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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汉宫秋(1)

元·马致远

汉元帝时候,汉室已从汉武帝时的极盛时期衰落下来,国力越来越弱了。皇帝无意朝政,朝廷中掌握实权的尽是些谄上欺下的奸佞小人。

当朝有个大夫叫毛延寿,尤其精于拍马溜须之道,擅长察颜观色之事,依靠百般奸诈,乖巧圆滑,哄得皇帝对他非常信赖,言听计从。他狗仗人威,权势汹汹,朝里朝外,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不畏惧他的,也没有一个不咒骂他的。

毛延寿长期生活在皇帝左右,谙熟皇帝的好恶兴趣。为了邀宠固恩,他经常诱使皇帝亲近女色,远离文臣。这一天他看透了皇帝的心思,就不动声色地说:“陛下,田家农夫多收了十斗粮食,还要再讨新妇;陛下贵为天子,拥有万里江山,为什么不差遣官员,遍行天下去挑选一些美女充实后宫呢?”

这话说得皇帝很舒心,连忙说道:“你说得很对!现在我就加封你为选择使,带上一道诏书,到全国各地去挑选。你先将选中的美女各画一幅图像送来,好让我依据图样一一召来侍奉。事成之后,另有赏赐。”毛延寿遵命领旨满心欢喜地谢主龙恩。

毛延寿在朝里早就自恃得势,耀武扬威、颐指气使惯了,到了民间,其气焰越发嚣张,一时间,闹得全国上下沸沸扬扬,骚动不安。

毛延寿天性贪婪,不仅贪权,而且贪财。“生前只要有钱财,死后那管人唾骂。”这一次他费尽心机得到选择使这个差使,正是他中饱私囊的好机会。有些人家迫不得已把女儿送入宫中,因为害怕不受皇帝宠幸被打入冷宫,就央求毛延寿把女儿画得再漂亮些,他也就趁此机会向人勒索大量钱财。也有些殷富人家,暗地里送些金银财宝去贿赂毛延寿,只要买通了他,那女儿就可以免受冷宫之苦了。毛延寿多方勒索,发了一大笔横财。

自从领了圣旨,毛延寿一时一晌也没有耽误,东奔西走,倒也费心费力。从王侯将相府到寻常百姓家,他都要带人去探寻一番。这样行遍全国,终于选定了九十九名美女,还差一名就满一百之数额,可以回宫交差了。但最后一个迟迟寻访不到,毛延寿就带人沿河而上,到了成都秭归县。有媚上的小官立即报告说,当地有一位绝色佳人足可应召。所说的这位女子,名唤王嫱,字昭君,正值十八年华,家住在城郊外。父亲王长者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世代务农,只因为生有一位冠绝人间的女儿而远近闻名。毛延寿当即派人去传唤王昭君。待到见面,倒真把毛延寿给看愣了。他想啊,我走南闯北,不管是大户人家的名媛千金,还是小户人家的闺秀碧玉,哪曾见过这么艳丽逼人的女子!只见这位王昭君丰神楚楚,秀骨珊珊,一肌一容,极尽风流。

毛延寿从第一眼看见昭君就在心中选定了她,但他爱财如命,不放过任何一次填私囊的机会。他派了一个亲信悄悄地传话王长者,让他凑足一百两黄金送给毛大人,昭君就可以选为第一,得到皇帝的恩宠,从此王家就成了皇亲国戚,会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王长者是个敦厚的农家,清贫度日,哪能交出一百两黄金?再者因为昭君性子倔强,极度厌恶毛延寿欺诈百姓的嘴脸,坚决拒绝。毛延寿几次派人索要,总不见结果,这使他十分气恼。心想,在朝里朝外,还没有几个人敢这么无礼地拂逆我的心意,公开与我作对,他王家父女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毛延寿感到在一个村野匹夫面前失了体面,掉了威严,越想越气,就这样退了她不选吧,那倒成全了他们。眉头一皱,一条恶念涌上心头:我要选了她,又叫她永远不得见皇帝,让她在冷宫里终生受苦,这样才解我心头之恨。

毛延寿选定了一百名美女,又勒索足了钱财,心满意足地打道回京,向皇帝复命。汉元帝按照美人图,中意的就传旨临幸。可怜卓尔不群的王昭君,图像被毛延寿用奸计点破,幽居在后宫,三年没有机会得见龙颜。

汉元帝竟宁元年春的一天,王昭君独自坐在汉建章宫内的一座别馆里,案前摆放着老父当年用一段沉香木精心制作的琵琶,然而,她却没有一点儿弹拨的情绪。春花秋月,一转眼,光阴荏苒又一年。三年多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啊!虽说王昭君是掖庭待召(掖庭:后宫嫔妃所居之地。待召:等待皇帝召幸的宫女)的身份,年年待召,年年不见皇帝的召幸,皇宫的高墙既隔断了她与亲人的联系,也隔断了她跳出宫墙的希望,只有那无边无际的寂寞,像一张无形的巨网,紧紧缠住了王昭君的心。三年多来,昭君眼眶一天比一天大,颧骨一天比一天高,那幅束身的腰带,姐妹们一次一次帮她收小,那十根细纤纤、白生生的手指比从前更见灵巧了。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临溪的小窗边。

似雪的杨花,正纷纷扬扬地坠入御溪中,活泼的春燕,正在柳丝中嬉戏翻飞。唉,如果她是一片花絮、一只鸟儿该多好啊,她就可以流出宫墙,她就能飞回楚地故园。那归州的城池,那香溪的流水可还依旧?那衰老的父母,年幼的弟弟,众多的乡亲别来无恙……

“姑娘请弹琴。”一只产自百粤的能言鸟儿,突然学着往日姐妹们的腔调叫了起来。

这叫声打断了王昭君的遐想,她善意地对鸟儿做了个威吓的手势,随手取来那面琵琶,抱在怀里,转轴拨弦,然后便“洞东,东洞”悠悠扬扬地弹起来。琵琶声韵清雅,轻舒漫卷地涌出别馆,在天宇间弥漫开来。

随着曲调的进展,一组清厉的和音把人带入了一个肃杀的冬季。突然间,急促的琵琶声骤然冷凝,仿佛风静雪止,江河断流,千里冰封;进而,轻挑慢拢,雪竹琳琅之声,红梅怒放之意,将弹奏者和聆听者都一步一步地带入到另一种境界里去了。这是一种无我无他高度净化的音乐境界。

这回肠百折的琵琶声盘旋了许久,才慢慢地消失。王昭君放下琵琶,闭上了眼睛。

“姐姐,这是支什么曲子,真好听?”不知从何时起,王昭君的身旁围满了宫女,一个因父罪而入宫的小宫女天真地说:“我在宫中多年了,从未听过这般美妙的曲子。”

“这是支古曲。”昭君怜爱地看着这个小宫女说:“它叫《白雪》,相传为春秋时代晋国的乐师师旷所作,据说为了创作,师旷夜以继日地推敲音律,双目长夜为膏烟所薰,终于失明,但他志气不挫,竭智殚精,终于写出了《阳春》、《白雪》这两首传世不朽的乐章。”

夜色渐渐加深,小宫女仍然捧起琵琶,轻声恳求道:“姐姐,您再给我们弹弹《阳春》曲吧。”

昭君抬头起来,看见相伴多年的姐妹们都流露出企望一听的神情,想到大家相同的不幸,实在不愿拂她们的美好愿望,也许自己演奏这曲欢愉的乐章能带给她们一些安慰,消磨这长长的春宵。于是昭君展颜一笑,手指在琵琶上拨出一轮恰如行云流水的叮咚声,仿佛一阵和风从江南徐徐吹来,它带来了江南的花讯、鸟鸣,慢慢地推动了江河的复苏,染绿了河岸的柳枝,唤醒了关中大地,催动了花事……此刻别馆内简直鸦雀无声,静寂已极,宫女们都仿佛置身在那广袤的天地间,静静地听那青草的拔节声,花蕾的绽放声……

在这一个春意阑珊的夜晚,汉元帝忙完了公务,一时来了兴致,想到后宫各处去走走。一名内官提着一对宫灯,随着他信步而行。他走过回廊,远远地隐约听到一阵悠扬美妙的琵琶声,元帝寻着琴音向前走了几步,再凝神细听,不绝如缕的琵琶乐声忽高忽低,好似行云流水的天籁之音。这琵琶音强烈地吸引了元帝,他想知道弹曲的究竟是何人。

“好美妙的曲子,卿卿是何人啊?”一个威严中透出洒脱的声音突然从宫娥们的身后传来。

差役见她正弹得物我两忘,心醉神迷,提高了嗓门喊道:“王昭君接驾!”这一声悠长的吆喝在昭君听来似真似幻,好半天她兀自抱着琵琶,怔望着门口。众宫娥一见是汉元帝来了,吓得人人粉面失色,个个慌忙跪下接驾。昭君一听说眼前这个中年人便是汉元帝,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竟忘了回话。初进宫时,自己曾是多么希望能见到他啊,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朝一日如得恩宠,将会泽被宗亲,自是邀天之宠的莫大荣幸。自己也曾暗下决心,一旦受君王宠爱,定要辅助君王成就如舜、尧般的事业。但是三年多来,所有的希望全都破灭了。在宫中,她听到了多少汉元帝的“德政”,她目睹了多少汉元帝的近臣奸诈卑劣的作为,她自己便深受其害……此刻,汉元帝来了,被她的琵琶声吸引来了,她却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愤。

“放肆!圣上在此,还不赶快叩见。”皇上的身边的内侍石显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假嗓音。

昭君这次听得真切,不禁悲喜交加,赶忙弃了怀中琵琶,碎步趋前来接驾。

元帝见昭君婷婷玉立地站在那儿,觉得楚地的秀色竟全汇集在她一身,不禁记起自己年轻时曾诵读过的楚国诗人宋玉写的《登徒子好色赋》: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若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没见到昭君之前,汉元帝觉得宋玉大概是身为楚人,所以难免誉之过份,有点儿言过其实,今天见到王昭君,汉元帝才觉得宋玉的形容,仍不能反映楚女的妖娆神韵于万一,这也许是因为意态由来画不成吧。看见石显大声呵斥昭君,他深恐惊吓了美人,不由得蹙紧了眉头,接着柔声说:

“卿卿别怕,你是何宫宫女,弹得一手好琵琶?”

昭君婷婷袅袅地向前移动几步,缓缓跪下,用温驯柔美的声音从容禀奏道:“后宫待召王嫱——王昭君参见皇上,适才小女子全神贯注于琵琶弦上,不知圣上驾到,未曾迎接,还请皇上恕罪。”

“哈哈哈哈……”汉元帝开心地笑了,“不知者无罪,何况卿卿正全神贯注于琵琶。这曲《阳春》可真美妙,寡人多年求之不得,原该去楚地寻求的,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卿卿的演技真可谓神哉!”

略一停歇,元帝似有所悟不无双关地道:“这股和风吹皱了寡人心池的春水啦。”

说着,上前几步,亲手去扶王昭君。一触到昭君的纤纤素手,元帝觉得已开始衰老的血液在脉管里起了变化,像汹涌的春潮在心底泛滥起来,他忘情地抚弄着昭君的手说:“爱卿祥和的春曲中,何以竟揉有怨望悲苦之意?”

众宫女见到汉元帝的失仪,有的竟在心中萌发了对昭君的嫉恨,但却不敢表露丝毫,反将头压得更低;往日跟昭君要好的宫女们都在暗中替昭君高兴,因为适才昭君弹鼓一曲《阳春》,明明一派舒泰、祥和,元帝却说其中含有悲怨,显然大有深意。然而不管是心存嫉恨的,还是替人高兴的,众宫女们有一点都知道得很清楚,此刻她们都是多余的人了。于是,不一会儿,偌大的别馆里就剩下元帝和昭君两人了。昭君突然感到心跳得很厉害。他那湿和柔软的大手并不很烫,却烧炙得她喉头发干。于是她试着去挣扎,而他却握得更紧了。

为了解除窘迫,昭君款款说道:“陛下,昭君生长于村野,向知春草萌发,要经过破土之痛苦,柳芽初生,须经受寒风浸淫之磨难……”

“爱卿真好见识。”元帝一听昭君出言不俗,心中暗暗高兴,“不过,爱卿的弦外之音似乎不尽于此吧。”

“皇上圣明,不过……皇上恕罪,小女子才敢说出来。”

“恕你无罪,只管说来。”

昭君略为沉思,接着朗声说道:“妾以为陛下圣明,原该明察秋毫,不至为宵小所困……”

元帝自登位以来,鉴于吕后之乱,早就暗自定下不容后宫参政的戒律,更何况宫中之姝丽如傅昭仪、冯昭仪之类,竞相取媚于他,从来不曾听过如此刺耳之言,不觉把脸沉了下来:“卿家来宫中几年?怎知寡人所行所为为宵小所困?前年寡人将占地过宽的御苑发还百姓种田;今年冬天甚至连宫中烧木炭种菜的温室也撤去不用,如今一日三餐,力戒糜费……诸如此类之事,不胜枚举,这可是为宵小所困之君王所能为么?”

昭君早有准备,她满脸娇怨地望着走到一边的汉元帝说:“陛下息怒,妾言之有据,绝非信口雌黄。陛下请细思,妾入深宫已有三载,至今才睹天颜,是何道理?”

汉元帝心头一颤:是啊,昭君的美丽可谓是后宫佳丽三千之首,自己原是按图寻芳的,为何她的写真图像却不是最美的呢?元帝转过身来,直瞪瞪地看着昭君那一双含着幽怨的秋波,这是多么美的一双丹凤眼,像两汪清澈、含蓄的深潭,又像两颗飞动流彩的明珠。啊!他记起来了,那幅题名王昭君的图像上,却是一目眇而不明,一目眊而无神,自己当时也觉得奇怪,这样的人何以能以秀女的资格选入宫中?因而对此记得特别牢。可是现在昭君的容貌与写真图相比,失真太多。莫非,莫非这其中还有别的什么隐情不成?

元帝心中的那点儿愠怒很快地被一种油然而生的爱怜所替代。他笑了,亲切而潇洒的笑容里别有一番深意:“爱卿,莫非有什么冤情?仔细说来,寡人自会替你做主的。”

望着元帝那柔和得如同烟笼寒水般的目光,昭君心里一动,熟思已久的一些话便冲口而出:“陛下确曾躬行节俭,黎民苍生无不感恩。然而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的呀!宫廷左右都隐藏着贪鄙奸佞的小人,纳贿弄权,无所不为,陛下却不察。”接着,昭君把入宫写真画师毛延寿索贿不成、点破画像,掖庭总管将自己贬入别馆冷宫之事细细述说了一遍。

昭君入宫的遭遇,像闪电一样,忽然接通了元帝多年来积累在心中的疑点。这些年来,元帝按图召幸的美女总是不能满意,因为没有一个称得上绝色的,原来其中竟然还有如此多的筋节。元帝愈想愈怒,沉声喝道:“来人!”两个小太监无声地闪出来。

“快去将毛延寿的美人写真图尽数取来!”

“遵旨。”

在龙案上堆得齐胸高的画像中,元帝信手展开一幅,这是曾临幸过的玉娘,画态端庄,人似玉树临风,头发梳成新奇漂亮的高髻云鬓。然而,元帝觉得她言语粗俗,举止轻浮,丝毫没有她那高雅的画像应有的气质风度。只住了一宵,便不思再召。

阿娇的这幅画牵出一连串不愉快的记忆:人虽美,脾气也好,却像是个泥捏木雕的人,全然不解风情,承欢侍宴,味同嚼蜡。

这一个叫香玉,艳艳的芳名,容貌、体态似乎也可称为美女了,谁知细细观看,厚厚的宫粉竟也掩不住脸上黑芝麻似的痣斑。

当然,最令汉元帝不能容忍的是,毛延寿竟敢公然在禁宫之内,将汉宫中最美貌的女子点破了像,真是可恶之极,胆大包天!元帝在心中怒骂着。举起所佩的玉环,使劲地敲击了一下。几个太监闻声立刻奔了进来,跪在地上。

汉元帝不疾不徐地说:“奸贼毛延寿竟敢在后宫贪赃枉法,欺君罔上,传旨廷尉速将画工毛延寿斩首弃市,诛九族。”

石显一伙阉党,平素与毛延寿沆瀣一气,受了无数好处。此刻见元帝动了真怒,一个个噤若寒蝉,也不敢出来为毛延寿说句话,唯有先将元帝的圣旨按下不发,另一个太监立刻奔去毛延寿处透露消息。

昭君见入宫三年所受的冤屈得申,忙俯伏在地,叩头谢恩。

元帝见传旨的石显已经退下,俯伏在地的昭君眼角湿润,眼眶里滚动着两颗泪珠,真像是一枝带雨梨花,不禁在心中涌出万般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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