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方”和我家有紧密的联系,当年它是我太姥爷家开的饭馆,只是听大人说过,馆子早已不知什么原因消失了。我在一篇文章中说:“太姥爷常常这样,一待就是半天。他是在回忆过去的事情,灯红酒绿的日子,还是守护自己的棺木。太姥爷年轻时是做大买卖的商人,在延吉开了一家‘天一方’的大馆子,只是解放后干不下去,他就投奔乡亲,到符山区落了户,从此他没有走出山里一步。”在符岩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我和太姥爷有过短暂的相聚,他年纪大了,卷烟的手都哆嗦,每天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院子的仓房里摆着一口白茬棺材,那是为他百年后准备好的。在文史资料里,还有很多的文学作品中都写到“天一方”。2009年,我回延吉时向姥爷询问这段经历,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身子虚弱,上楼时要歇几口气。我听到粗重的喘气声,搀扶他瘦弱的身体,我感受时间的无情。我泡了从山东带去的日照绿,让茶香伴着他对过去的回忆。姥爷说,他是在“天一方”长大的,那里的师徒们都喜爱他。姥爷清楚地记得“天一方”的格局,每一个人的名字,大学徒叫孙义魁,二学徒叫张传志,太姥爷是1927年当账房先生,后来变成为掌柜的了。“九·一八”日本侵占东北时,“天一方”落幌三天,关门停止营业。姥爷有些激动,陷入沉思中。
北山街道两边的住户,很多家的孩子都在北山小学上学,也发生很多的故事。一些事情不是想象出来的,文史上不可能有记载,今天要重新恢复历史,修补“漏洞”,并不是为了一时的悦愉,而是要找到真实。地理方位是记忆的现象学,返回到过去的地方,重游老房子,老街道,情感和记忆沸腾起来,在缓慢地描述、恢复过去的原貌。
深夜的灯光,照在书中的文字上,我在遥远的鲁北平原,读着写家乡北山小学的资料,思绪越过清寒的夜晚。我不是这个小学毕业的,但它是我妻子的母校,看到这些文字,却想了解更多的东西。我的母校和北山小学隔着两条街,我经常和伙伴们,一路说笑,穿过小胡同到北山小学操场上玩,有几次差点和那个学校的学生动手打架。那时我们每天上课,学的最多的是红色故事,没有老师讲身边的历史。
下午在岳父家搬出一摞影集,大小开本不一,显现时代的标记。影集中躲藏的照片,记录家族人的影像,一张照片引起人的快乐,也能勾起往事。英国艺术评论家约翰·伯格说:“照片与回忆的东西都依赖于时间的流逝,但也对抗着时间的流逝。两者都保存瞬间,提出它们各自的共时性形式,在这种共时性形式中,它们所有的影像都得以共存。两者都激发事件内在关联,并为事件的内在关联所激发。”老照片是一条珍贵的线索,从人们的神情中发现很多在文字中不可能得到的痕迹。我和妻子被老照片包围,打量过去的人与事,我却急于找到妻子的小学毕业照,甚至随便的什么照片,想揭开历史真实的一角。
一本影集吸引我的注意,封面是一座南方的风雨桥,桥下的流水,倒映着桥上的亭阁。一只蓝色的游船,几个人在环顾美景。画面未有太引人注目的地方,书一般大小的影集有着特殊的引力,我拿起它的时候,手不由得有点抖动,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预感到将要发生一段故事。翻开影集后,一行钢笔字撞在目光上:
赠给王丽君:
愿你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取得更大的进步!
同学:李淑新
1984年1月14日
这一年是我妻妹参加工作的一年,影集是同学送给她的礼物,在那个年代这是流行的赠送礼物。近三十年的影集保存得完好,页子是黑板纸,必须自己贴上相角,然后照片插进照角中,上面还有薄薄的硫酸纸。
看着亲人的影像,一张1寸黑白照片的出现,使我措手不及。我看到妻子小学毕业的纪念照,在滨州家中时,她翻遍了每一处地方,就是为了寻找这张照片。时间太久了,她的记忆有误,其实不是毕业照,是她在“延吉东风”照相馆拍的纪念照。相片的背面有一行稚嫩的铅笔字,写下了准确的时间。时光重新回来,弹响了妻子的心,她看到少年的自己在照片中微笑,注视着前方,充满对未来的向往。
1975年7月18日,阳光丰富的日子,在操场上开完毕业典礼,同学们便轰的一声散去。一个女孩背着书包,兜里揣着毕业证,当她迈出校门,另一种标志也悄悄地来临了,这是告别的仪式,也是她走向人生更远的一步。她没有回头再看一眼母校的模样,走下缓慢的坡,沿着街路向南走。她早已想好这一天要做的事了,一定要留下美好的记忆,给多年后自己的回味。从学校出来,穿过两条街区向西一拐,有一百多米就是“延吉东风”照相馆。玻璃橱窗里挂着上色的照片,来往的人都会瞧几眼。
小学毕业的妻子,看到木制座机盖着黑红两面的大布,底部装有四个小滑轮,可以前后左右地移动。站在相机前,书包搁在一边的椅子上,里面装着刚发的毕业证。胸前的红领巾从此以后将被保存起来,变作一段珍贵的纪念。墙壁挡住自然的光线,也堵住噪音的侵扰。在人造光下,只有想象展开翅膀,飞越窄小的空间。陌生的环境,人工布景显得虚假。摄影师让她站在相机前,面对镜头她变得羞涩。摄影师拉动带三角滑轮的聚光灯,光打在她单薄的身上,摄影师躲进遮光布中,在玻璃上对镜头,捕捉女孩的神情。摄影师握有控制快门的橡皮囊,一根管子连着照相机,捏动橡皮囊时,快门咔的一声,拍下小学毕业女孩的影像。三十多年后,我看到照片,真感谢那位摄影师。妻子那时留着两根辫子,一前一后地搭在肩头,一件碎花的衬衣,胸前还戴着一条红领巾,我看到她嘴边露出的笑容。照片上的形象不可改变了,如果未有这张照片,不可能复原当时的情景。妻子坐在床头上,注视少年时的自己,新的北山小学和老校,还有照片上的自己,过去的时光令人百感交集。成年后为生存忙碌,很多记忆远去了。有一天,一书信,一张照片,一段文字的出现,才发现我们那么地依赖过去的生活。
我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感受从窗子吹进的秋风,观望街道奔来跑去的车流。身后的地板上,摞着的一堆影集,隐藏人生的各个时刻。每一次读既是快乐,也是痛苦的。
窗口下的街道上流动的情景,只是瞬间就消失了,不会在记忆中存下什么。从这条街一直往前走,到了尽头就是北山小学了。这么多年,妻子还未离开过她的母校——北山小学。
有些事件突然到来
我被卷入了一段记忆之中。根据妻子的回忆,我读了一些关于北山小学的文字,费尽艰辛之后,却找到妻子的小学毕业照。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北山小学,不会就这么简单,肯定还发生过太多的事情。我在资料中读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一爆发,延吉镇守使吉兴就于9月19日到龙井日本领事馆屈膝投降,延边遂落入日本人手中。延吉北山两级小学也和其他学校一样被迫关闭,许多教师和学生流离失所。有的则在我党的地下工作者的启发和教育下,毅然参加抗日义勇军。东北抗日名将李延禄就是其中之一,后来投奔延安解放区参加革命的宋振庭、徐元泉也是在这一时期接受革命教育的。”李延禄抗日的故事,我小时就听到过,我看到原中央党校教育长宋振庭为家乡的北山小学写的校歌:
海兰江水清,烟霞集云岗
我们北山学校在全城先见朝阳
祖国在振兴,民族正兴旺
建设四化的苗禾,正在茁壮成长
我们的校史值得骄傲
我们的校史值得骄傲
1901年在这个山岗开创
多少师生成为共产党人
多少英才从这里向蓝天飞翔
保卫祖国,保卫边疆
建设祖国,建设边疆
民族有爱,四化富强
携手高歌,同学师长
北山学校,永放光芒
我把北山小学校歌给妻子看了,歌中对于1901年,在山岗开创的学校充满了自豪感。她什么也不说,离开学校这么多年了,她上学的时候,天天唱《小松树》《火车向着韶山跑》《红小兵之歌》《针线包是传家宝》,在这些红色歌曲中度过了少年时光。
收拾影集,结束寻找北山小学毕业照时,从外面回来的岳父看着我们坐在地板上,影集堆了一地,他问道:“找什么?”我把近期陷入寻找毕业照的经历说了。岳父说:“你们需要还了解什么?我是从北山小学毕业的。”1937年2月23日出生的岳父,现在七十多岁了,是一位老中医。他1953年就参加了工作,离休后还闲不住,被一家个体诊所聘请,每天坚持步行上班。岳父的进入,又一次搅乱平静下来的心,我想通过他的讲述,进一步恢复真实的历史,复原北山小学的老建筑。生于台湾的建筑理论学家汉宝德,在《中国建筑文化讲座》中指出:
建筑是文化的具体反映,所以一个民族的文化特质不可避免地表达在建筑上面。在历史的研究中,建筑是很重要的工具,借以了解古人的特质与精神文化。建筑物虽然是实质的,但它所能暗示或揭示的,却包括了生活的全部。因为它不但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技术与科学水准,那个时代的精神,当时的审美观念,而且忠实地记录了当时人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建筑是技术、艺术与人生的总和,中国建筑自然也不例外。
窗外的光线暗了,黄昏给城市带来温暖,岳父拿起女儿小学的毕业照,1寸大小的黑白照片,老人看起来不舒服。他对着窗外投来的光线,街头的噪音被玻璃撞得碎裂,散落在空气中。
我们坐在沙发上听岳父回忆,他的叙述缓慢,不时地整理很久的事情。岳父讲得每一句话,我都记在采访手册上,不想丢失一个字,每句话都充满了情感。
《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岳父把我带到1950年抗美援朝时期,那时他在北山小学上学,为了防止美国鬼子飞机的偷袭,学校周围修了防空壕,1米半多宽,挖成S形状。延边地处中朝苏边境,有几次美国飞机白天飞过来,藏在云层中不露面,拿轰鸣声吓唬老百姓。岳父说,飞机大多是夜间来,它并不扔炸弹。学校老师教学生听到警报声,必须有序地跑出教室,隐蔽到防空壕中。街道的领导走街窜巷,挨家挨户地指导,窗上如何贴防光纸。岳父按照老师教的方法,墨汁倒进碗中,用小刷子蘸上汁,然后涂抹在牛皮纸上,晒干后贴在玻璃上,再粘一层红纸。窗外用白纸条粘成米字形,防止飞机扔炸弹时震碎玻璃。
8月岳父在北山小学毕业,就进了朝阳川他舅舅的“复兴祥”药店,1953年回到延吉,进入延吉市中医院。
岳父说的这些细节,在资料中不可能读到的,他在描述母校时说:当时北山小学是二层青砖的教学主楼、小片青瓦。楼里是木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楼扶手被磨得光滑。在主楼边上是一排排平房教室,铁皮铺的屋顶,下雨时听见清脆的响声。透过教室的窗子,能看到校大门边上的榆树和杨树林,成群的鸟儿躲在树上,发出叽喳的欢叫声。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满操场追打,他喜欢在一边,看着操场边上干活的人们,草房烟囱冒出的烟被风撕得破碎。岳父记忆中学校的格局,在我后来去北山小学玩时,还是相差不大的,妻子在纸上,草草地划了一下地形方位图,标出她上学时的教室位置,我有一种推测,他们父女在同一个教室读过书。
2011年10月19日,我将回山东滨州的家,临行前的一天,特意又去一趟北山小学。我们调动一切的想象力,尽可能地占有资料,但是不会重新回到过去再经历一次了。我们只能在不同的感受中,获得追忆和回味。一个人站在路口,望着街道深处的学校,北山小学变得亲近了,我对它说什么?
2011年10月22日于抱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