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银林公主一觉醒来,觉得头疼欲裂。她往身边一摸,床上却是空的,往窗外看去,天色还未亮。睡在塌下的使女见她醒了,轻声问道:“公主是否要起身梳洗?”
银林道:“什么时辰了?”
“已是过了辰时。”
“这么晚了,怎么我看天还不亮?”
使女笑道:“哪里是天还不亮,今早将军起身时,见您睡得香甜,叫我们在外面蒙了黑布的。将军说,就要立夏了,现在天亮得越来越早,因此要想办法让您多睡些时辰。”
银林听到徐灿还是如此照顾她,心中轻松了一些,至少方才触及床上空位时的那种失落去了大半。可是依然有所不安。前几日接到母亲梨壶嫔的书信,信中言及皇帝两个月未曾揭牌召寝,恐是失宠的先兆。银林对于宫中诸事所知甚深,后宫三千佳丽,有品位的妃嫔都有百余人,皇帝就算日日召寝,都不见得一年能轮上一次。她幼年时记得,母亲容颜美丽,且很会讨皇帝的欢喜,因此一月能得两三次揭牌,连皇后都对她颇为忌惮。从元宵至今,母亲未得召见,恐怕以后日子会非常难过。
但书信中又说皇帝现在对徐氏一门很是倚重,不久就要升任徐灿为大将军,有着这个倚靠,梨壶嫔在宫中还能说得上话。
不管怎样,为了母亲和自己今后的生活,银林决意一定要牢牢地抓紧徐灿的心。
使女打开房门,阳光从外面射进来,晃得银林眼花。她嫌恶地偏过头去,不多会儿,捧着梳洗用具的丫鬟鱼贯而入,服侍她起床着衣。外面挂着的黑布被扯下,阳光映在窗纸上,室内变得明亮。
她被扶起床,站在厚厚的鹿皮地毡上,伸开手臂,贴身使女将天衣坊织锦的长衣给她套上,跪在她身前帮她打理繁复的衣带饰物。丫鬟站在矮凳上,在她背后为她梳顺长发,动作小心翼翼,还不敢太慢,生怕弄痛了她或让她等得不耐烦。
有时候,银林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厌烦,不过仅仅是有时候。更多的时候,她对这种生活是满意的。她是皇亲贵胄天家公主,夫君十分出息,夫妻间很是恩爱。要是让她失去这一切,变成平头老百姓,穿着粗糙坚硬的麻布褐衣,每天为一日两餐发愁,对收入支出斤斤计较,那才是不可想象的凄惨。
银林无法想象江凝菲居然自己出府了,且是无所不用其极,同时愚弄了徐灿和府衙,逃到了天涯海角,至今不闻音讯。
出去了能干什么,靠什么过活,这个天下是男人们的,江凝菲一个女人,不会有好下场的吧。说不定在哪里被匪徒拖到无人荒野劫财劫色,好的话能留得下半条命,不好的话,现在也许成了荒野里的孤魂野鬼。
银林对她心生怜悯,那个傻姑娘,就算生一时之气也不该拿生活开玩笑。徐灿对这件事情什么都没说,可是银林看得出来,他很生气,甚至有一些迁怒于自己。幸好,他对她的宠爱根深蒂固。
自从难产之后,产后虚症及各种病状困扰着她,迄今未能痊愈。每每思及那个死在腹中的孩子,她都感到心痛难忍。那个孩子如她所愿是个男孩,可是却没能活着降生。对于头胎是不是男孩的问题,徐灿并不看重,为了安她的心,那时候时时在她耳边温柔地劝慰:“如果不是男孩就继续生,咱们的日子长着呢,不必急于一时的。”
银林不这么觉得,心里想的是,能够尽早解决一个心病是最好的。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个孩子,希望他生出来能够健健康康,长大后成为当仁不让的继承人,这个愿望终归落了空。那样的痛楚,经历过一次就不想要再受一次苦。可是如果不生下一个儿子,她的将来怎么办,还能依靠谁?银林打了个寒战,这不只是一次两次苦的问题,曾听母亲说过,有些命不好的女人,连生三四个都是女孩。
对那样的苦楚实在是怕得紧了,她不由自主膝盖发软,这一动顿时牵扯了长发,头发被梳头丫鬟抓在手里,扯得她头皮剧痛。银林不由分说从那丫鬟手里夺过发尾,回身狠狠甩了那丫鬟一个耳光,骂道:“蠢货!”
她力气不大,仍是把丫鬟打得站立不稳,从矮凳上跌滚下来,丫鬟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银林心里本不快活,看到她这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贱样,想起江凝菲来,抬脚踢在她脸上:“滚出去,暂且记下你这顿打,明日换个梳头丫鬟。”
贴身使女低头道:“是。”
丫鬟忙谢道:“谢公主不打之恩!”
银林心情好了些,骂道:“还不快起来,先给我梳好头再说。”
衣服整理完毕,她随便找张椅子坐下,丫鬟连滚带爬地膝行到她身后,接过旁边递上来的梳子,继续梳理。外面进来一个小丫头,通报道:“公主,宫中章太医到了,是让他在前厅等着,还是现在过来?”
银林听得是章太医到了,不敢怠慢:“先在前厅奉茶,待我梳洗毕后传他进来就是。”她催促着使女丫鬟将她打点整齐,等不及先用饭就传了章太医进来。
章太医此时和银林公主已很熟络,银林因有求于他,对他格外另眼相待。只是此次前来却显得愁眉不展,银林将下人屏退,章太医就说道:“将军让太医院查明之事有了别的结果。”
银林心中咯噔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徐灿让太医院查明的就是红花的效用,银林出事后不到半月有了结果,红花果有落胎之用,见效时间因人而异。银林确是长期服食红花,因同时服用其他名贵的安胎药物,直到临盆时才出现症状。银林当时就让太医院封锁消息,对外只宣称时间仓促无法查实。
现在章太医又提到这件事,或许是因为还有其他害处,当时未能查出。
章太医捻须半晌,见银林公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知她有了心理准备,说道:“公主当日苏醒之后,臣既已查出脉象与往日有异。因事关重大,一时不敢确诊。数月以来,臣在几名妇人身上做了验证,因红花落胎之后,或会产生不孕的症状。”
银林听到此处,头脑里一阵晕眩,差点不能维持。她握紧了拳,指甲几乎要将手心掐出血来。
半晌后方能回神,尚抱有一线希望问:“章太医所说的是‘或会产生不孕的症状’,也就是说,并非人人都会遗下不孕之症……”
“确是如此,但是数月来,臣屡次为公主请脉……至今并无好转。”
银林深吸一口气,当即作出决断:“此事还有何人知道?”
章太医直视她道:“宫内所做查验均是秘密,那些妇人已交由内府处置,目前尚无人知晓。”
“很好,这件事先压着,能拖一时就是一时。记住了,万万不能让将军知道。”
“公主放心,臣定不会让公主为难。”
银林松了口气,身子软下,慢慢靠在椅背上。
“臣今日还有些事情……”
银林公主起身对外面道:“来人,送章太医出府。”
不片刻,既有贴身使女进来,走到银林身边,抬手从袖下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囊。依惯例,里面装着的都是金锭。章太医对此习以为常,从使女手里接过,口中道:“谢公主恩赏,臣先去了。”
银林心乱如麻,脸上仍带着微笑将他送出门去。她拿不准主意,如果让徐灿知道,势必要再纳一妾进门。可纸包不住火,现在能压一时是一时,徐灿以后终究会知道的。她咬牙,一定要牢牢抓着徐灿的心,纵使以后纳妾,也可以将妾所生的孩子交由她抚养。
她慢慢地定下神,心里沸腾翻滚的都是今后的行事步骤。她的母亲将她教养得很好,让她现在能够面对任何困境。她相信,只要能够说服徐灿让她带孩子,她的今后就有了保障。如此一来,孩子是不是她生的都无所谓了。
徐灿辰时未至便已到了正阳宫门的候议房中歇息,两百多个京官在外厅低声耳语,因为人数众多,听起来就成了嗡嗡的连绵一片。他厌烦那种乌烟瘴气,进了里屋,里面只有几个带兵的大员。正一品的军宰成殊看到他进来,热情地招呼他坐到他身边去。
因为上将军徐社楣的关系,成殊与徐灿互相都有往来。徐社楣与成殊的品级一样,却比他大上十来岁,如今徐社楣已是垂垂老矣,而成殊正是人生得志的壮年。他招呼徐灿坐下后,先询问了徐社楣的近况。
前几日,徐老晨起练剑偶感风寒,至今未好。这种情况在徐社楣年轻时是不可想的,当年带兵打仗上山下河那是等闲事,冬日里凛冽寒风尚不能吹得倒他,如今一点儿春风就将他吹出病来。
徐社楣戎马生涯数十年未曾有人及得上他的声望,等他退下后,淮安****中恐有一番动荡。因此他的身体状况人人都在侧目窥探。
成殊叹道:“当年上将军带兵之时,我还曾在他帐下效力,将军回府后定要将我的问候带到,年初军务繁忙,过得几****定带上礼物前去探望。”
徐灿谢过之后,成殊察其颜色,似有郁郁不欢,便侧身靠近他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京中虽对将军多有诋毁之言,还是不要往心里去的好。以我看来,将军为人诚挚,这件事恐怕是淮中府尹和御侍丞那边要整治你。清者自清,将来必会水落石出。”
徐灿先是一愣,继而想到成殊所说的是江凝菲伪造休书自休门一事,苦笑道:“多谢成大人关心。”
正在说话间,外厅安静下来,一个尖嗓子高声道:“皇帝口谕。”
成殊与徐灿对望一眼,均在对方脸上看见了了然的神色,看来今天又是免朝了。
果然出去后,见到常在皇帝身边随侍的太仕,他看众官员整齐跪伏于地,方开始宣口谕免朝。文武官员从地上爬起身来后面面相觑,淮安朝廷每隔五日早朝,皇帝近来连续免朝,自从封了御侍丞养女为嫔,迄今止已月余不朝了。
躲在杂乱的队伍后,成殊低声骂道:“御侍丞那个该死的老家伙,献了条狐狸入宫。”
旁边一人说道:“他们那些文官就喜欢弄歪门邪道。”几个人向御侍丞看去,他满面红光,十分得意的样子,丝毫不为皇帝不勤政事而忧虑。
周边都是武官,纷纷摇头不语。徐灿夹杂在人群中,低声安慰道:“邪门歪道就是邪门歪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他们现在得意,迟早有遭罪的一天。”
几个人点头道:“将军说得是,现在军中事务都要倚靠我们,那群文人蹦跶得再厉害能成什么大事,不就送几个女儿进宫么,他能养出几个女儿来?”说完闷声而笑。
成殊忽然咳嗽起来,众人警觉地扫视四周,看见太仕正往这边过来,文官们纷纷让道,他们都停了耳语,笑脸相迎地与太仕客套起来。
太仕笑道:“咱家一个为陛下跑腿的,成天里动腿不动脑,哪敢受诸位大人们这般礼貌。”
诸人都是客套,太仕又说:“不闲话了,陛下宣成殊成大人、徐灿徐大人于崇庆殿等候召见。”
成殊与徐灿忙跟他去了。
路上,太仕瘦条条的身子在前面晃啊晃地走,成殊与徐灿跟在他身后十数步开外,低声议论。
成殊道:“你看是什么事?”
徐灿低声回答:“圣意不敢揣测。”
说话间到了崇庆殿,两人被让进去。崇庆殿是皇帝的寝居之处,周围巡视的队伍来往频繁,但人人皆穿软底靴,刀剑束以布帛,殿里殿外落针可闻。殿内以漆石铺地,褐木为柱,深暗的大殿里,唯有正中的紫檀屏九龙宝座上铺了明黄的缎子,色泽夺目。
两人被安顿在殿中的圈椅上,就有宫女近前来奉茶。成殊看到这阵仗,捧茶揭开盖子慢慢拨开浮茶:“看来今日要等上好一阵子了。”
果然,直到过了午时,通往皇帝寝室的偏门才终于打开,皇帝跨过漆槛,慢腾腾地走进来。成殊与徐灿等得眼睛都昏花了,终于盼来了他,心中大呼万岁,跪趴在地等待他在宝座上安坐。
皇帝懒洋洋地打了几个呵欠:“爱卿请起,随便坐了便是。”
成殊与徐灿坐好后,抬头直视宝座上的人物。暗想一月不见,皇帝胖了不少,气色却差了许多,面色苍白神情漂浮,好像精气都被抽干了。
皇帝说道:“此次召你们来,是想说说征讨黑旗寨一事。成殊,你前几日上的折子我看过了,你言及黑旗寨其实是山岳养兵的地方,可是如此?”
成殊说道:“正是这样。臣派去山岳的探子说道,山岳民众并不认为黑旗寨是山贼,且有不少服满三年兵役的丁汉归乡后宣称是去了黑旗寨。”
“山岳距离淮安千里之外,也许这些消息做不得准。”皇帝随手在桌面上翻找,大概忘记了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翻找了一阵后,才终于从折册下翻出了两本册子,让太仕递交给成殊,“你把这些看完再说。”
成殊接过仔细看了,神色变幻不定。
徐灿不明所以,皇帝说道:“山岳在黑旗寨附近秘密设立一处大营,山岳长皇子云王常年不在淮中京,正是因负责大营的防务。黑旗寨是山岳放出的幌子,骗的就是你这种笨蛋。”
成殊哽在座上说不得话。
徐灿赶忙问道:“陛下,这消息从何而来?”
皇帝转向他时,面色稍霁,缓缓笑开道:“御史丞也有探子打入山岳,据说潜伏了十数年,终于取得山岳的信任。现在看来,不论是资料还是地图,都是御史丞提供的更为详尽啊。”
徐灿与成殊面面相觑,又是御史丞那个老东西。
皇帝命太仕取出圣旨卷轴递给徐灿:“既然山岳玩这种戏码,淮安自然也奉陪到底。朕封你为千乘大将军,今年秋后,率骑兵三万、战车千乘,前往西南讨伐黑旗寨。”
徐灿跪下接旨,匍匐在地时,耳中听皇帝说:“明面上宣称是解决黑旗寨山贼之患,到时候,重点打击山岳的秘密大营,好好来一招声东击西——当然,如果能够顺便将黑旗寨解决了那是更好。徐社楣上将军当年为我淮安创下汗马功劳,你是他看中的人,朕对你寄予厚望,到时马上功成,朕也封你为上将军。”说完,得意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