柈子垛是一家人温馨、勤劳的标志,在乡村随意走进一个院落,看不到柈子垛,那么这儿是没有生气的。
在乡村我看到过一垛柈子垛,有3米多长,1人多高。在院子边列得齐整,不管清苦的生活,富裕的生活,柈子垛是不能少的。柈子大多是硬柞木,木质坚实,碗口粗细。从山上砍的是落光叶子的杂树,人们叫它“干棒”,树身上的水份充足,劈起来困难,最好立在墙头,风干一阵子。劈柈子是力气活,还要有技巧,不能拼蛮力,活出得不多却白忙乎。先用拐子锯一截截地锯断“干棒”,然后拿长柄板斧,一根根地劈开。一根柈子,只需两板斧,劈成四块,大小均匀。搭柈子垛是细活,这是一家人的面子活,不能毛躁,必须耐住性子,摆得规规矩矩,不能毛躁让邻居笑话。搭柈子垛,选择堆放的地方,犹如盖房子和垒院墙一样重要。铺一层横柈子,再铺一层竖柈子,柈子搭得错落有致,不能有一点弯曲,像墨线画得一般直。搭好的柈子垛,要经历秋天冰冷的雨季,冬天呼啸的寒风的袭击,暴风雪的狂轰乱炸。在山区生活的老百姓有一种老观念,祖祖辈辈都围绕着山生存,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家家房前都有柈子垛,谁家没有柈子垛,谁家就不是正经过日子人家,听老一辈的人说,未有柈子垛的人家媳妇都难找。山区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宁可粮油借给别人,柈子垛是不能借的。
柈子燃烧的炭香味,仿佛花香贮存生命中,无论过去多久,走出多远,淡淡的气味无法消失。
七十年代,姥爷下放在符岩山区,四面环山,离国道有二十多里的山路,需要翻两道山。村里几十户人家,没有一座砖瓦房。找不到一块煤炭,家家烧柈子,院院有柈子垛,有的人家把柈子垛当墙使用。那时年纪小,天天听广播,上课学毛主席著作。我还是不懂“下放”这个词的政治意义是什么,纯真是孩子的天性。姥爷家是三间泥土屋,进屋是“外屋地”,一个大锅台,一口矮矮墩墩的陶缸,这是每天做饭的厨房。左边的屋子是睡觉的地方,一对对箱摆在炕稍,花纸绷上吊着的白炽灯,连灯罩也没有。墙上挂着大镜框,镶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戴八角帽的画像。障子外边是淙淙流淌的溪水,柞木障子上,爬满了开花的豆角秧,园子的角落有一大垛柈子。
我这个在城市长大的孩子,第一次来到山村,对一切都怀有好奇。园子有一个树桩架起的空中阁楼,一条木台阶通往阁楼。我问姥爷:“这是干什么用的?”姥爷说:“秋天收的苞米怕潮湿,也怕耗子祸害了,都要堆在这里。”我推开仓房的门,阴暗不透风,里头没有电灯,一束阳光随我打开的门涌了进来。一把长柄斧倚在墙边,斧刃被光晃得锃亮,姥爷用它劈柈子,木柄让手磨得光滑。土墙上挂着镰刀、绳子、铁丝、杆秤,堆放的杂物终日不见阳光,有一股霉土味,跑动的耗子弄得哗哗响,吓得我退了出去。
姥爷做饭的时候,抱一些柈子来。干柈子颜色有些陈旧,木刺依然坚硬,稍不注意就会扎破手指。姥爷家用的是铁锅,灶坑也大,木柈子添进去,引燃几张桦树皮,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散着木柈子的炭火味。火苗燎动木柈子的声音,仿佛欢快的山歌,是那么的好听,流淌的溪水是它的和声。
从那时起,木柈子像蜡笔,在我心灵画上漂亮的花。离开山村三十多年了,人到中年,迄今我还不用液化气,那瓶液化气被扔在角落里,冷眼观望。做饭我还是使用电磁炉、电饭锅,我闻不惯液化气刺鼻的气味。有时为了应酬,去火锅城,几个人围着炭火锅涮牛肉,酒杯精致,极细腻,盛着让人兴奋的酒液。说些吹捧的话语,听无聊的人在说无聊的话。火锅中烧的炭棒,没有柈子燃烧的气味。我想起山村姥爷家的大灶膛,一堆柈子熊熊地烧着,院子中的柈子垛,犹如平原上丰收后的麦秸垛,在大地上格外显眼。
十多年来,每次回家乡,我总是到乡下的大姐家,盘腿坐在土炕上,看院中的柈子垛,有了一种喜悦的感动,抚遍我的身体。木柈子的色泽和气味,变得坚实和真诚,它无一点修饰,好像一堵石墙,我时常感受它溢出来的山野之气,渗出溪水一般的激情。
2005年10月6日于抱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