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孙笷儿,凤栖孙家的大小姐,南宫世家的少夫人。
“少夫人,少爷他已经在三姨娘处歇下了。”女婢小叶回报。
我淡淡点了点头,手指轻轻划过琴弦,眼睛不经意地看到了小叶眼中来不及收藏的怜悯,我轻轻一笑:“你先下去吧。”
时间似乎真的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久到我身边的人都以为我眉目间的哀愁全是因为夫婿南宫宇光的花心。
呵,其实,我的伤心一直一直与南宫宇光没有半点关系。不过,他既然肯担这个薄幸名,我便也放宽气量允许他多纳几个妾侍,这样子,子嗣的压力也就不在我身上了。
只是,这就是我的人生了么?这,竟然就是我的人生了。
天之骄子如我,原来,也就只能如此虚度一生了。
那个人,那个人怕是已经忘记我了吧。
又或许,那个人从来就不曾记得我,尽管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
情之一字,从来都是不公平的。
他可以半分不念想我,我却无时无刻无法不记挂他。我与他已经多年未见,我的心却一直在他身上。如若,如若我们再见,我是否能问他要回我的真心,我又是否愿意要回我的真心?
在我韶华最美的那个时光里,他就在他人的闲言碎语间不经意地主导了我的生命。
他们说,在年轻姑娘里,只要有孙笷儿出现的地方,孙笷儿将会是唯一浓墨重彩的一笔,其他人都不过是衬景。就如同只要有江枫出现的地方,其他少年郎都会黯然失色。
他们说,孙笷儿弹的琴唯有天上才可听,若要真为她配一把瑟,那把瑟唯有江枫才有资格弹。
他们都说,风起江家与凤栖孙家的联姻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我听着听着,便也当了真,心里生出了一分甜蜜。
有那么一阵子,我当真以为美梦就要成真了——他竟然来了我家。父亲母亲看着我喜不自禁,在他们眼里他此行的目的不言而喻,他该是来求亲的。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与他相识甚早,我原以为,我们之间是缘分天定。
母亲准备了盛大的家宴招待他,席间,我携着琴款款而下,当众弹了曲《杏花天影》。我素来矜持,不喜当众献艺,那一曲虽然有很多听众,可我只为了他而弹。
只可惜,在场所有人都醉在我的琴音中,唯有他,纵然也随着众人抚掌,却总有些心不在焉。
我的琴声刚了,外间便传来《平湖秋月》的笛声。他起身告罪,步出了大厅,背影看似悠然,却分明有一丝仓促。
我心头一颤,琴弦突断,亦告罪退了场。
悄悄尾随他,我来到了孙家最冷僻的一角,我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
那时候桃花开得正好,他看着桃花树露出了温柔而真挚的笑容,那笑容比桃花更美。他张开了臂膀,语气里是浓浓的诱哄:“下来吧,你坐的那么高,我心慌。”
原来,他刚才的笑容,并非为着那一树繁花。
花丛里传来女子娇稚的声音:“是我的笛子好听,还是那第一美人的琴音好听?”
他固执地张着双臂,似乎花丛里那女子不下来他便不收回手一般,偏头比较了一会儿,诚实道:“刚才我没仔细听。”
一道粉红色的身影从树丛中飘落入男子的怀里,女孩比芍药更娇媚的容颜贴着男子的颊:“傻瓜,不管有没有听清,你都该说我的笛子更好听。”
他温柔地搂着怀间女孩,低低轻笑,听话地重复道:“是了,你的笛子更好听。”
我看着他们如此静谧地相拥着,时而有桃花飘落,时而有一两声鸟鸣,美好得不可思议,无法言语。原来那个斯文而疏离的男子,他也有如此情致温柔的一面啊。
心口一痛,如此久远的记忆,却成了我的业障。此后,无论哪个男子站在我面前,我都知道,我与这个男子的相拥,绝对比不上我看到的那慕风景缠绵。
我孙笷儿若是要不到最好的,宁可不要。
今夜许是我思虑太多,当我起身想入睡时,忽然天昏地暗,人便也失去了神智。
昏昏沉沉中,我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冷漠地看着南宫宇光死死攥着我的手,他脸上那般紧张在意的神色,是我清醒时看不到的——这一世,终究是我负了他。不过,他不能怪我,我……我也找不到人怨恨啊。
来不及清算我与南宫宇光之间的缠缠绕绕,恩恩怨怨,一道熟悉的清越声音抓住了我全部的神思。
“我把我第三十七世也许给你。”是他,原来这声音纵然我死了也还是记得的。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为了救你的老恋人付出一辈子的代价?”是她,那个娇稚的声音我想忘却一直盘旋在耳边。
他和她,竟然一直在一起,他们为何能如此幸福?老天何其不公?!
“她不是我的老恋人。”他认真道。
“小恋人?”女子戏谑道。
“怜星,不要拿这个嘲笑我,我只爱你一个。”我不禁好奇,他素来淡然,为何对此事如此焦急在意?
唤作怜星的女子如安抚狗儿般拍拍他的俊颊:“好啦,不闹你了。”说到这里,她眼珠子一转,明眸里闪烁着慧黠,“你一直说我心里藏了太多的秘密,不曾告诉你。现在,我就告诉你一个,如何?”
他抓住女子的手,让那苍白的柔荑贴着他的左颊:“自然是极好的,我只盼你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诉我,莫再一个人扛着。”顿了顿,他的脸颊多了一丝红意,“我心疼。”
女子先是甜美一笑,方悠悠道:“你总是拿你的来世与我做交易,可是,你知道么?早在九年前,你就把你的生生世世都许给我了。”说到这里她凑近他的耳朵,声音里有一丝媚色,“我的面首、小狼狗、兔儿爷……你早就没有本钱了。”
他神色有些激动,伸手将她搂紧,下巴抵着她的发际:“你为何不早说?”
女子在他怀里低低笑着,如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我喜欢宠你,你不喜欢么?”
他将女子搂得更紧:“我喜欢的,喜欢极了。”
二人静默了一番,他才开口道:“你可知道我为何总是让你救人?”
“为何?”
“昔日,你虽然是为了复仇,可是杀孽毕竟太多。我害怕你来世不能为人。”他亲吻了女子的额际,眼睛里是浩瀚的柔情。
女子抬起头来,回吻了他的脸颊,方戏谑道:“其实,还有一个方法啊。”
“什么方法?”
“你再多做些杀孽,我们一块儿当牲畜去,如何?”声音里有着灵动,有着爱娇。
他仔细思索了会,方认真道:“如此也是好的,那么我们就说定了。以后我们之间,救人都你来做,杀孽都我来做。”
女子似乎被他认真的样子逗乐了,咯咯娇笑,软倒在他怀里,半响才半嗔半怜道:“呆子。”言罢,拖着他的手,往我房中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调戏着他,“待会儿,我把她救醒后,可要留些时间让你们叙叙旧?”
(我的泪,为啥好好的男女主角今天沦落到为龙套搭戏,我为二宫主跟江大美男哭一把。)
“不出三日,她就能醒来。”看着眼前男子憔悴的容颜,担忧的神色,江枫出言宽慰。他家娘子素来是薄凉,对陌生男子半句也不愿搭理,就算诊了脉得了结果,也得让江枫作为“传声筒”。
“这些年来,她心里一直只有你。”南宫宇光站起身,正视江枫。他的妻子骄傲又脆弱,她那份迷思只怕永远都不会亲口说与面前男子听。他原本也不愿说的,他亦有他的骄傲。只是看着她鬼门关里走了一回,他才心疼地意识到,如果孙笷儿就这么走了,她一定会遗憾不曾将这九年来眉间心上的心事说给那个她最在意的人听。
身上立时袭来煞气,却是江枫身后的女子发出的。她的眉眼冷冽,微微眯起,颇有些警告的意味。
江枫赶紧将怜星搂进怀里,看着南宫宇光正色道:“我的心里只容得下怜星,我的妻。”
南宫宇光不再答话,反而招来侍从:“上茶。”
待袅袅的茶香在房间晕开后,他走到桌前坐下,抬眼看向江枫:“江兄可有空听听我的心事?”他用的是询问的句子,语气却不容拒绝。
江枫以眼神询问怜星,取得了太座大人的默许后,方携着怜星落座,右手握着怜星的左手,不曾放开。
南宫宇光亲自为二人斟了茶,在雾蒙蒙的茶烟中,他开启了他恍如一梦的过往。
“那一年,上元节,我与几个朋友在淮水的画舫里取闹,依稀还记得画舫里柔声劝酒的是扬州最红的花魁君莫忘。我素来喜闹,不爱忍受寂静,可是,当晚却反常地厌恶画舫里的嬉闹与觥筹交错……”南宫宇光说到这里,起身走向躺在床榻的孙笷儿,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她的呼吸,放松了口气地回转桌边落座。
“我意兴阑珊地站在船头,眼角余光里忽然感受到一丝火光,却是一盏花灯孤零零地顺流而下,此处水流颇急,人烟又稀少,并不是放花灯的好地方。宽阔的水面上,只有这一盏花灯,勇敢而倔强地前行着。”
“我忽然起了好奇心,想知道这柔弱而勇敢的花灯里面承载的是什么心愿。”
南宫宇光说到这里,轻笑出声:“所以,我做了一件不厚道的事情,代价却是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我打捞起了那盏花灯,拆开了花心里面的心愿,偷窥了一个女人的秘密,然后,不可救药地为了她而着迷。”
他又起身,走回床榻,伸手握住了孙笷儿的手,十指相扣:“人生乐事不过三十九项:高卧、静坐、尝酒、试茶、阅书、临帖、对画、诵经、咏歌、鼓琴、焚香、莳花、候月、听雨、望云、瞻星、负暄、赏雪、看鸟、观鱼、漱泉、濯足、倚竹、洗梅、远眺、俯瞰、散步、荡舟、访古、寻幽、消寒、避暑、随缘、忘愁、慰亲、习业、为善、布施、拥眠。女祈与倾心之人执手漫历。”
“没有落款,没有署名,亦不曾亲睹放灯之人。可我南宫宇光想要在扬州城内找一个女子,又有何难?”
“我暗布手下搜集城里未婚女子的墨宝,一件一件地看过去。她纵然才高,却素来傲气,倒是极少有墨宝流出,我拿到手的不过是一幅寒梅图,寥寥七个字,瘦到梅花应有骨。可是,彼时我早已对她倾心,哪怕她只是落下短短一捺,我一样能够认出她就是花灯的主人。”
南宫宇光长叹了一口气,怜惜地轻抚孙笷儿的脸颊:“只可惜,到头来我执了她的手,她的心却依然只想与你漫历这人生三十九乐事。”
江枫执着怜星的手站起,右手环上怜星的纤腰:“前些年,我的妻子她为我受了很多苦,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她太会藏心事,而我却不过问。所以,这些年来我吸取的最大的教训就是,如果我猜不透她的心事,我就一定要问出来。”
说到这里,他低头温柔笑着——怀中人在听到他的话语时,如猫儿般软软地更偎入他怀中,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腰,漂亮的眼睛晶晶亮着。他轻轻拧了拧怜星的鼻子,宠溺地安抚着她,悄声带着她走出了房间——他得找个不被打扰的地方,他确定,此时此刻他跟怜星想要的都不仅仅是一个拥抱。
对二人的离去,南宫宇光丝毫未觉,他修长的手指流连地在孙笷儿憔悴的脸颊上游移:“笷儿,江枫说得对,我是不该再放任你自流了。我骄傲,可你比我更骄傲,所以,我认输,我们的感情里我对你臣服,只希望你快快醒来,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
“我不介意告诉你很多很多我的秘密。”
“你可知道你父亲最终为何答应让你嫁给我?”
“因为,我用了七天七夜,以三跪九叩的大礼登上了漠北的玄灵山,取回了你的姻缘笺。”
“你可知道为何我娶了三房妾侍,至今仍无子息?”
“因为,她们若有了孩子,你只怕离我更远了。你的性子素来不争,又高傲又倔强,如若她们有了孩子,你只怕要吃大亏。”
“你可知我为何会接二连三地纳妾?”
“因为,我只有娶了汪妃玉,汪家才肯将为你母亲续命的金蓉花给我。你这一生,除了江枫,心里面只怕就剩下你母亲一个人了吧。而汪妃玉的城府极深,心机又如何是你能比的,所以,我才会再娶了精明厉害的甜若和享翠。我给她们宠爱,让她们三个斗去,不过是想为你尽可能地多留一分清净。”
“你可知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不论大病小恙,我都陪着你,就连你葵水的阵痛,我亦在这屋子的暗室中守着你。”
南宫宇光执起孙笷儿的双手:“笷儿,是我错了。我明明知道你是一个又高傲又被动的人,你肯静静地守在原处等待心上人的垂青已经是你退无可退的底线。可我要告诉你,江枫他这辈子绝不会爱你,你不该再等下去了。把手给我,让我陪你去一一领味那人生三十九乐事。”
一滴泪滑过了孙笷儿的脸颊,南宫宇光忽然感觉手上一紧,却是被那柔白的素手紧紧扣住了手指,紧紧的,十指相扣。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