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经堂的记述是真实的,他坐着叔叔的骡车,踏上过黄河的渡船,一件普通的事情到这么大的岁数,还清晰地记住。
一个中午,我积满了水浪声,朴白的搬运号子,它们一层层地排开。我拼凑碎裂的历史,复原道旭古渡口。我打开相机的回放,注视存下的老人们的影像,这就是历史了。
从清末开埠的情况看,所开商埠多为沿海沿江“商贾辐辏”之地,周村地处鲁中内地,为什么偏偏是周村?周村商埠文化研究会秘书长郭济生解释说,周村开埠当然是乘了时势的东风,周村本身的优越条件,才是周村开埠的真正原因。首先在地理位置上,周村地处鲁中腹地,东西位于济南和青州两府之间,是两府以及沿海和内地之间商旅来往的必经之地。
更重要的是,周村具有的商业基础。周村在明末清初已经拥有周村、仁和、永安三镇,有商业大街、丝市街、绸市街、银子市、棉花市、油店街、鱼店街、小炭市、石灰市、油坊街、水胶场、兴隆街、新街、东市场、西市场等百余条商业繁荣的街市,经营业户数千余户。城区面积达5.49平方公里,人口数万,已经是山东最大的商业城市和商品集散地。
文章记述周村繁荣时期的景象,它是商品集散地,滨州的商品都是从那儿来的,越过天然屏障的黄河,用一辆辆骡车运来。
下午我按照既定的时间,准时来到了高杜居委会,68岁的韩丕泉已经来到了。他干瘦的身体仍然硬朗,透出青年时旺盛的影子。他的老家在黄河边上,梁才办事处韩墩庄,离城十里多地,老一辈子就撑船、运输、打渔。自己家里可以造船,材料是白木、槐木,船下水时,掐算黄道吉日,放上一挂鞭炮,要在河上神气地走一圈。如果船上装满了货,跑长途运输时,船上必须装少许的粮食。据说海里的鬼怪,把鬼魂托附给一条大鱼,它瞅准机会在水中行走的大船边冒出,然后撞翻大船。沿岸百姓有使船的人家,只要出航都要带一些米,把米撒进水中时,嘴里叨唠几句吉祥的话。时间久了,这不仅是敷衍了事的形式,而是一种仪式,一代代传下来的风俗。求天请地,保佑行船人安全地出航与归来,船工喊出的号子在水面上掠过,它和浪头撞在一起变得粉碎:
2011年春天,我整理书房时,找到1987年出版的《滨州歌谣谚语集》,读到了《拉纤歌》:
拉呀拉,拽呀拽,
一步一爬往前迈;
破衣烂衬衫难遮体,
背如弓来肩发柴。
皇上头顶一块板,
前后珠子十八串;
哥们肩背一块板,
拉得黄河水倒转。
上水累得腰腿疼,
下水我像坐朝迁;
有钱买得今朝醉,
管它那天把命扔。
人说世上有三险,
跑马行船打秋千;
那些都是乐趣事,
世上唯有行船者。
过了蝎子泫,
望见桃花岸;
谁家的小姐擗花枝?
俺为啥捂起脸?
拉呀拉,拽呀拽,
前面来到龙王崖;
急流险滩船难挪;
哪个舅子腿哆嗦!
盘到济阳滩,
庙会真可观;
信男善女降香来,
戏台上昆曲唱得欢。
盘到洛口靠了岸,
扔下纤板换衣裳;
济南府里去逛逛,
管他小娘在家难。
古老的号子,融化在黄河的水里,在历史的时间中流淌。任何一个人只要触摸黄河,说起道旭古渡口,一听到这有力的号子,就会被呀嗨哟的声音打动。
黄河水大,浪猛的时候,船卷在涡底,岸上的人看不到船,在惊叫声中又浮了出来。韩丕泉说,他划的船叫“小鬼欢气”,4米多长,1.5米宽。两张棹架在棹桩子上,接触点是生牛皮条子绑起来。这种船常见,体积不大,使用起来方便灵活。黄河浪高水急时,常有船翻人落水中,小鬼喜欢这样的场景,船名由此而来。
黄河盛产刀鱼、鲤鱼、鲇鱼,大网十几里,刀鱼网又叫拔网,打一千多斤刀鱼。那时鱼的味道鲜美,刀鱼一块钱三斤,二斤鱼换一斤肉回家。长在水边,吃在水边,韩丕泉老人说,他们对鱼有独特的吃法。做刀鱼不用油,洗净后晾干了干煎,焦黄后放盐,这种做法叫“干煲鱼”。煲上三五斤刀鱼,锅底竟能煲出半茶碗鱼油。鲤鱼是清炖,花椒、生姜、葱花煮,做出的鱼滋味独特。
从小在黄河边上,水上行船,夜晚伴着水浪声入睡。大人小孩练成了一双识水的眼睛,哪有鱼,哪片水没有鱼,一看水情就知道。道旭水流湍急,急流中存不住鱼,所以不能在那儿打鱼,公私合营以后,个人所有的船充公了。
韩丕泉的父亲驾着“柏木疙瘩”船在水上跑运输,渤海军区杨国夫司令员坐船,来往于滨州和东营之间,碰到他家的船时,杨国夫总是让船靠近,蹬上“柏木疙瘩”和韩丕泉的父亲拉呱。当时他4岁多点,印象中只是记得杨国夫是秃头。国民党进攻时,河南岸是国民党占据区,解放军控制北岸。国民党飞机来轰炸,他就躲到屋子里,飞机过去后,他跑到院子里,捡起扫射后丢下的弹壳,还烫了他的手一下。村里的另一个孩子,捡了一颗哑弹在手中炸,伤了一条胳膊。
1962年,三年自然灾害,人们在饥饿线上挣扎,韩墩庄地处黄河边上,在河滩上种地瓜和萝卜,补充家里粮食不足,全村却无一个打光棍的。韩丕泉结婚是冬天,对象是河南岸,因为封河,她提前两天过河住在亲戚家。接亲的那一天,他骑着银灰色的马,身上披红,戴着三片瓦帽子。新娘坐着一辆带棚的马车跟在一边,走在荒凉的黄河古道上。这一天参加婚礼的人,可以吃到棒子面搀糠皮的馍馍。
时间在韩丕泉的口述中过去了,一抹阳光残留在窗玻璃上,我很少插话,回忆让他变得兴奋起来。我手中的笔却变得重了,他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沧桑。前几天我读到董连旺《道旭险工历史沿革》一文中说:
1952年,为充分依托道旭渡口交通便利条件,原惠民专署党政机关由惠民县城迁到了与道旭渡口相对的北镇。道旭渡口也于1954年将土码头改建成了石砌码头,并将木渡船更换为两艘机动渡船,昼夜不停地对开。1955年10月,又在道旭渡口斜对岸的北镇港开通了北镇至济南泺口的黄河下游第一艘客轮“鲁生”号,可载货物45吨、客位142个。加之当时北镇船运合作社的七八十条帆船往返于上下河面,道旭一带出现了空前繁荣兴旺的景象。
随着这里过往车辆和行人的剧增,1972年,由国家投资在道旭渡口东侧兴建了一座长1400米也是当时黄河上最长的公路桥。因此桥北首过河就尾落河滩,每遇黄河大汛洪水漫滩,总造成南北交通中断。1976年汛期中断月余,1979年1月凌汛漫滩,曾将104部汽车和300多人困于大桥北端的公路上。因而,道旭渡口并未因建了大桥而完成历史使命,在一定时期内仍作为一条连接南北交通的备用和辅助通道。1984年春至1987年10月1日,原惠民地区行署与胜利油田联合对这座大桥的北引桥和南北接线公路进行续建,才使该桥不再因黄河发生洪水而中断交通。至此,道旭渡口才完成了其历史使命。道旭渡口虽早已消失,但它所发挥的重大作用永远载入人民治黄的历史史册。
渡口的过去是历史,曾经发生的事情很少有人关心,如实地记载下来。我看着窗玻璃的残阳,在回忆中修复道旭渡口的原始面貌,在这间会议室中,我听老人们的口述。他们的实述,不是档案和文件一类的表达,而是客观地再现历史,“民间”口述,比坐在书房中的想象更有意义,更迷人。
1971年做的老船还在,这是韩丕泉与哥哥一起,解开自家长的梧桐树造的船,韩丕泉答应,带我去他家去看老船,还有父亲开船时装钱的柜子。他不无惋惜地说:“钱柜子上的锁坏了,再也配不上这样的锁了。”我记下了他的电话号码,开始想象“小鬼欢气”的真实样子,它很多年没有下水,只能躲在岸上,眺望不远处的黄河,听一听流动的水声。
我和韩丕泉告别时,握手的瞬间仍然结实有力,粗糙的皮肤,让我感受岁月的无情。
走出高杜居委会,投身到街头,我却一下子适应不了。因为思绪中全是旧事旧人,老渡口塞得思路满当当的。
清冷的春风,推动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上背的相机,存储老人们的影像,珍贵的资料是给以后岁月人看的。
调整一下情绪,我回到现实的生活中来。
我见到了道旭渡口上的老船长
2011年4月2日,下午我打电话给韩丕泉,约他去看“小鬼欢气”。半小时后,车子驶下黄河大堰,来到了高杜的沙滩浴场,现在这个季节游人很少。韩丕泉出来时,身后跟着一群他养的狗,他手中拎着一个纸袋。我请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指路,他在这一带生活十几年了,有很多的熟人,地理方位也熟悉。车子沿着蒲湖水库走,当年张北公路就是从湖中穿过的,车来车往的情景消失,湖水湮没了一切,车轮的印迹被水荡得一干二净,只是存在人的记忆中。四月的阳光照在湖面上,几只水鸟从水上掠过,岸边的小商贩们开始售卖风筝。车子绕着湖大半圈,我拼凑、组合历史上这条繁华道路上的景象。
车子在一条破旧的路上行驶,韩丕泉指着前面的地方说:“这就是老渡口的旧址。”在尘土飞扬中我走下车子,眼前一片杨树林的地方,原来是几排职工住房,现在什么也没有,如果无人指点,光凭读资料,根本不可能知道过去的事情。我站在路边,回忆着老人们讲述当年的事情,找出充满野性的劳动号子。
不是为了道旭渡口,我不会来到黄河边这个叫韩墩的庄子。韩丕泉在前引路,我的脚未迈进门坎,狗的狂叫声就塞满院子。韩应全的家人迎在院子里,热情地接待。我急于见到“小鬼欢气”,韩丕泉说:“船在那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架子棚下,一只倒卧的、陈旧的小船,上面堆积着杂物,几十年它脱离了水,在陆地上忍受风吹日晒,我抚摸船的木质,没有水的湿滑。
韩丕泉从纸袋中拿出一本1988年出版的《山东省滨州市地名志》,他说:“这里有俺村的名字。”书的内页有的脱落,我翻找韩墩庄的名字。
我从各个角度,拍了一组“小鬼欢气”和船棹,镜头中的它们,还是有过去的威风。韩丕泉老人站在一边,看着竖立的棹,他突然伸出手,摩挲着棹,棹又一次重温主人的感觉。
我们拍照时,他的家人找来韩丕泉的堂哥,74岁的韩丕志,他就是道旭渡口摆渡轮上的第一任船长。他的身体硬朗,花白头发下的眼睛,有温情的暖意,我们的交谈是从船开始。
韩丕志生在黄河边上,从小就玩水,他自己家做船,兄弟俩一起驾船,运送石头、粮食、百货等,往来于济南泺口、惠民、垦利、利津一带。韩丕志在黄河上遇过险,差点搭上性命。船行到济阳段时,他不小心掉下河去,被水流冲出七八里,在水中绝望时,多亏河务局航运大队的大船经过把他救上来。
1956年成立运输合作社,社里搞机械化,派韩丕志出去学习技术。1961年做了船长,船编号是“渡二”,属于滨县航运社。韩丕志住在道旭渡口的砖房,坐在家中的土炕上,就看到忙碌的道旭渡口,夜晚枕着黄河的水浪声。
韩丕志说,下雨天马和驴、牛,在跳板上夹断腿是常有的事。记得有一年,阳信一个生产队的马车,辕马被压死。车把式是老实的年轻人,蹲在一边嚎啕大哭,人们不敢让他独自回去,怕他有轻生念头,就把他安顿马车店住下,联系他们生产队来人接。
还有一天韩丕志当班,站在驾驶台里,他看到二运的几辆车在渡口过河,年轻的司机技术不熟练,面对黄河有些眼晕害怕,因为紧张误把刹车当作了油门,车开进了河里。韩丕志见此情景,急忙冲出驾驶台,摘下救生圈,扔给从水中浮出的司机。
寒冷的冬天,道旭渡口的风比别的地方更大。大雪封过后,河上覆盖了积雪,冰冻的河面无法行船。冰薄可以用螺旋桨破冰,冰厚必须爆破,破出一条行船的水路,保证往来于两岸的道路畅通。
这几天的走访调查,几位老人的口述,修复了历史上的道旭渡口。韩丕志的讲述,丰富了真实,我一层层地还原历史。走出韩墩庄时,我的身上释放了一些情感,毕竟我找到了摆渡轮上的第一任船长。
我们来到村口,春天的黄河水势不大。韩丕泉指给我看,他和哥哥造船的地方。空旷的河滩上,只有一棵柳树新发的枝叶,透出一抹春天的信息。韩丕泉说:“在这儿,造好的船下水,在黄河上玩船是一种快乐的享受。”他的脸上露出笑容,笑中有一缕纯真。面对黄河他回到了青春时,想着自己当年的样子。
我背对着黄河,站在“韩墩护滩”的碑边,照了一张相留做纪念。我回望村庄,做深情的告别,也向老船长道一声再见。
车子驶离了韩墩庄越来越远,我却有了深情的怀念。
2011年3月30日于抱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