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照片下载到电脑上,看着向日葵,闻到老房子中漫出的味道。窗外阴沉的天空,小雨不紧不慢地下,滋润了干燥的城市。绵绵不断的雨丝,把我牵扯到老院子里,我想看向日葵,蘸一下叶子上的水珠,让水气滑向指纹的深处。
经历过战争、政治运动和时间的流逝,建筑保存到今天实属不易。解放后大院做过河务局,后来变作粮库,“文革”期间又变成社办企业了,在这里集体编筐。老人不等我开口问,他已经概述了大院的经历,他不断地重复一句话,由于他说一口浓重的方言,我捕捉每一个字,终于弄清了话的意思,他说:“我是粮家呀!”老人省略了很多的词汇,“粮家”就是说他在粮所工作,是吃公家饭的人,退休后又回到祖宅里生活了。他不断地表现身份,怕我听不明白,老人说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孩子嫁在外村了,儿子在城里接了他的工作,也在做“粮家”的业务。老人满可以在孩子家享福受乐,但是他却离不开老院子,现在一个人住,每天还要自己做饭。
光穿越老宅的窗子,钻过残破的墙洞,灰尘在光线中浮游。置身于丁家大院,感受到历史的展开和延伸,一片瓦,一块青砖都接受过主人目光的注视。我问老人有老照片么,他迟缓一下,眼神中流出忧伤。他并不马上回答,而是向房子里走去,房子的小片青瓦,被换成红色的机制瓦,瓦下排列有序的椽子。老人住在正房里,我看到穿着拖鞋的脚,越过门坎,踏在阳光中,从脚的走动姿态,看出老人的心思重了。回忆能给人带来过去的事情,有的欢乐,有的悲伤,有的是不想再回忆的。我帮老人推开另一扇门,让阳光涌进屋中。房间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床上挂着蚊帐,一张八仙桌,旁边是两把木椅子,墙上的钟表滴嗒走时,表上的秒针在机械地运动,时间在分秒中度过。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跨在门坎上。
老人的动作缓慢,他奔向三屉桌,拉开中间的抽屉,里面只有一张彩色照片,他老伴活着时,坐在院子中的椅子上拍摄的。老人说这就是老照片了,再未有别的了。历史两个字重了,我跨越门坎,身体变得有“意义”了,因为选择了一条回望的老路,我想用老院子的真实去复原,而不是虚构历史。我无法寻到跨进时间的路,照片让我彻底绝望,线索干净利落地切断。卡夫卡面对一座旧房子说:“可怜的孤独的房子!你这儿是否从来就没有人住过?没有有关的传说流传下来。没有人研究你的历史。你里面是多么寒冷。如果说曾经有人住过你这儿,那么居住的痕迹可以说是无法理解地、出色地给抹掉。”老人不再说话,外面传来一声狗叫,打破院子里凝滞的静谧,我谢了老人,向他提出请求,为他拍一张照。老人走到西厢房的窗前,调整一下神情,双手倒背后面。我看到老人,也注意到木质变黑的木窗棂子,摁动快门时,老院子留在心灵“精神的居所”中了。
回味历史中的人与事
一只圆口的黑布鞋,踏在石台阶上,从伸出的脚看出主人的心情。我是最后来到北院的,沿着长长的胡同,走在乡村土路上。我在石台阶边上,看到多少年前,老主人丁来兴和我一样从南面走过来,踏上石台阶的情景。
石台阶被磨得光滑,有数不清的脚踏过,一车车货物的进出,昔日繁荣昌盛的景象,在石质的纹络中就能察出。北院门楼前的三级台阶,房基既是炫耀地位和身份,又象征步步高升,祝福后人延续财源茂盛。修筑台阶的工匠们,也是聪明才智过人。为了架子车进出方便,在台阶中间凿了一条辙沟,省工省力省时间。朱和生因为编纂惠民工商史志,来到丁圈河村搞田野调查,他在文章中写道:“丁家的鼎盛时期,是丁氏‘三义’兄弟为官经商的时期,长兄为官,曰度理内,丁槐卿主管外部生意,在滨州、蒲台、惠城名望很高,早晚进城闻其名即开城门。丁氏兄弟在几十年的创业中,先后在惠城开设‘三义(棉)花店’,‘东胜居’酱园等四处门店,后又在胡集镇开‘同义堂’药铺;滨州里则开设‘三义花店’,并在安徽六安设货栈收购茶叶,做过茶叶生意。‘三义恒’的后人丁曰庚(字兴桥)在家中开油房的同时,还在周村合资经营‘三义恒’美服行,往西安等地贩运棉纱、棉布。”当年丁圈河村这一带商业发达,要不然不可能出现富甲一方的丁家。我查阅咸丰年间的武定府地图,看到大清河在丁圈河村边流过。
现在的丁家北院改作了供销社,村子里的人,日常用品都来这里买,一个中年妇女拎着刚买的一卷纱网走出,走下石台阶。身后的影壁破败不堪,较完整的地方还能辨出过去的富丽堂皇。壁座豁口龇裂,壁身的遭遇更是惨烈,铜钱一般的图案,一角角地脱落,敛聚财宝的梦早已摔碎。楼庆西在谈到影壁时指出:“由于影壁在建筑群中所处的住置都是人们进出时正面相对必然见得到的地方,所以影壁就成了装饰的重要部位。”2009年6月,我在浙江金华,参观太平天国的侍王府。从保宁门往北走,就可见到一座影壁,它是太平天国年间修建的,高约6米,面阔17米,其上生动有趣的雕刻,没有被风雨吹残,却被一场场革命所摧毁。这是我遇到过的最大的影壁,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当时绕着走一圈,在巨大的影壁前,头顶二十一世纪的阳光,背负着历史的遗迹,是为了纪念到此一游,还是为了回味历史?
影壁挡住视线,我望不到院子里的情景,只是传出算盘珠碰撞的清脆声,脚步急了,声音牵引着我奔去。现在是键盘输入的声音,听不到算盘珠子在指尖中跳动时,发出的古老的声音了。小时上学的书包拴着算盘,在老师的指导下,我能算出加减法。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情,我多年未再见过算盘,更谈不上听声音。
房子里的光线阴沉,全部来源依靠窗子投进的自然光,站在木柜台后面的店员,名字叫李新海,1975年,高中毕业就来这里当售货员。他并不是丁圈河村的人,而是附近三河里村人。李新海在这不大的房间里,一年年卖货,度过三十多年。经他手的货物有多少,自己也说不清。他的年纪却一天天大了,满头不是青丝了,而是爬满白发。每一件商品下都挂着白纸牌,上面标注价格和产地。几十年间,一个人在这里转悠,守着无声的商品,需要耐性和毅力。柜台中间的位置是他喜爱站的地方,顾客一迈进门坎,就能看到相迎的笑脸。无顾客时,在乏味的时间中,他的目光在砖墙上移动。细碎的雨使院子里清冷了,却有古典的气息,敲打青砖和瓦片上,弹出遥远的诗意。
柜台的岁数不小了,柜面磨得发白。算盘丢在柜台上,我注视静止的珠子,算盘的木框被手指拨动,磨得露出质地,珠子变得陈旧。李新海站在柜台里面,算盘摆在面前,他熟悉任意一颗珠子,珠子和手指融为一体。我沿着柜台走一趟,柜子的围板上,“文革”喷上的“忠”字依然清楚,我数了一共有8个。小时候,我的胸前戴过“忠”字,看过在街头跳“忠”字舞。
他身后的架子上,每一个木格子都摆满了不同的货物:手电筒、袜子、毛巾、轴线、拉链、洗衣粉、小镜框、腰带……货物使老房子有了生气,继承老主人的商业血脉,想到当年在几十年的艰苦创业中,丁氏兄弟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为一方富甲。民间有着美好的传说,每到年关,家中的油房对百姓敞开供应,对于贫穷人家来打油,一分不收,行善的义举,乡人无不感动。丁氏兄弟仗义疏财,从不以势欺众,为人处事有口皆碑。
《朱子家训》时时记在心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每家院子的墙边,规矩地竖着一把笤帚都是笤头朝上。他们的一天是在清扫院子中开始,院子里有一架丝瓜,叶子覆盖出大片阴在,挂着黄花的丝瓜,有了乡野的情趣。丝瓜架下的墙根,停着和墙壁一样旧的“大金鹿”自行车,现在人们骑电动车,很少有人骑自行车了。这辆老式的自行车,驮载李新海往返于乡间的路上,从供销社到家,从家到供销社,几十年如一日,时间都耗费在这段距离里了。
我踩在石台阶上左右相望,胡同里一片静谧,走在土路上,背离丁家的北院,从此我的记忆中多了一座古老的围合大院。
2010年9月7日于抱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