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墨又顿了顿,道:“这便是劫若的若字,看似是个劫,如果度过了,却是幸了。这是兰序的一份痴心,他希望遥羚儿的付出有所回报。只可惜上官丹青还是辜负了遥羚儿。自从兰序发明了劫若,还没有哪一个幻瞳女度得了这个劫字,看得透那个若字。呵,人的感情却还比不上一对蛊虫。”
江枫的心很酸也很痛,怪不得那个女子的身子一日弱过一日,如何补也补不回来。原来,全是为了他。
近卿情怯。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怜星。
他不知道他爱着她的时候自己是如何与她相处的,他疼她宠她么?
他知道他不爱着她的时候自己是如何与她相处的,可是,那些都不堪回首。他,恨不得重新活一次。
他没脸告诉怜星他知道了他和她的过去,因为,他仅仅是知道,却不曾记起。
可是,他也无法如之前般与她相处,可以肆意地厌弃她,憎恨她,冷落她。
长长叹了口气,江枫起身。
六天了。
还是解不出他跟怜星这一盘迷局。
不过,不论该怎么面对她,他都该去见她了。他的思绪很紊乱,但是他的感情却诚实直接地道出了他的心意——他思念她。她那般玲珑七巧的心思,只怕这六日里想了很多事情,也想错了很多事情,他得赶紧去修补,就算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起码可以将她拥抱在怀中。
“姐夫、姐夫、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小鱼儿。”
江枫刚刚踏出初寒院,就看见辰萝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小鱼儿怎么了?”
“我不知道,刚才还玩得好好的,突然就剧烈腹痛,然后倒地打滚起来了。”辰萝喘着气道。
江枫皱了皱眉,当即往小鱼儿的居处奔了过去。
病不多不在钱塘城,他的三个弟子你探探脉、我看看舌苔,你一言我一语,却是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你们中谁医术最好。”江枫忍不住喝道。
“大师兄。”
“那么,就让你们大师兄当主治大夫,你们两个从旁协助。”江枫冷静道。
不知是被江枫“吓”到了,还是被江枫“醍醐灌顶”了,病不多的这三个宝贝总算是“糊里糊涂”地下了一堆安神的药,算是成功把小鱼儿“药”晕了。
疲倦地从房里走出来,江枫揉揉眉心:“江画,备车去别院。”
“可是,少爷,现在已经是亥时了。”江画小声道。
“去。”淡淡的语气却不容拒绝,江枫抬头看了看天,明明是天朗气清的白日,为何入了夜却看不见星斗。越是看不见星光,他便越是想念那两道星光。
江画匆匆离去,又匆匆跑了回来。
“怎么了?”江枫抬眼看他,目光一凛,“你怎么又来了?”
“事发突然,一时间没做孤山其他人的面具,所以,今天被你认出来不算我易容的失败。”说话的却是逍遥五仙的大仙淖(nao)步修。
“到底何事?”江枫的语气里出现了少有的不耐。
淖步修道:“那些中毒的人全都发疯了。世上竟然会有这么奇怪的毒,持续着注入毒药反而如常人一般,一旦停止注入毒药,就先开始神情委顿、然后无理取闹、最后就开始发疯了!”
“可曾控制住?”
“我不知道。”淖步修喘气道,“我来的时候还没有呢。他们挟持了江大小姐。”
“走。”江枫语音未落,人已经施展轻功往府门掠去,留下淖步修瞠目结舌——好俊的功夫。
还未出城门,就与一对车马相遇,当先的正是江枂的马车,驾车的正是江书。
江枫跳下马车,快步向江枂的马车走去。
“大哥!”江枂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冲入了江枫怀中,“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大哥,我,我好怕,哇……”
耐心地安抚着江枂,江枫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马车上看去。江书卷起了车帘,这漆黑的夜里终于有了星光。而就在这一刻,传来了三更的锣声——咣、咣、咣。
“大哥,你不知道嫂嫂有多厉害。那些人将我团团围住,嫂嫂一把银针飞出,他们就全部倒地上了,而且,嫂嫂的银针全都扎在他们的睡穴上哦。”江枂小孩心性,哭哭笑笑,变脸很是利落。
江枫又温柔地安抚了江枂一阵子,确定她无事后,放开江枂:“你坐我的马车。”言罢,看向江书,“江书,你跟江画换辆马车。”
钻进马车,江枫与怜星对望了很久,江枫有些忐忑,迟疑了下,方带着些怯意地走近怜星,微微颤着手将她搂入怀中,紧紧抱住,将脸埋入她的颈窝:“谢谢。”不止是谢谢你救了江枂,也谢谢你还肯让我拥抱,更谢谢你至今都不曾放弃我。
怜星秀眉轻蹙——江枫刚才的一系列动作与表情她都不曾错过——他是怎么了?为何这般心虚?
心里往最坏的方向想去,莫非他跟辰萝已经……
眨了眨眼睛,打住胡思乱想,怜星偏头偎入江枫怀中:“你放心,江枂她无事。”
怜星的话提醒了江枫,他微微松开怜星,细细打量着她,又伸出探入她衣襟,却被怜星一把抓住:“我也没事。”
“今日我原本是想去接你回来的。”再次将怜星搂进,江枫开口道。
“哦。”怜星静默了会,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她相信江枫没有说谎,他是真的有想去接她。
可是那又怎样?
六年前他也说去接她,可是最终却接走了月奴。
这一次……
“小鱼儿忽然病了。”江枫想了想,还是道出了事实。
“哦。”怜星又应了一声,内心却笑得苍凉。月奴留住了这个男人的心,月奴的孩子留住了这个男人的人,她似乎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住了——除了那个男子早已忘却的两年记忆,被她亲手剥去的记忆。
或许,
还有……
伸手轻轻放在小腹上,怜星轻轻叹了口气,沐漠可要快些来才好啊。
……
小鱼儿的病反反复复,不发作时如常人无异,一发作时却满地打滚唯有江枫抱着哄着才会稍稍好过一些。
安抚完小鱼儿,江枫从房里出来,正好与赶来看望嫡孙的江御声夫妇撞上。
“枫儿。”江夫人唤住他。
“娘亲。”江枫行礼。
“枫儿,我是一个妇道人家,原不该插嘴。但是,那个野女人你真该管管了。”
江枫皱眉道:“娘亲此话何意?”
江夫人道:“你快让那个野女人把那些中毒的门客放了,由着她这般胡闹,江家的百年声誉都得毁了。”
江御声也补充道:“枫儿,你母亲说得对, 我们江家的基业长青是建立在安仁弘义四个字上。那些门客是对枂儿跟沐姑娘有所不敬,但是,他们中毒了,原非本意。我们应该对他们宽容一些。沐姑娘一直把他们囚禁在初寒院里,将他们个个捆住,动弹不得,有违仁道。”
“父亲母亲。”江枫道,“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她这么做必有她的原因,还请父亲将这件事交予我全权处理。”
“那个野女人能有什么道理,她不过……”
“夫人。”江御声喝道,然后叹了口气,“也罢。江家以后终归是交给你的,你自己掂量吧。”
当江枫进入寝房时,怜星正看着那幅画卷。见江枫走入,她回头,看看画卷,又看看江枫,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刚炖好的参汤。”江枫捧了一只青瓷碗,挨着怜星坐下,“来,张嘴。”
童子鸡炖人参,炖得很好,却依然没胃口。
怜星小小的皱了皱鼻子,眼前人的动作太温柔,她不能不给面子。再说,肚子里那位也需要补一补。
岂知,江枫的勺子才凑到怜星唇边,参汤还未入口,怜星便一把推开江枫,身子探出榻外,呕吐起来。
她呕得很厉害,撕心裂肺,除食物外,还吐出了黏液性泡沫,以及隐隐地一些血丝。
心疼地为怜星拍背顺气,在她停止干呕后,江枫将她搂在怀中,神色复杂地盯着怜星的右手——也许连怜星自己都未察觉,这几日,这只手总是以一种护卫的姿势放在怀中人的腰腹上。
书房内,是两道卓尔不群的身影。很安静,已经安静了许久。
“唯有如此了么?”黑墨的话令江枫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殆尽,他的脸毫无血色,身子僵硬得如失去了生命的枯柴。
黑墨的眼睛里有一丝同情——这个惯来风轻云淡的男子首次在他面前表现出脆弱与无助的神情。
但是,同情归同情,色林错教的主人的威严依旧不容挑衅,他不经意地皱起了眉毛,透露出一抹不苟同:“我的话,无人可以质疑。”
见江枫一迳沉默着不吭声,黑墨补充道:“起码我救活了你另一个儿子。”
江枫总算回过了一丝神思:“小鱼儿的事情,多谢你。”
黑墨点了点头,手指在桌面上的一张药方上弹了弹:“这个方子很温和,最适合她。”
“主子,虽然我一直想让你离开那个男人。可是现在离开的话,你的身子……”寝房内,蓝目语气里有些焦急。
“我想,这对兰离来说,还不算太棘手。”怜星淡淡道,右手轻轻地摸着腹部,眼睛里是看着江枫时无法显露的温柔——她的生命中失去了太多太多她珍视的人,她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了。
“可是主子,这也太便宜江枫跟辰萝那个人了。”蓝目不甘道。
“青州知府荒无道,鱼肉百姓,却偏偏他是当今圣上的小舅子,是以,他再混蛋,也无人管束;山东府的阿胶不是用驴皮做的,价格却比一般的阿胶贵上一倍;秦山监狱里有个良民被人陷害,身中十七刀而亡,刑部却说他是自杀……这世上有这么多不平之事,你若不甘不平,大可以找他们出出气。我的事却容不得你插手。”纵然在江家当了多月的米虫,移花宫二宫主的气势却未消退半分。
“唉,我就知道该找紫眸过来,我说什么主子都当放屁。”蓝目是五女婢里面唯一一个当怜星板起脸后还敢再多说几句的人。
怜星微微蹙眉看着蓝目,直把蓝目看得毛骨悚然后,才冷冷道:“也对,你去把窗户打开,换换气。”
蓝目是真的恼了:“主子,这不好笑。”
“去帮我找一个独臂的绣娘,我想学绣花。”每个孩子,都应该有一身母亲亲自做的衣服,她的孩子自然也不例外,她不仅要为他裁衣,她还要做双份的。沐漠一个月后会带着雪瑞过来,她跟江枫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如果可以,她也想为他裁件衣服,不管他需不需要。
蓝目叹了口气,跺了跺脚,领命默默退了出去。
怜星单手支腮,开始寻思着该给他跟孩子绣什么的花样。
枫树么?太直白。
芍药呢?太艳丽。
竹叶吧?太普通。
今年的生肖是什么?
……
不知不觉间,她的思绪从衣衫的花色绕到了衣衫的主人身上。很想装糊涂来珍惜这仅有的时光,可是怜星不得不承认,他,在躲她。
小鱼儿的身子明明已经大好,他却以照顾小鱼儿为由,常常逗留在蒲羽院,甚至夜不归宿。
她不是不知道,他看她的眼神变了。不若她初来江家时的温柔与怜惜,他的眼睛里有着很复杂的情愫,有愧疚、有心虚也有迷茫。
她是擅长猜他心思的人,她能够解读他的喜,他的怒,他的憎……可是,这一次他眼里的情绪却让她很陌生。他素来是个光风霁月的人,君子坦荡荡,又可曾亏欠过谁?
想到亏欠,怜星眼中精光一闪,是了,他还真亏欠了一个人。
是辰萝的出现唤起了他对月奴的情思了么?
月奴,他唯一亏欠的人。
当那个与月奴流着同样的血,又有着相似的容颜的人步入他的世界。
当着亡妻的妹妹的面,让江枫与自己做一些亲密的事情,他很苦恼吧。
呵,这些日子,他对她太好。几乎都让她忘记了,他是她面首的事实,这个男人是她强要来的,他从未情愿过啊。仅有的温存,也不过是他对她的付出的感激,非关爱情。
其实,她又何尝不困扰呢。
辰萝的存在,就如梦魇一般,让她每次靠近江枫时就不自禁地想起月奴的脸,想起那一年初冬他们恩恩爱爱的甜蜜模样。醒来后,她总是能在自己身上找到累累伤痕,一如那一年的初冬,她每天都得换一套被褥。
房门被推了开来,江枫走了进来,端着一碗漆黑的中药。
怜星先是皱了皱眉,错愕了下——那味道,分明是……
她忽然感觉刺骨的冰冷,明明已经步入了夏日,她却仿佛回到了那一个初冬,冷冽的目光盯着江枫手里的药碗,看它从那修长的手掌里慢慢移到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没有抬头,不能开口,怜星死死地盯着那漆黑的药碗。
莪术、芫花、五味子、归尾、葶苈,还有些许人参的味道……这方子,很不错。
“喝了吧。”一室寂静,江枫的声音也比往昔喑哑了几分。
怜星怔怔地抬头看向江枫:“你知道这是什么方子?”
江枫避开了她的眼睛,偏头轻应:“嗯。”
怜惜艰难开口道:“那你可知道,我肚子里的也是你的孩子?”
江枫的喉结动了动,同样艰难地应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