子轩的高中同学。”她欠了欠身,礼貌地笑着回答。
“哦,原来你就是阙佳芸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子轩的同班同学,以前咱们见过。你千里迢迢过来探望子轩,真是有心了。”妇女疲倦的声音有了一丝惊喜。
原来你就是阙佳芸。
捕捉到这句话,阙佳芸有一丝微妙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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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还是少在爸妈面前提起你好。”乔子轩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阙佳芸不明所以,眼珠溜溜地看着他。
他随便补充:“省得他们说我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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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子昊见哥哥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有点为难,就说送爸爸妈妈回家里休息,好让哥哥和同学叙旧聊天。没想到三人准备离开时,一把带着怒气的男声响起:“爸妈先在楼下等,子昊留下,我有话问你。”
从阙佳芸进入病房起一直沉默的乔子轩,带着严厉的口气说了第一句话。而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呆了。
白刷刷的病房里,阙佳芸像刚被移植的小树苗,木然立着,但少了防护架,好像用力一推就会栽倒。她眼底闪过一丝悲凉,却能压着情绪,抬头笑着说:“那我送叔叔阿姨出去吧。”说完放下果篮,陪着把尴尬写在脸上的长辈走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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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在干什么?!”乔子轩厉声斥责乔子昊,带着撼天动地的怒气。
乔子昊愣住。他们兄弟的感情一直很好,在他的印象中,哥哥从来是拼命保护他,像父亲一样的人,无论是小时候帮他打架,还是高中大学失恋时对他的宽慰和支持,哪怕他们对事情出现了意见的分歧,哥哥从来没试过像现在这般生气。
“我只是……哥,你不是一直想见她的吗?”乔子昊不解,他把阙佳芸的照片从钱包拿出来,放在乔子轩枕边。
乔子轩看着照片,皱了皱眉,又似乎松了口气。
但他依然带着不可遏制的怒气,拷问乔子昊:“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有征求过我的意见吗?”
站在门外的阙佳芸紧紧握着门把,眼中充盈着透明液体,好像只要轻轻一推,他们就会像多米诺骨牌,瞬间倒下来。她下巴微微扬起,深深地呼吸,努力抑制着这种说不出,却蔓延了全身的苦楚,调整情绪,扯了扯嘴角,没有敲门就走了进去。
“是我自己要来的,他又没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挟我,你对他吼什么呀,要骂也应该骂我呀。”她似是不在意地陈述,甚至有点小女生撒娇的意味,然后对乔子昊说:“叔叔阿姨在楼下等你,你先回吧。”
乔子昊侧身对着阙佳芸,低下头,拧着眉,不敢看她。须臾之后,他走出病房,经过阙佳芸身边时,对她点了点头,算是沉默地道了歉。而阙佳芸只是回了一个浅浅的淡笑。
他终于觉得,他真的很对不起阙佳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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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病房里只剩乔子轩和阙佳芸,乔子轩侧过脸看着窗外,怒气在一点一滴消退,转而恢复那******冰山的脸。
万里无云的蓝天,日光透过窗户洒满房间,偶尔能听到几声鸟鸣,一个温暖而美好的午后。
而房间内的两个人,却安静得有些冷漠。
阙佳芸也看了一会儿天空,叹了口气,才无奈笑着说:“几年不见,看到我连招呼都不会打,哼,我还以为你失忆了不记得我了。”她小嘴有点微翘,似乎对着眼前这个人,她就会不自觉地露出如此表情。
冰山依然冰封着脸,还是不说话,看着窗外的蓝天,没有情绪。
阙佳芸走到床边坐在凳子上,看了一眼枕边的荷包照,她缓缓拿起来,与15岁的自己对视了一阵子,回忆说:“照片洗出来之后,妈妈好喜欢,说我们家小芸真好看,以后要帮我拍更多漂亮的照片。虽然我对拍照兴趣不大,但觉得,既然妈妈喜欢,我就让她多拍点。可惜……妈妈已经走了……”
乔子轩惊讶地回过头,压着眉,不可置信地看着阙佳芸。虽然这三年半他与阙佳芸断了联系,但拜他的高中室友所赐,有关她的消息,还是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可这件事,没有任何一个人跟他提起过。
“快一年了,”阙佳芸温浅地笑着,解释道,“我没跟他们说过,所以你也不知道。”她下头,避开乔子昊的直视,斜眼看着空白一片的被铺,无悲无痛地回忆:“那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塌了,对我来说,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一个杳无音信,一个不在了,我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我总希望只是一个噩梦,醒过来,妈妈还在……你也在……
“你知道我是多依赖的一个人啊,我都不知道,只剩自己一个了,要怎么活下去,所以我老是守着手机,希望它会响起,希望会接到一个美国号码……”
病房里又安静了几秒,传来窗外的一声鸟鸣。
阙佳芸舒了口气,继而说:“不过还好,有朋友的鼓励和陪伴,时间也就过去了。之后我就明白了,很多耿耿于怀的事,随着时间的消逝,都会过去的。”说完,她温婉地笑着,对上乔子轩的直视。
乔子轩看着她,眼里开始泛起激动和愧疚。
“对不起……”
从两人相见到现在,快半个小时了,乔子轩才终于对着阙佳芸说出了一句话,一句他在心里说过无数遍的话。
当这三个字落音,阙佳芸像是得到了判定无罪的审讯结果,一下子就释怀了。等了三年多,居然只为等这三个字?心里不禁自嘲。
可这三个字既出,看着眼前的乔子轩,愧疚得满是负罪感,已然不是当年那个永远板着一张脸,在她面前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傲骄的人了。
她意识到,她跟乔子轩的故事,也许应该画上句号了。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已不是当年的她,乔子轩也不是当年的乔子轩,如果乔子轩见到她会那么地内疚,她宁愿保全他的自尊,他还是那个把她当笨蛋,让她崇拜的乔子轩。
似等了一百年,忽已明白,即使再见面,成熟地表演,不如不见——怪不得《好久不见》的粤语版是《不如不见》,此刻的阙佳芸总算是明白了……
她低下头,眼里慢慢有雾气氤氲,笑了,像是要跟过去告别一般地,笑了。
乔子轩说完“对不起”三个字后,就像话匣子打开了一般,迟疑了几秒,把这些年积压在内心的话一道而出:“我来美国半年后,因为一些事,那个人来找我妈了,后来爸妈大吵了一场,吵到要离婚。他们可是我眼中的模范夫妻啊,你知道我爸为了我和妈妈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你也知道我妈当初有多么地不容易,他们一直相互扶持,同甘共苦了这么多年,居然吵到了要闹离婚的下场……”
阙佳芸安静地听着,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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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子轩口中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亲生父亲。
如果三个同姓的人同时相遇,而这个姓氏又非大姓,那么,通常注定了一段孽缘。
当年,乔子轩的亲生父亲为了前途,在他们出生前,抛妻弃子,和外省一位高官的女儿结了婚。乔阿姨独自一人带着乔子轩和乔子昊生活了三年,三年后,嫁给了现在的伴侣。上一辈的故事他们不清楚具体过程,只听说他们的继父乔叔叔在大学期间一直喜欢乔阿姨,大家嬉笑他们是“大乔小乔”。而他们结婚后,为了乔阿姨和两个孩子,乔叔叔竟愿意不生小孩。
再过了三年,因为那位高官的女儿无法生育,乔子轩的亲生父亲竟要求带走一个孩子。他们争执对峙了很久,一开始无论生父如何名利相诱,给他们再多的补偿,乔阿姨和乔叔叔都抵抗了,但后来却要挟说要打击乔叔叔的生意,乔阿姨就怕了。乔叔叔已经为了他们母子三人牺牲了太多,她不希望再因为他们而让他失去更多。最后,生父决定带走乔子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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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我,对感情,太没信心了。而且,我们俩的经历这么相似,安全感对我们来说都是奢侈品,假如当时我们继续发展下去,在一起了,我也不确定,我会和你走到最后,给你幸福……
“虽然后来爸妈也和好了,但我不知道还要怎么跟你联系。后来,听说你有男朋友了,再后来,我自己……再后来,我自己身体出现了异样,住院了,这些年也就过去了……”
好像有一个世纪没说话一样,乔子轩用阙佳芸熟悉的声音,低沉而磁性地,娓娓说着过去,说了好像有一个世纪之久。
阙佳芸无奈地笑道:“谁说的我有男朋友了?”
“听说有个很优秀的人大张旗鼓地追求你,你们在一起过一段时间。”
阙佳芸真是哭笑不得,点点头说:“是很优秀,但,还是没你好,所以我一直单身。”她笑了,有些俏皮地直视乔子轩,梨涡很好看。
乔子轩愣了几秒,看着这张他也想念了几年的脸庞,忍不住,也轻轻抿嘴笑了。
凝结了三年半的冰,此刻算是融化了。
像是对着另一个自己,阙佳芸把这些年的心路历程,跟乔子轩一一道明。这些年过去了,他依然是她眼中最耀眼的明星,她依然是他心中最温暖的灯塔。
只可惜,人生有些遗憾,是空间错过了时间。TA最困难的时候,你没能陪在身边,你最困难的时候,陪在身边的不是TA。
就像乔子轩和阙佳芸。
阙佳芸缓缓盖上乔子轩的手,这双手,高中时不经意触碰到都会脸红心跳,就像小鹿乱撞,而现在她却能很平静地握着:“子轩,你一直是那个无往而不胜的存在,不仅是对我而言,我相信对叔叔阿姨,对乔子昊,你都是这样的存在,无论什么困难什么病痛,你都能熬过去的。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希望能够在这里一直陪着你,你要是嫌我烦就暂时忍一忍,等到你手术成功了,我自然也会消失的,好吗?”
乔子轩微蹙着眉,无言地看着她。
阙佳芸会心一笑:“然后,你还是那个骄傲的,让我崇拜的乔子轩,我还是那个傻傻的,让你取笑的阙佳芸,好不好?”
并不是所有的冰释前嫌,都能再续前缘。
乔子轩与阙佳芸对彼此,依然是生命中重要的人,但是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冰封的脸有了温度,乔子轩反握阙佳芸的手,脸颊有酒窝浅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