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宁非左右四处地看了一圈,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在附近,只好提着风灯说:“附近高来高去的众位好汉,宁非有话要与二当家说,你们能闪远点儿就闪远点儿,免得二当家回过味来杀人灭口。”
她站在那里等了片刻,只听林间风声飒飒,苏希洵莫名其妙地瞪着她。她咧嘴一笑,将苏希洵拉入一丛湘妃竹间,扯着他在地上坐下。
山上无人清扫,地上铺了厚厚的竹叶,这几日又没有雨,半是湿润半是干燥的。
宁非把风灯吹熄了,林间星光淡淡,只能隐约看到苏希洵的轮廓。看不到人就好办了,不会觉得面皮薄说不出话,于是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苏希洵可不知道宁非对于等下要说的话有多么害臊,他安静地听着,低着头抚弄地上的竹叶。
“你是希望我把时间花在那女人和徐灿的身上,还是希望我把时间花在你的身上?”
苏希洵睁大了眼。
他和宁非表白之后,弄不明白两人算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过上类似老夫老妻的生活,宁非虽然在行动上表示出接受他,但是语言上一直暧昧不清,甚少甜言蜜语。
苏希洵和宁非都是没谈过正常恋爱的初哥初姐,思想又大异于常人,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可是现在宁非说的话似乎有点甜言蜜语的味道?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苏希洵没等理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当即接口:“当然是多花时间在我身上。”说完停顿会儿还补充道,“越多越好!”
“你现在想不想回岳上京,好好给你那些异母兄长们些颜色瞧瞧?想不想回去迫你父亲把那些姨娘们全部都休了?”
苏希洵的家世在整个山岳国都是有名的,但正因为是望族,他的母亲才会遭遇不幸。
苏希洵想了想,摇头道:“我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巴不得不用见那些人的恶心嘴脸。”他说到此处若有所觉,隐约明白了宁非的意思。
“你以前是不是也曾经想要狠狠报复他们一番?”
苏希洵想着,的确是这样,但是随着年岁渐长,山寨渐渐上了轨道,过去的事也渐渐地不再放在心上。人生短短数十载,幸福的时光何其短暂,他犯不着为那些人耗费时间耗费生命去对待。
“我是这么想的,做什么事情总得有个计较,什么事是值得耗费精力去做的,什么事是不值得花费心思的,自己都要有个底。”宁非很自然地靠在苏希洵身侧,一只手搭在他腿上,“我现在觉得徐灿夫妇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如果再被他们欺负上头,那我自然会狠狠反击。可是如果仅仅是为了过去的恩怨而拿他们来寻开心,根本不值得。看见他们一次就生气一次,喝一瓮子鸡汤都补不过来,何必去自寻烦恼,把她随便塞哪个角落去长木耳就好了。”
苏希洵听到此处,想到叶云清衣服长木耳的典故,不由失笑。宁非的手软软地搭在他腿上,不上不下的,撩拨得他心里难受,为了维持他翩翩君子的形象,只好转移注意力地继续找话题:“徐灿现在是找上咱山寨来了,算不算是‘欺负上头’?你舍得狠狠反击吗?”
“我现在拿徐家箭法来帮你练匪,你说算不算狠狠反击。徐灿要是知道,气都被气死了,说不定还会骂我是妖妇,懊悔当初没有把我杖毙在徐府里面……啊!以彼之技还施彼身,我都觉得自己已经够损了,你居然还不知足?”她大为不满,报复性地抓住他腿上的肉用力拧了一下,手感劲道,并且还不会反抗,妙趣横生。
苏希洵僵直老半天,再也隐忍不住。反正夜黑风高无人见,他二话不说,往宁非腰下一托,将她放到自己腿上。
若是寻常妇人遇此动静,必然扭捏羞涩,欲拒还迎。可宁非干脆舒舒服服地倚在他胸前,一只手臂揽在他肩膀上,安静地不动弹。
苏希洵因为徐家夫妇的出现变得疑神疑鬼,又道:“你怎么不拒绝啊?”
“你是希望我大力挣扎、誓死不从,还是喜欢像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
“那不就结了。”
总算平静下来没事了,苏希洵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宁非的肩背摸下来,时不时在她鬓角上亲一口。
“这么一说,你我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想法都那么一致。”苏希洵满足地说。因为有家族中那档子旧事,所以他很快就理解了宁非不想见到银林的心情。然而理解归理解,宁非对银林放下了怨恨,他可没有。找个日子和银林详谈再说吧。
宁非被他顺毛摸得舒服,感慨地叹了口气:“别扭死了,我怎么看上你这样的人啊。”
虽然宁非觉得把时间和精力用在银林身上不如好好去训练十山六洞的山贼们,然而麻烦既然已经接入了山门,就容不得她日子安生了。
她大半夜里睡得好好的,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惊醒,来人直到叶云清门前,急敲门口:“大当家,那个女俘咬舌自尽了。”
宁非听到惊得坐起,不过想了想,这好像和她没有什么干系,天塌下来自有叶苏二人撑着,于是又躺回去呼呼大睡。
苏希洵穿好衣袍开门出去,往宁非那屋一看,见没有丝毫动静,扯住那汉子往竹楼下走去。
银林确是咬舌自尽,她不知道宁非对自己的心思,想到自己落入了仇人手中,还能有什么好下场。越想越怕,待见牛大壮引了几个壮丁进屋来,立刻就想岔了,骇怕惊惧之下效仿节妇用力一咬……可惜她金枝玉叶的,力气能有多大,并且娇养惯了,很是怕痛。牙齿才入得舌肉半分,疼得她眼泪横流,牙齿再也合不下去。
苏希洵给她包扎了伤口,随口说道:“你这几天好生休息,等徐家军打到山门前时,我自会将你悬在山门上,让你夫妻相见。”
银林想到届时是在全军面前丢脸,死志又萌。
苏希洵临走时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想想宁非说的也对,和这种人怄什么气。她自己吓自己都快变成疯涎之症了。有这点功夫精力,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把徐家军屁滚尿流地打回老家。
可他还有点不甘心。打趴敌人之后呢?
苏希洵阴险一笑,一石三鸟之计上心头。不如就在两军之前,当着那徐灿的面让宁非过门,一可以打击徐家军士气,“顺带”的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宁非成为他的人,“再顺带”的可以让宁非好好看看那男人的嘴脸,以后不至于再生出死灰复燃的情愫。
每名山长洞主手里都拿到了简易版的雁过山地形图,但是各个山长洞主手里 的图都不一样,因为上面圈出了不同队伍需要负责的战区。出于保密的需要,战区布置在彼此之间不能相互交流。
山兵山匪们分为了三部,一部负责后勤,一部负责远攻以扰敌耳目,还有一部才是真正的近战战力。
对于远攻一部,简莲和宁非采取了极端偷懒的做法,攻击定点、目标物定点。于是这群匪兵们在投入实战前,早就将射击仰角和使力度记得滚瓜烂熟,混了个熟能生巧。甚至为了预防忘记,简莲干脆在定点攻击处挂上从厨房处借来的松木砧板,上面用绿漆写明了注意事项。
经过了十余日的苦练,远攻部自这一日起陆续投入了各山战场的实战。
徐灿进入雁过山密林之后,终于陷入了被动。
先说银林公主被俘之事,因为远在广安郡之中,且又是皇族血脉被劫,这等丢入之事怎可能宣诸于众人之耳,戴熙写了八百里加急密报,就等着宫中的回旨,此事尚未传出城。何况徐灿如今在深山老林之中,交通大为不便,能保证粮草供给已是不俗的成绩,根本无心去了解银林在广安城里过得如何,是以尚未得知此事。
他的目标原本直指山岳设于此处的秘密大营,黑旗寨只是为他们声东击西之策提供了便利。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山寨后勤一部忙忙早已在每个山头的老林深处都设立空营,苏希洵这一策正是与曹操七十二疑冢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最为不利的就是,山路难行,所携一千战车被落在轻骑与精骑后面无法跟上,徐灿只好忍痛让战车队在地势平坦的河谷地带等候。
进入老林第三日,劳德所掌探马回报,在燕子岭发现炊烟。
无论哪支部署,一日两日可以不生火做饭,但三日四日之后,再多的熟粮也要耗光,想要长期不事炊煮,基本是没有可能的事。所以若是在平原作战,徐家军也许还能借助炊烟而轻易发现敌人踪迹。
然而现如今他们是在山中,还是在密林深处。
有诗云:“人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又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此等山高水险之处,就算藏有万人大军,如果不到近处,根本无法发现炊煮的烟雾。尤其是有些山头直插云霄之中,常年云环雾绕,便是千里眼也不能看到云雾之上的山头是什么情形。
探马的回报让帅帐中人大喜,本以为要绕得十天半个月,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
徐灿沉着吩咐参将劳德,从前锋营中抽调几个有丰富行军下营经验的校尉,随探马一同到炊烟升起附近秘密观察对方动静。
隔日,探马再度回报,果有军营毗邻山溪而设,皆因老林遮盖,此前才难以发现对方行踪。
徐灿在军中遇事都是谨小慎微,依然让那几个校尉好生观察。过了两日终于得了准信,说是那军营中人军容整齐,每日晨起分批在营内操演,之后环山越野,的确是山岳官军的做派。
在这一点上,几个有经验的校尉的判断丝毫无误,可惜他们哪里知道,黑旗寨的匪贼与其说是与山岳官军沆瀣一气,不如说是同处一脉。苏希洵既然打定主意要故布疑阵,叶云清自然派出了最没有山匪气质的后勤一部冒充为“秘密大营”的官军。一番做作之下,不容得徐灿不入彀。
他当即升帐议事,劳德为了抢头功,大力揽下马前卒的差使,愿率五千轻骑夜袭敌营。
那日恰是一弯新月挂天边,老林昏暗,劳德率前锋军包围掩杀上去,然而进入敌营才发现,居然是一座空营。
劳德这才惊觉中计。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部下探马连日打听查看,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空营了呢?
想要撤退已是来不及,夜空中飞矢如蝗,劈头盖脸地铺盖下来,顿时惨呼惊叫不绝于耳。半弯新月的光亮有限,每百支箭矢中才有五六支闪现微弱的反光,兵卒们刚开始根本不知道中了什么埋伏,到第一轮快结束时才有一伍长大喊:“建瓴箭阵,寻掩体!是建瓴箭阵……”才吼道一半,凄厉地惨呼一声,亦是做了箭下亡魂。
劳德大惊,淮安军将箭矢轨迹自高而下的箭阵统称为建瓴箭阵,这代表着敌人占领了制高点,箭矢覆盖面大,力度强,比平射难以应付三四倍上。
他大声呼喝“举盾,退出空营”,然而建瓴箭阵的优势巨大,山寨匪兵们使用的又是沉重的铜质三角簇头,淮安轻骑的藤盾根本无法抵御,笃笃之声依旧不绝于耳,不知多少藤盾被撕裂,多少士兵在箭阵中被三角簇头扎穿了面孔脑门,做了不明不白的战死鬼。
首战告捷之后喜讯频传,宁非与简莲的方法十分奏效,将敌人引入目标地点,由已经埋伏于高处的远攻一部射杀。这个方法看似愚蠢,毕竟箭手功力薄弱,无法应对战场上千变万化的形势,但是有苏希洵屡次临机应变地引敌入彀襄助,于是屡屡成功。
大胜后二日,徐家军又发现一军营,有了前一次中计的经验,徐灿等人此番更为谨慎,然而不由得他不信,新发现的军营里士卒皆饮酒作乐,似乎在庆贺大胜,且还有在整理箭矢角弓的兵丁。只见那成堆的箭矢尾羽多染血迹,可见是从尸体身上拔下来不久,这立即就坐实了他们的身份——他们就是以建瓴箭阵逆袭徐家军的神秘军队。
逃得一命的劳德怒不可言,又请五千兵夜袭。他们这次遮遮掩掩、小心翼翼地接近之后,确实看见并非空营。可是正待一举杀入,再度挨了一顿如雨乱箭。
劳德手举钢盾,简直怒不可遏。他又中计了!这番箭阵比前一次要密集得多,一部分依然是从高处落下的箭矢,另一部分则来自于军营之中。
那些埋伏于军营里的匪兵们躲在钢盾下对外一通乱射,己方的箭矢遇钢盾弹开,可是敌方基本都是装备藤盾,无法抵御建瓴箭阵的速度与力量。军营里的平射箭矢虽然略逊一筹,但仗着距离接近,依然创伤许多猝不及防的敌兵。
随着一次次的作战,远攻部的匪兵们不断积累经验,又有源源不绝并且可以循环利用的箭矢为后盾,渐渐掌握了仰角控制诀窍,到了后来,根本不用等徐家军进入预定地点就可以准确定位瞄准。这正是以战养战的最佳诠释,只不过别人以战养战图的是物资装备,他们以战养战图的是经验手感。
对于前两次败北,因只是局部战,伤亡不过两千人,尚不能对徐家军造成致命的打击。即便是这样,军心士气依旧不可逆转地被挫折了。
尤其是劳德,他戎马一生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连对手的面都没见到,就连续两次被射得屁滚尿流。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他可是去夜袭的人,不是被夜袭的人!
徐灿痛定思痛,既然夜袭反遭伏,那不夜袭了还不成?
不数日,徐家军终于探得山岳一个运粮要道。徐灿大喜,与诸将商议后定下良策:其一,舍轻骑不用,改用重骑,因重骑兵铠甲坚厚,箭矢难以贯穿;其二,改夜间奔袭为白日设伏,便于发现敌方的反包围。
徐灿等诸将讨论之后,皆觉此策稳妥,正是破解敌方反夜袭战术的良策。
第三次交锋,徐灿尤为重视,出三千重骑兵,意图控制粮草要道,扼死秘密大营的咽喉。
劳德在上次夜袭中被射伤大腿,不得不在营前咬牙愤愤地目送重骑的离去。
徐灿终于再也无法平心静气,这次,这次该有所斩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