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明热情地请我们到屋里一坐,我爽快地答应了。离开东北多年,很想坐在炕上,盘腿唠嗑。炕上干净,炕梢摆着一只炕琴,里面放着叠的被子。草绿色的五眼鞋摆在一边,这是他跑山时穿的鞋,多年养成的习惯,东西从不乱放,必须恪守做事的规距。坐在炕沿上,从这里望着院子里的情景,天空有鸟儿疾飞而过,想起奶奶讲的“瞎话儿”,它是传说中的“棒棰”鸟儿,还是传说中的参娃娃。张玉明说话利落,一点不磨叽,他说今年已经60岁了,老家是在德惠县,这个地方位于吉林省中北部,松辽平原的中部,处在长春、哈尔滨、吉林三大城市重心上。1973年招工后,他便来到荒沟林场,当了一名拖拉机手,跑山是和他林场的师傅学的,“初把”和师傅就碰到人参,在这行当,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在山里不能乱说乱动,有很多忌讳,有很多的风俗,休息起来不能说睡好了,要说“拿货”,过河洗手时,不能随口说洗,而是要说“抹煞”。摔跟头不能说摔了,却要说“一墩”。进山必须戴帽子,要不然秃头不吉祥,意味着毫无收获。这些词语岩石一般结实,带着山野的气息,在漫长的岁月中,跑山人与跑山人的交流,跑山人与大自然的沟通,形成独特的行话。
朝鲜族跑山人有很多的讲究,他们和满汉的规距不相同,但有一点都要严格地遵守,不能破坏祖辈留下来的章法:
卜定吉日后,采参的人家要在大门顶上拉一道禁绳,在大门外堆放一堆黄土,借以禁止不吉祥人的出入,防止邪气的侵袭,采参者们要从进山前5天或6天(须为奇数日)开始,每天都要沐浴斋戒,不能同妻子同房,不能杀生,不能吃四条腿家畜的肉,不能惹怒山神,否则即使进山也不会得到山神的指点。采参者们出发时,如果遇到女性,要说明自己是准备进山采参的人。女性听了这话以后,将会站在一旁等候采参者们从身旁走过。此时把头(采参帮的头目)向女性要一块裙布,女性将会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的裙子上撕下一块布条交给把头。据说山神还有一种特殊的癖好,十分喜欢妇女们准备洗涤的衣箍。把头携带这种衣物进山后,向山神举行祭祀时把衣物和裙布条挂在树枝上。采参者们进山后,他们的家庭成员们也要遵守各种禁忌,一直到采参者们回来之前,不能把自己家的火种借给他人,在言行举止方面也得格外小心。
“棒棰”不那么简单,一个跑山的人,寻找它是缘份,也是一种命运。当手持索拨棍的跑山人,一眼望到它,就会充满激情地大叫“棒棰”,这一声呼喊,传达出复杂的情感和期待。人与“棒棰”,人和山纠缠一起,演绎了太多的故事。一个长期跑山人,大多数时间在山中度过,寻“棒棰”不是过程,而是生命的状态。张玉明说,“棒棰”太神秘了,曾经来了许多的教授研究,对这种神秘都说不清。他说有一次他和儿子一起跑山,碰到了“棒棰”,他急忙喊:“棒捶。”儿子接应道:“几品叶。”在挖过“棒棰”的地方,第二天要祭拜山神,这棵“棒棰”卖了后,父子俩平分了“棒棰”的钱。
坐在炕边上,感受炕的热度。在山里奔走几天,回到家中睡在热炕上是享受。我是睡火炕长大的,对它有特殊的情感。东北的冬天,天寒地冻,凛冽的风仿佛发情的野兽,嚎叫着,冲撞着,窗玻璃被打得叭叭作响。躺在热被窝里,听窗外风雪交加的声音,人们悠然进入梦中。
火炕对于人们来说就是传统的延续,东北人把炕叫“一铺炕”,说明它的大。一家人,二代人、三代人挤在炕上生活,欢乐的,痛苦的,新生的,老去的,在舞台一样的炕上演出。炕给人安逸,一种留恋。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孩子们不能出去玩,炕是惟一宽敞、随意的地方,围在一起玩“嘎啦哈”,这是满族人传下来的游戏。“嘎啦哈”是满语,是羊腿骨上的一块骨头,有人染上红色讨个吉祥。“嘎啦哈”玩法花样多,翻坑,翻肚,翻立,一把抓,一个人玩,多个人可以一起玩。老人们的生活较单调,老伙计、姐妹们偎在炕头,听收音机,抽烟唠嗑。有一只猫卧在炕头,闭目养神,热炕让它满意,风雪的啸声是它的催眠曲。室外零下三十几度,行人的手不敢伸出去,鼻尖冻得通红,人们那时急着赶路,家中烫手的大炕变得可爱。
张玉明说,他是“单棍撮”,在山上“拿觉”的时候,找安全一些的地方,用树枝搭小棚子,铺一块塑料布,对付着一夜就过去。张玉明一辈子在山里转,现在儿子离开了家到和龙工作去。他不愿意离开大山,听不到林涛声,喝不到山涧的溪水,闻不到野草的清香,重要的是不能“拉背拿货”,这对于他就失去意义了。
张玉明的叙述,如同山风一般,我问他最近跑山,“拿货”没有,他爽快地说拿了。我试探地说:“可见一下吗?”他答应了。
参构成了独有的文化环境
东坡晚年历经磨难,命途多舛。他从被贬斥的儋州北归回到常州后,酷暑天里突发急病,急泻不止,病情不断加重恶化。可自以为精通医术的东坡,自病自诊,却有失误。照吃照喝,不以为是。病情加剧后仍不问郎中,自己按图索骥,照方抓药,错误的选用了人参、茯苓、黄茋等温补补药,虽是对症下药之举,但除“麦门冬”系清凉药外,“人参”、“茯苓”却是温药,可能为了补气而一并服用,而不以清热解暑之剂来医此热毒之症,应先治“热毒”再作补气,“药不对病,以致伤生”,结果很快就丢了命。这怎么能说东坡先生不是被补药所耽误了呢?怎么能说不是东坡先生自己的过错呢?
在网上读到王伟的文章,绝未想到大诗人苏东坡的病死还和人参有关系。山野之草储藏了这么大的力量,能挽救生命,也可以结束一条生命。从历史上到今天,人参发生了多少故事。
张玉明把跑山的工具拿出来,铺上一块红布,上面摆上剪刀、鹿骨锥、刀子、手锯,还有一团尼龙绳。张玉明向我介绍工具的用处,用来剪草根的剪刀,抠参的鹿骨锥。遇到拦路的树枝,刀子就有用处,再粗一些的就使手锯切割。那把手锯锋利的锯齿,有着男人的性格,曾经割断拦路的枝蔓,在林子里杀出一条路。木柄手上留下了跑山人的气息,当他在林中迷路绝望时,它会带来希望。这些不起眼的工具,在山里时起着大作用,少了一件就是麻烦的事情。尤其是“单撮棍”,身边无人帮助,在莽莽的林中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答,这些工具是最好的助手。每只工具都拴着一条红布,图个吉祥“愉当”,在大林子里,红色远远地就能看到,不会迷失方位的。我上午在一个守山人陪同下,沿着季节线上进入了七号沟,我认识了野胡椒、野芝麻、牛蒡、紫衫、赤柏松,红豆衫的果实,像一个微型的算盘珠。他持拨罗棍在草丛中拨来拨去,有时敲击树干。走进密林不远处,他就建议不往里走了,这里是长白山脉的老爷岭,是真正的原始森林,这几年出现了野猪群和黑瞎子,还有东北虎的出没。林中有法则,有着自己解决问题的章程,在山中走不出的时候,自有解决的办法:
林海觅参,十分艰难,往往因迷路而“妈达山”。解决办法如下:一是就是打火堆不走,待分辨下山路后再走;二是祈祷山神爷,将香点燃,哪一方向火燃得快,就选择哪个方向下山;三是用飘手绢法,即将手绢四角折起扔向天空,看哪一角先散开就从哪一方向下山;四是以树皮阴阳辨向,阳为南、阴为北;五是观察近处山泉流水,由高向低;六是听乌鸦啼叫,断定是否有人家等。
森林养育了人,也构成独特的文化环境,这是一代代人相传下来的。奶奶童年给我打下的“棒棰”情结,至今我还在寻找。“瞎话儿”是在一种文化背景下产生,而不是想象的产物。
我请张玉明穿上进山的服装,为他照一张像。一件迷彩服,一顶红帽子,上面印着一行“延边青年旅行社”的字样。他站在老伙计旁边,眼中露出渴望,山林给了人太多的向往。跑山老人张玉明从屋中捧出“棒棰”包,放在红布上,打开露出的黑腐殖土。土的油性特别大,仿佛挤出的油水一般。拂开泥土,一棵“棒棰”躺在泥土中,漂亮的“本根”,纤细曲弯的须子,这是一棵近百年生的五品叶。这些土是原土,“抬参”时把它身边的土带回来,这是对“棒棰”的爱护,也是一种敬畏。
他的手触到泥土,泥土味在眼前升起,此时跑山人多了几分柔情。“棒棰”是一支燃烧的火,当跑山人的目光,一触碰到叶片上,激情一下被燃烧起来,他的手被烫了似的。“棒棰”躺在泥土中,青苔如同一层保鲜膜,保存泥土的原始气息。“棒棰”在安全的环境中,仿佛未离开山中的家,我蹲在一边,注视泥土中的参,想起把头领伙伴们叩拜山神时唱的歌谣:
多谢山神爷保佑,
我们放山开了眼,
砍了一个好“兆头”,
还给兆头洗了脸。
张玉明得到好兆头,得到“棒棰”的第二天,祭拜时摆上供品,唱起这首古老的歌谣。他就是在我上午去的七号沟进山,在老爷岭上挖到的,在张玉明的家中,我看到“棒棰”。
穿过“衡门”斗拱下的门,走出跑山老人张玉明的院子。门前的土路向远处伸去,这是进山的路,也是老跑山人往返的地方。天空是那么的蓝,白云浮在上面,舒卷自己的身体。张玉明客气地送我们走出大门,他站在门口,双手搭在小腹上,给人一种安全和真诚的感觉。
我不必为张玉明拍照了,他和他的“棒棰”留在记忆中了。
2011年11月19日于抱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